第21章
第21章
沈子衿牽着東寧的手,他倆要出門,身邊自然有人跟着。
白枭被楚昭指給沈子衿當侍衛,雖然年紀小,但他一個能打十個,居家旅行必備,小東也一起,東寧帶了個宮女,王府其餘侍衛散在人群裏暗中保護,并不張揚。
東寧從小養在深宮,從未上過街,驟然見到如此熱鬧繁華的煙火市井,立刻被攥住了心神。
花花綠綠、摩肩接踵的人,數不清的商鋪小攤,琳琅滿目的貨,他只有一雙眼睛,目不暇接,這個也想看、那個也不想錯過,頓時非常忙活。
至此,他才終于顯露出點與年齡相符的小孩兒樣。
但他看歸看,牽穩沈子衿的手,并不到處亂跑。
沈子衿帶他逛了幾家鋪子,買了些民間常見的小玩意兒,東寧愛不釋手,一直到新悅茶樓,整個眼珠都是亮堂堂的,對沈子衿也更加真心實意親近了許多。
他們在茶樓要了個包廂,見到了那對賣唱的兄妹。
兄妹倆不是什麽名角,只是賣藝養家糊口,哥哥帶着把便宜老舊的琵琶,妹妹唱曲,長相不算出衆,但琵琶和歌聲相得益彰,娓娓動聽,難怪最近闖出了名氣,确實有真本事。
兩人穿得很幹淨,但布料肉眼可見粗糙,不知浣洗過多少次,邊緣已經褪色,泛起了淡淡的黃,針腳也很簡陋,應當是自家親手做的衣服。
沈子衿多賞了些銀子,兄妹二人千恩萬謝,就在他們包廂裏供貴客點曲。
沈子衿和東寧品茶吃點聽小曲,等着白君行。
過了一陣,沈子衿在街頭看到了白君行走來的身影。
然後白君行被一人攔住了,在搭話。
白君行停下了腳步,沈子衿本以為只是街頭碰上熟人随便聊兩句,可很快發現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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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君行的表情從漠然到蹙眉,逐漸變得不耐,他側身要走,動作非常明顯,那人居然擋住了去路。
嗯?什麽情況。
沈子衿慢慢放下了手裏的茶杯。
接着他就能肯定,白君行确實被人找麻煩了,因為白君行繞開那人往前走,那人竟然死皮賴臉跟上。
先前此人背對着沈子衿,這一轉身,沈子衿才看到了他的正臉,神情狂傲散漫,譏諷薄涼。
不是善茬。
光看表情眼神,還有白君行的反應,就知道他嘴裏不會是什麽好話。
白大人或許需要自己解圍。
動身前,沈子衿問了句:“跟着白大人的是誰,你們可有人認識?”
白枭探到窗邊只掃一眼,就篤定:“崔傾山,王爺要巡防營各個将領的消息,我看過他畫像。”
沈子衿一頓,不等他想什麽,耳邊白枭就哇地一聲:“這人好生無禮,居然對白大人說,‘你長得這般好看,放軟骨頭哄哄人,加官進爵指日可待,不比自己苦熬強?大可跟了我,免得浪費好皮囊’。”
沈子衿詫異:“這你都能聽見?”
要知道他們不僅在二樓包廂,還跟白君行隔了大半條街。
白枭指了指自己眼睛:“看到的,我會唇語。”
東寧輕輕贊嘆一聲:“六哥府裏真是人才濟濟。”
被漂亮的小妹妹這麽誇,白枭不好意思撓撓頭。
沈子衿注意力卻已經完全不在屋裏了:崔傾山好男色?這是他先前不知道的消息。
是崔傾山想找白君行的麻煩,所以嘴上胡言亂語,還是真的對男子有意思,試一試就知道了。
新的變量讓沈子衿把兩天的方案原地擱置,什麽叫無巧不成書,這就是。
好的謀局不是看複雜程度,而是看結果,只要達到目的,就是妙招。
崔傾山攔住白君行大放厥詞,可以是當街辱沒朝廷命官,卻也可以是同僚之間調侃玩笑,掀不起一點水花。
但如果白君行的位置換上身份特殊的人,那就不一樣了。
比如從白大人變成……秦王妃。
朝官們即便有不把秦王當回事的,碰了面也得行禮,假模假樣說上場面話,衣冠禽獸,裝蒜最有一套。
如果崔傾山公然辱沒皇親,這分量就不一樣了。
沈子衿絕不會放過送上門的機會。
他眼珠一動,落在了屋內抱着琵琶彈得認真的兄長身上。
沈子衿計上心頭,彎彎嘴角,摘下腰間玉佩:“樂師,我用玉佩換你這身衣裳和琵琶,如何?”
