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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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在以前,如果不是節假日,這村裏八九點燈就熄得差不多了。這些年娛樂設施兔子一樣繁殖,村裏人開始向更晚的夜生活探索,但再怎麽樣也不像大都市那樣熱鬧。
四張桌火鍋店燈火通明,這是第一次。
後廚的排氣扇嗡嗡作響,王耀在裏邊忙活。王灣一邊手忙腳亂端茶倒水,一邊悄悄打量坐在那裏的高大男人。
還好伊萬把西裝脫了。
這火鍋店雖然已經不止四張桌,但排氣卻不怎麽好,地磚桌子上總有一層擦不幹淨的油漬,這要是穿個西裝坐在裏邊,看着就像PS一樣挺不協調。
王灣端了水過去,不知道要用什麽表情對待這個人,只能露出職業微笑:“那邊冰櫃有飲料,你想喝什麽,自己拿啊!”
從王灣忙碌開始,那伊萬的眼睛就一直盯着她,現在走近了更是直直打量着。王灣已經是青春期少女了,現在好好的放假時間,既不想練習蹩腳英語口語,也不想經歷溫情相認那麽尴尬的場景。
所以扔下話,趕緊一溜煙跑了。
這屋子經過擴建,後廚也大不少,兄妹仨寫字也不在這了,但從店裏上樓還是得橫跨後廚。
王灣這一陣風跑過王耀身邊時,竟然發現王耀就在後廚呆站,只是手拿着鍋鏟敲鍋打盆,仿佛樂隊鼓手——原來這做菜忙活的聲響居然是人工打造。
理所當然,王灣這百米沖刺立刻被王耀一把攔截。
王耀滿臉焦慮,低聲道:“你走了,我怎麽辦?”
這說得仿佛生離死別,王灣掙紮着:“哥,我們村裏人經常受人歧視的。我出村讀書最怕看西裝男了,這都是貧窮給我帶來的成長陰影。我都這麽慘了,你不能拉我一起死!”
王耀罵道:“裝個屁!你那些耽美黃漫怎麽就全是西裝男?”
“······”王灣不掙紮了,以免繼續傷及自己無辜的漫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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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決定從根本着手:“哥,他是來找你的。我在只是你們緩解尴尬的工具,他說灣灣都長這麽大了呀,你說是啊,他問灣灣在哪讀書,你說村外。說不到根本,聊得久了,尴尬的濃度雖然降低了,但是尴尬的時長卻增加了。為什麽不早死早超生呢?”
王耀瞪着她,半晌沒說話。
久久才憋出一句:“我胡子沒刮!”
王灣看着王耀青慘慘冒出胡子,安慰道:“沒事,剛才你們打過照面了,你現在刮才覺得奇怪。”
“······”
王灣死也不願再出來,王耀只能端着鍋自己出去了。
伊萬背對着他,發絲透着手機的熒光。
等吃時玩手機,幾乎所有客人都是這樣,王耀已經見怪不怪,只是想到自己如此緊張,而這個人心态如此輕松,又覺得心有不甘。
走近瞥一眼,伊萬手機屏幕居然是自拍界面,上面的伊萬正在擺弄頭發。
伊萬看到王耀來吓了一跳,趕緊把手機熄滅,收了起來,尴尬道:“嗨······”
“······”王耀心裏好受多了。
火鍋放下,打了火,直到已經沒有事情可做了,兩人才不得把目光放平,直視對方。
伊萬的眼睛比從前更深邃,飽滿的膠原蛋白只屬于人類的青少年時期。他的皮膚也粗糙了許多,眉眼嘴角,已經有了細微的紋路。
王耀還記得第一次看清他的皮膚,潔白光亮,連血絲都看得見。那時他還以為他是妖怪,一輩子都會這樣。就像梅花鹿的梅花斑,或者麻雀的羽毛。
只有那紫色的眼珠子始終沒有變。
他也在打量自己。
王耀知道自己也好不到哪裏去。據說亞洲人維持皮膚狀态會比白種人容易些,但他每日勞作,不修邊幅,二十八看着也像三十多了。原來黑順的頭發也被陽光照得幹枯,幾天才刮一次胡子,估計他失望得很。
鍋底水滾開了,蒸騰的熱氣在兩人中隔開一層煙霧,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王耀開始下菜:“還好開的是火鍋店,現在面對面還能自帶磨皮效果。”
“······”伊萬需要一些時間理解中文,畢竟磨皮這種美妝術語比較冷門,“你這裏排風不好,中國有的火鍋店,上邊會有個抽風的管道。”
王耀沒吭聲,這伊萬中文學得這麽溜,讓他怎麽接。
這樣一談,話題就要轉到火鍋店經營問題上,和村裏領導打交道時飯桌上說的場面話一樣。話題越高深,越學術,顯得在座各位水平更高。大家一起努力接力,把話題往高深去擡。
王耀沉默片刻,只道:“你是在腦子裏安裝了個翻譯APP嗎?比手機翻譯還快。”
伊萬笑了,笑起來時倒是有點以前的味道。
還以為切入主題前要進行無數層小心翼翼的鋪墊,結果王耀這麽單刀直入,一下就捅到了核心。
伊萬道:“我找了很多種方式想要聯系你們,但後來才知道,這種社會醜聞,不僅不能大規模報道,連說都不能多說。無論發生在什麽地方,人都想要掩蓋。好在你們的事情是在好好解決。”
王耀沉默片刻:“因為解決是最好的掩蓋方式。”
接着又是一陣沉默,只有火鍋滾滾的沸騰聲。
王耀下了很多肉:“你吃。”
還以為當年的事可以說個三天三夜,沒想到就這麽寥寥幾句,就說不下去了。
還能說什麽?你當初為什麽要走?為什麽不兌現承諾?這都是什麽幼稚問題,就和問人“你小學畢業為什麽不和我選一個初中”一樣。這些問題,王耀自己都早早找到了答案。
伊萬吃了幾口,又問他:“你過得怎