把他們賣了都買不起的上好玉佩,但凡猶豫半秒,那都是對錢的不尊重。
片刻後,賣藝的哥哥披着件他從沒穿過的好衣裳,笑眯眯牽着妹妹打道回府。
潑天的富貴砸下,他們可以回家好好敬孝侍奉,不用再為一兩個子兒犯愁了。
茶樓內,沈子衿去了隔壁包廂換衣服。
畢竟東寧明面上還是女孩,還帶着丫鬟,即便只換外衣,也得避嫌。
沈子衿卸掉了頭上的銀簪銀冠,讓小東幫忙用木簪挽了頭發,褪下了上好的蘇繡外衣,披上了農家自己縫制的粗布衣裳。
換衣服并沒有花掉多少時間,很快,沈子衿以全新裝扮登場,都說美人哪怕套個麻袋也還是美人,今天大家算是長見識了。
沈子衿膚白唇紅,非但沒有被粗布掩去顏色,反而顯得姿容天成,姝麗無雙,簡陋卻幹淨的打扮更容易戳中人心中柔軟的點:美人落難,楚楚動人。
經過了美顏暴擊,衆人對沈子衿的行為依舊不解,世子這是要做什麽呢?
衣服不太合身,只能将就,沈子衿将琵琶抱進懷裏,還挺沉:“我去給白大人解圍。”他在屋內環視,最後點了白枭,“白枭跟着我就行。”
選白枭,是因為這孩子聽話,聲音還中氣十足,肯定十分有效果。
給白大人解圍為什麽非得換身衣服?大家想不明白。
滿屋子一頭霧水中,唯有東寧這個聰明的小腦袋瓜多想了一層。
只有他注意到,方才皇嫂聽到崔傾山的名字後,神情就一改往昔,或許他這麽做,是因為對面的人是崔傾山?
東寧別的信息都沒有,能多想一層已經非常厲害,雖然沈子衿這波準備直升大氣層。
他抱着琵琶,下樓時對白枭耳語:“你先躲在一邊,不要露面,待我撥響琴弦,你就跳出來說一句話,聲音越大越好。”
沈子衿嘀嘀咕咕神神秘秘,把臺詞教給了白枭。
白枭從茫然到眼神灼灼,他配合着壓低聲音,但神色語氣都是掩蓋不住的興奮:“好像話本橋段!”
“或許,”沈子衿莞爾,“我看好你,回去給你加糖人。”
白枭已經躍躍欲試迫不及待:“是!”
街道上,白君行離茶樓已經很近了,但崔傾山還跟塊牛皮糖似地黏着。
白君行忍無可忍,深吸口氣,回頭冷冷道:“崔大人,白某今日沒帶夠茶錢,你即便跟着,我也沒法請你喝茶。”
崔傾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咧咧嘴:“錢嘛,我有,我請你啊!”
他昨兒宿醉,今早才從花樓裏爬出來,身上帶着整夜熏出來的酒味和厚重的脂粉氣息,非常難聞,白君行即便生氣,也不敢深呼吸。
因為怕鼻子遭罪。
崔傾山與巡防營統領的位置擦肩而過,心裏不痛快,就想讓別人也不痛快,剛好在街上碰上白君行,是個他惹得起的,便馬不停蹄湊上來惹是生非。
兩人離新悅茶樓就剩幾步路了,崔傾山浮誇擡高手臂:“白大人,請,走啊,你怎麽不走?”
白君行冷冷瞧着他,明白這人今天輕易不肯善了,正要反唇相譏,卻發現茶樓門口走出個熟人。
是沈子衿,還是……穿着打扮很出人意料的沈子衿。
崔傾山本好整以暇,等着白君行的反應,卻發現他視線落到別處,并且面露怔忪。
看到什麽了?
崔傾山不解地順着白君行目光扭頭,就看到了從茶樓而出,款款朝他們走來的沈子衿。
春水初生,綽約多姿。
崔傾山整個呆住了。
他懷疑自己還在宿醉沒醒,否則怎麽會看到天仙下凡?
沈子衿抱着琵琶,無視了崔傾山,徑直走到白君行跟前站定,面帶微笑:“白大人。”
崔傾山還在恍惚:笑得真美,啊,聲音也好聽。
白君行忙要行禮,沈子衿早有預料,比他更快:“白大人且慢。”
白君行手裏抱着裝了字的匣子,所以行禮暫時沒法用手,只能彎腰,沈子衿的話讓他動作頓住,往回一收,看着就像淺淺點了個頭。
沈子衿:“一別數日,甚是挂念,感謝白大人那日送的東西,意義非凡。”
白君行覺得今天的沈子衿哪裏有些奇怪,但說的話好像又沒毛病:只是客氣地打招呼,東西應當是說他送的新婚賀禮。
白君行:“承蒙王——”
沈子衿:“啊!王大人送的東西也是極好的!”
白君行的“王妃”兩個字生生被截斷了,面露茫然:哪位王大人?
違和感越來越重了,穿着粗布衣裳的秦王妃,還抱着個老舊琵琶,簡直就像……
沈子衿卻面不改色,沒接着說什麽王大人,而是含笑道:“今日能相遇實乃緣分,我請白大人聽曲。”
說着,他蔥白如玉的手指還撫了撫琵琶邊緣。
白君行:……
今天碰面,是因為我倆約好了。
他終于知道違和感在哪兒了,沈子衿的打扮和脫口的幾句話,若在不知情的人看來,簡直要誤會沈子衿是個賣藝的,而他白君行則是個前些日子給了他賞錢的恩人。
從方才起就沒吭聲的崔傾山吭哧出了第一句:“你就是新悅茶樓裏最近挺有名的,那個帶着妹妹賣唱的?”
白君行倏地睜大眼。
然而令他更為震驚的還在後頭。
因為沈子衿不僅沒否認,還接了句更讓人誤會的話:“唔,我妹妹是在茶樓裏等我。”
東寧現在明面上也是他妹妹,沒毛病。
白君行看了看沈子衿,又看了看崔傾山,掩去了驚異的神色,恢複了平靜的模樣。
他确認了,沈子衿就是故意的,而他不能拆了沈子衿的臺。
看白君行的表情和沉默,沈子衿感慨:白大人可真上道。
崔傾山目光肆無忌憚打量過沈子衿:“是長得不錯,難怪能小有名氣。”
白君行不再出聲,把目光落在了崔傾山身上,靜靜看他在作死的道路上走遠。
崔傾山見沈子衿只是笑,愈發膽大:“你請白大人聽曲,不如請我。”
沈子衿故作無知:“這位大人是……?”
“崔家三郎,崔傾山。”
崔傾山桀骜擡高下巴,越看沈子衿是越滿意,他擡了擡手,竟是想去碰沈子衿手臂,不過兩人離得遠,崔傾山的手剛到半空,沈子衿就提前後退一步,防範于未然。
沈子衿:“不如我請兩位大人一同聽曲吧。”
崔傾山常年在花樓泡着,也沒碰上這等絕色,心癢難耐,感覺沒喝酒都醉了:“嘿!你躲什麽躲?在外彈曲能掙幾個錢,看你落魄樣,不如去我府裏當個侍君,夜夜彈給我聽,我包你榮華富貴!”
崔傾山口不擇言:“白大人要是願意一起來,那就更……白君行,你做什麽這樣看我?”
白君行看他的眼神不再是全然的冷漠,居然也沒有憤怒,是崔傾山看不懂的,對蠢貨的憐憫。
白君行:你沒了。
早些時候崔傾山大着嗓門糾纏白君行時,擺攤商家的和路過的行人就已經投來視線,眼下多了沈子衿加入,其實都有人不由駐足停下腳步,想湊熱鬧了。
第一眼被美貌吸引,第二眼,路人:讓我看看怎麽個事兒。
火候差不多了,別的不說,光是茶樓門口迎客的小厮,絕對把崔傾山方才的話聽了個一清二楚。
沈子衿一雙秋水剪瞳噙了笑,笑得崔傾山心神蕩漾,忍不住往前踏一步,就見美人朱唇輕啓,輕飄飄問他。
“崔府的飯,有秦王府的好吃嗎?”
崔傾山腳步驟停。
秦王府?
沈子衿手指按上琵琶,随意一撥——
白枭在琵琶铿锵的響聲中跳了出來,中氣十足一聲吼:“無恥之徒,竟敢輕薄我朝王妃,該當何罪!”
習武的少年氣沉丹田,聲如洪鐘,一句話把戲劇推向了最高峰。
人群嘩然:牽扯皇家,好大的瓜!
崔傾山:!!?
什麽王妃,不就是個賣藝的賤民嗎!?
他看不起普通百姓的優越感深入骨髓,一個想法裏,想的都是賤民二字。
白君行早有所料,拂了拂衣袖:看,我說你完了吧。
熱鬧的瓜引來了更多的人,茶樓外的路段很快被圍得水洩不通,自然驚動了正在巡邏的巡防營士兵。
士兵們撥開人群:“前方發生何事!”
片刻後,巡防營大營內。
楚昭正在修改巡防營的操練計劃,大門敞着,他耳聰目明,聽到了奔跑的動靜。
楚昭從書案裏擡頭,就看到一個小兵匆匆忙忙朝他奔來。
步如疾風,面色緊繃,當兩者同時出現在一個傳訊員身上,後面跟着的通常不會是什麽好消息。
楚昭眼皮跳了跳。
……不能真這麽倒黴,讓他第一天就碰上事兒吧?
小兵進了屋子,單膝跪地:“啓禀王爺,城內有人生事,一登徒子欲對良家人圖謀不軌,南大街被圍了個水洩不通。”
耍流氓這種事,自然是按照規矩該怎麽辦就怎麽辦,但既然非得讓他這個統領知道,說明難辦。
楚昭手指在桌面搭了搭:“登徒子身份不尋常?”
京城天子腳下,達官顯貴衆多,纨绔子弟成群,常有些窩囊廢鬧出點事,給衆人的茶餘飯後添料,楚昭理所當然以為是犯事兒的人讓他們不敢随便處置。
他沒想到,這回受害者也不同尋常,兩邊麻煩都沾了。
小兵擦了擦冷汗,雖然緊張,但說的話非常清晰,字字入耳,想聽錯都難:
“巡防營副統領崔傾山,于鬧市公然辱沒秦王妃,現已将人暫押巡防營衛所,還請統領定奪!”
楚昭:“……”
冊子啪嗒一聲,從楚昭手裏掉了下去。
楚昭:你再說一遍???
*
巡防營在城內有一間衛所,不算特別大,主要是為了方便消息傳遞,如果城內發生了什麽事,第一時間也能到所內告知巡防營。
小小的衛所,今天迎來了幾尊大佛。
他們的上司崔傾山、以及頂頭上司的夫人秦王妃,和千金之軀的東寧公主。
崔傾山是老熟人了,從前都是大搖大擺橫着走,但他這回是被秦王府的侍衛們五花大綁給捆進來的。
後面兩位更是重量級,皇族宗親,貴不可言,相比之下白大人都成了普普通通随行人員。
小兵小官們瑟瑟發抖冷汗直冒:這場面他們從前真沒見過!
衛所裏最好的茶被拿了出來,瓜子花生管夠,生怕哪裏招待不周。
楚昭踏進衛所的時候,風在他身後被揚起的衣擺割裂,身上帶着煞氣,手裏還捏着沒放下的馬鞭,面色如墨,不怒自威。
他一進門,目光首先就找到了沈子衿。
楚昭先是被沈子衿的打扮搞得一愣,而後,他就看見沈子衿隐晦地沖他眨了下眼。
楚昭:“……”
楚昭來勢洶洶的腳步驟然剎住,懾人的煞氣在空中打了個彎,輕飄飄地落了地。
他本來以為自己是苦主家屬,過來鎮場子的,現在看來,可能和他想象的大有出入。
他見過沈子衿一人就把整個殷南侯府怼到七竅生煙的模樣,如果真吃了虧,不可能這麽平靜,還……還有心思嗑了半盤瓜子。
楚昭把視線從瓜子殼上艱難挪回來,清了清嗓子,重新邁步走到最上方的椅子坐下,瞄了瞄滿臉憤恨氣但動彈不得的崔傾山:“來個人和我說說具體經過。”
一位當時就在現場的巡防營士兵行了個禮,把自己所見所聞,以及整理好的群衆供詞娓娓道來,從崔傾山跟白君行拉扯了半條街說起。
楚昭靜靜聽着,沒急着吭聲,手指不輕不重摩挲過鞭子,在聽到崔傾山試圖對秦王妃動手動腳的時候,眸光沉了沉。
崔傾山破口大罵:“胡言亂語!我碰着他了嗎我?眼睛都他娘的瞎了!?”
小兵聽着崔傾山的怒火,也很緊張,畢竟在座哪一個他都得罪不起,擦了擦汗:“沒碰上,但根據白大人還有在場許多人的證詞,都說副統領舉止不端,被王妃殿下避開了。”
雙方身份太特殊,巡防營的人早把現場周圍的人盤問過一遍,記下了數張證詞,一并呈給楚昭看。
楚昭接過紙張翻看,崔傾山知道事實如此,但他不能認:“白君行跟我有嫌隙,他的說法完全不可信!”
“噢。”楚昭彈了彈證詞,“那茶樓的迎客小厮、好幾家攤子的老板和偶然路過的人,都跟你有仇?瞧瞧,我還在裏面看到幾個熟悉的名字,官宦人家的公子和小姐,他們都不可信,就你一張嘴厲害。”
楚昭扭頭問沈子衿:“他碰到你了嗎?”
沈子衿搖搖頭:“沒有,崔副統領确實擡手要抓我,讓我避開了,在場大家都看見的。”
崔傾山必須給自己争辯,辱沒皇親的帽子他不能戴:“擡手就是想碰你,我分明是——”
“啪!”
馬鞭倏地從楚昭手中甩出,重重砸在崔傾山身旁的地面上,清脆的聲音吓得衆人一激靈,楚昭冷冷把鞭子往回收:“閉嘴,慶幸你沒真碰上吧,否則本王把你爪子剁了喂狗。”
“京中都說我暴戾殘忍,你們沒聽過,嗯?”
方才鞭子的風幾乎是擦着崔傾山臉過去的,明明半點沒挨着他,但崔傾山卻有種被抽中的錯覺,想起傳言裏的楚昭,下意識打了個哆嗦。
小兵也給吓得一機靈,話語跟炮仗似地加速往外蹦:“副統領還說要王妃去他府上當侍君,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後來還沖撞了東寧公主,害公主驚懼大哭!”
東寧公主剛和沈子衿一起嗑了半盤瓜子,聞言輕輕垂頭不語。
東寧哭這個事兒真不在沈子衿計算之內。
他讓白枭當街喊出那句話已經是重頭戲,且強調的是王妃身份而不是侍讀學士的官職,不出片刻衆人都能知道王妃當街受辱,打的是皇家臉。
京城街坊傳開,達官貴族們也很快會聽聞。
樓下鬧了起來,還在茶樓中的秦王府其他人也急忙下來,白枭打了呼哨,人群中的秦王府侍衛立刻沖上來把還在震驚中的崔傾山按住。
崔傾山當然要反抗,他泡了整宿花樓,身上沒帶武器,雙拳難敵四手,掙紮間叫罵不斷,粗口頻出,沈子衿把琵琶遞給小東,想拉着東寧離遠些,別讓小孩兒聽髒話。
卻發現東寧主動拽住了自己袖口,然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沈子衿吓了一跳:啊?
原著中,東寧打小就是個不輸他哥哥們的狠角色,雖然年紀不大,有些事上難免會害怕局促或者不安,但見了刺客都能穩住陣腳的人,不可能被這麽點小場面吓哭。
東寧嗚咽:“皇嫂,他好兇,我害怕……”
不過孩子一哭,大人首先就一慌,沈子衿也怕他真給吓着了,趕緊蹲下來捧過他的臉,不看不知道一看才發現——這孩子光打雷,不下雨。
我哭了,我裝的。
沈子衿:“……”
自幼就深谙演戲之道的人才果真是不一樣。
照顧東寧的宮女不知是有眼色還是真急了:“沖撞公主殿下,好大的膽!”
圍觀群衆:哇,什麽,公主,哪裏有公主讓我康康!
沈子衿把東寧抱在懷裏,擋住他的臉,幹巴巴:“別怕啊,別怕。”
東寧抽抽鼻子,委委屈屈:“嗯……”
自己亮出了秦王府,東寧立刻就把稱呼換回了“皇嫂”,還給崔傾山的惡績再添一筆,把他墳頭的土蓋嚴了。
沈子衿真心實意感慨,皇家出品,實屬精品。
括弧,承安帝除外。
小兵該說的說完了,楚昭看向崔傾山:“先前說你不想碰人,這次又要怎麽狡辯,‘侍君’倆字不是從你嘴巴裏說出來的?”
崔傾山因為憤怒和當街被押的羞辱,臉紅脖子粗:“我又不知道他是秦王妃,還以為是個唱曲的!”
他先前喊了一路,秦王府的人無動于衷,喊累了也就閉了會兒嘴,眼下再提起這句話,越想越不對,腦子裏某根弦忽的一跳,猛地擡頭看向楚昭。
“好啊,我知道了……你們合起夥來給我下套是吧!?”
沈子衿悠悠喝了口茶,半點不急,楚昭哈了一聲:“怎麽,是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去茶樓,逼你對王妃動手動腳出言不遜?還下套,你當自己哪根蔥?”
“他穿身破爛還抱個琵琶,誰能以為他是王妃!”崔傾山到底是世家裏教出來的官場人,還有點腦子,“秦王,你剛來就算計我這個副統領,是想把巡防營變成你的一言堂嗎,皇上不會同意的!”
聰明,罪不能認,還知道反擊上升。
可惜站不住。
沈子衿蓋上茶盞,悠悠道來:“我見賣唱兄妹二人辛苦,買下了他的琵琶,又給他換了身好衣裳,突然想着,不如換上他的衣服抱着他的琵琶,去切實體驗一下百姓生活,回頭也好跟陛下聊聊他們的不易,下樓後也只跟白大人說話,跟你遇上,純屬巧合。”
沈子衿三言兩語駁回了他的疑點:“我從前不出殷南侯府,如今也才出門幾次,根本就沒見過崔大人尊容,是你主動與我搭話,為難我,不是我為難你。”
“況且,我若不是王妃,你就能随便當街把我抓回府裏當侍君了?”這樣的順風局沈子衿不可能給他留機會,“欺壓百姓強搶良民,崔副統領就是這麽為官的?”
崔傾山:“你血口噴人!”
今天碰上崔傾山真就是偶然,崔傾山要是自己沒這麽張揚跋扈,色/欲熏心,見了美人就往坑裏掉,沈子衿還真沒法把他怎樣,只能後續再用自己這兩天內做出來的方案行事。
沈子衿:“今天發生的事那麽多雙眼睛看着,崔大人自己也清楚。”
就因為看到的人太多,崔傾山才明白嚴重性,他不能認,但也知道即便自己不認,這事兒也不是他說了算了。
心底已然升起心慌和害怕,崔傾山恨恨咬牙:“你們究竟想如何?”
沈子衿故作訝然:“公事公辦啊,辱沒皇室是有正經罪名的,崔大人不會不知道吧?”
崔傾山要氣吐血了:“你!”
東寧瞧了瞧無能狂怒的崔傾山,又瞧了瞧看着文文弱弱,卻把人堵得無路可走的沈子衿,覺得自己學到了。
有時候弱與輕巧,反而能成穩準狠的力氣。
楚昭起身:“把事情經過寫成文書,經我查閱後,連着人一起送去刑部,由刑部判罰。”
崔傾山:“你們敢!我不服,等崔家知道了——”
楚昭:“滾。”
巡防營的士兵們對着崔傾山還是有些為難,但秦王府的侍衛麻利地把人提了起來,先給他拖下去,他們只聽王爺吩咐,半點都不會猶豫。
崔傾山要叫罵,還順手被他們堵住了嘴。
楚昭安排好這邊,轉向小東:“叫了王府的馬車過來接人嗎?”
小東躬身:“是,來的路上就派人回去趕車,眼下應該已經到了。”
楚昭點點頭:“東寧去馬車上稍等,其餘人也都先出去,王妃……王妃受了不小驚吓,我和他說說體己話。”
受驚不小的王妃伸出兩根指頭,悄悄把半盤瓜子殼往旁邊推了推,欲蓋彌彰,還蓋得十分不走心。
其餘人起身離開屋子,小東走在最後,貼心地關上了門,王府侍衛就守在門外不遠處。
楚昭看到沈子衿推盤子的小動作,面上表情到底沒繃住,無奈地笑着嘆了口氣,搖搖頭,在沈子衿身邊坐下,把盤子拉到自己身邊,親自給王妃剝瓜子。
楚昭第一句話是:“他真沒碰着你哪兒吧?”
沈子衿有些意外,他以為楚昭應當生了疑慮,會開門見山要找答案,沒想到首先會跟自己再确認此事。
“嗯,沒有,方才官兵描述的經過也都是大夥兒有目共睹。”
楚昭:“唔。”
沈子衿眨了眨眼:“王爺沒別的話想問我嗎?”
楚昭剝好一把瓜子仁,放在碟子裏推到沈子衿手邊:“讓其他人都出去了,就等着你說呢。”
沈子衿彎彎嘴角,他就知道楚昭進門時看懂了自己的眼神,不然不會頃刻間就轉了氣勢,他順着方才的話繼續:“大夥兒只看見其一,不見其二,崔傾山有話說的不錯,我是故意讓他誤會我身份的。”
楚昭還在繼續咔咔剝着瓜子殼,微微颔首,示意他聽着呢。
“王爺,崔傾山留在巡防營,将來會成為大麻煩。”
楚昭剝殼的手頓了頓,他擡起眼,靜靜看向沈子衿。
沈子衿不閃不避,為了救楚昭的命,他需要讓楚昭看到自己的本事,給他足夠的信任以及攜手共進,而不是永遠只把他當個病弱的瓷器。
“我在殷南侯府,不能出戶,但也從府上人口中和時下文章策論了解過部分朝堂樣貌,崔家連着工部,工部連着首輔,而王爺不是與首輔大人不對付嗎?今日見崔傾山刁難白大人,言辭嚣張舉止無狀,白大人既然與王爺和三殿下走得近,崔傾山必不可能是與王爺一條心,巡防營若要得用,王爺不好留着他。”
楚昭松手,讓剩下的瓜子仁滑進碟中:“你如何知道我與首輔不對付?”
沈子衿:“首輔新婚送來的東西,王爺不是當場随手就把單子放給孟伯,讓他直接去換成銀子嗎?”
楚昭視線輕輕劃過沈子衿,以一種複雜的口吻道:“我寧願你單純是為了幫白大人解圍,急中生智想了個辦法……你知道現在對我說這些,意味着什麽嗎?”
“我知。”
沈子衿起身,朝楚昭端端正正行了個大禮。
“王爺,我沒什麽志向,不求功名利祿、加官進爵,生而為人,不過對得起自己良心,你助我出殷南侯府,對我百般照顧,既給了我遮風避雨的地方,還替我不忿,要幫我對付殷南侯府。”
沈子衿擡起頭來:“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子衿讀過幾天書,願為王爺效微薄之力。”
剛給二哥說謀士不好找,謀士就自己送上門來了。
哦,準确地說是早就過門了,三書六禮聘回來的。
還是個聰明機靈,飽讀文章且毫不迂腐,很有手腕的謀士。
今天的事,只要再讓別的官員給皇上遞個折子,着重點出“藐視皇族,損了皇家顏面”,就算首輔開口,崔傾山也得被削職踢出巡防營。
出手就精準地幫上了楚昭。
做事說話都常讓楚昭眼前一亮,可楚昭本以為他只是适合護在王府裏的璞玉,不會在政事上跟自己有什麽交集。
本該袅袅立枝頭,何苦來趟什麽渾水呢。
楚昭沉默片刻,才開口:“我沒想挾恩圖報,你不用謝我。”
沈子衿:“是我行事如此,才好安心。”
每個人做事都有自己的準則,不是別人三言兩語能改變的。
楚昭沒說好或者不好,片刻後他只道:“此事容後再議吧,你先回去休息,我晚上……”楚昭頓了頓,想起今晚等他從錦繡閣回來,沈子衿肯定已經睡了,改口道,“我明天再來找你。”
沈子衿:“好。”
楚昭沒有立刻答應,沈子衿毫不意外,總要給人點接受時間,就算這回沒同意,之後多讓楚昭看到自己本事,手握夠結實的敲門磚,不怕敲不開門。
不過沈子衿沒太懂楚昭那句“我寧願你是為了白大人”,總感覺哪裏有點奇奇怪怪。
沈子衿和楚昭一起出門,朝衛所外走,王府馬車邊,白君行還在等着。
白君行把抱了一路的字送上,朝沈子衿拱手:“今日多謝王妃解圍,相助之情,白某必定銘記在心。”
沈子衿收了題字,準備回頭就好好裱裝,心情不錯:“白大人客氣。”
崔傾山确實太背了,偏偏在今天碰上沈子衿,而沈子衿大獲全勝,既幫了楚昭,又幫了白君行,一舉兩得。
在主角這裏刷刷印象分也是好的,沒準他們日後還會合作辦事呢。
白君行也是頭回真正認識了沈子衿這個人,聽說秦王妃是靠着一篇文章被皇上破格提入翰林,成了自己同僚,雖然還沒見過他的文章,卻已明白了沈子衿的機敏。
皇帝為了踩低秦王的賜婚,倒是給秦王府送上一名不小的助力啊。
楚昭站在旁邊,打量着相談甚歡的兩人,白君行欠了沈子衿一個人情,兩人的關系肉眼可見地突飛猛進,白君行先前應當只客客氣氣把沈子衿當王妃,如今卻有了結交的意思。
對沈子衿來說是好事啊。
沈子衿扭頭碰上楚昭的眼光,楚昭幹咳一聲:“白大人今日碰上無禮之徒,也受累了,必定會得到個公道。”
白君行又客客氣氣謝過王爺。
沈子衿瞧了瞧楚昭,又瞧了瞧白君行,在心裏輕輕咦了一聲。
楚昭方才視線有點怪,他沒看明白,但似乎是把自己和白君行都打量過了。
仔細想想,楚昭時不時就會在自己面前提起白君行,掐指一算,次數也不少了。
若只是把白君行當個官員,私底下兩人閑聊時哪會這麽頻繁提起。
沈子衿:嘶……
楚昭大概可能難不成對白君行産生了,那方面的意思吧?!
原著沒提過啊!白君行的感情線裏就沒有男二,清清白白一條線。
沈子衿不太敢信,但又覺得如果真是這樣,楚昭的一些言語就能解釋得清楚了。
王爺啊,你随便喜歡誰都行,唯獨兩個主角不能碰,因為愛上他們是沒前途的,他倆早就私定終身情比金堅,是天生一對啊!
沈子衿萬萬沒想到,自己這麽快就要邊打工邊兼職秦王的情感顧問了。
但沒關系,戀愛是有階段的,目前楚昭只是在言語中透露出在意,即便有愛慕之心,那也就是剛發芽的朦胧小苗,當事人自己未必把心思理清了,在這個階段掐死,楚昭根本不會受情傷,無痛除苗。
但也不能太武斷,他還會再觀察一段時間,好好确認楚昭是否有那種苗頭。
沈子衿視線在楚昭和白君行身上輕輕一轉,打定了主意。
楚昭就看沈子衿眼神忽的變得堅毅,仿佛下定什麽決心。
嗯?剛才幾句話的功夫是又發生了什麽他不知道的事嗎?
話聊得差不多,諸位準備各自散了,沈子衿打道回府,楚昭繼續做事,白君行得在他倆離開後,才好告辭。
沈子衿上馬車時,楚昭下意識伸手,把他扶了上去。
白君行在後面看着兩人背影,不禁感慨:由小見大,秦王和王妃感情可真好。
白大人的話本又有了新靈感。
得虧他不知道沈子衿和楚昭兩個人腦子裏想的什麽,已經跑飛十萬八千裏。
楚昭覺得沈子衿對白君行感興趣,沈子衿擔心楚昭對白君行有意思,而風暴中心的白大人,卻覺得他倆郎才郎貌,恩愛不已。
一個字,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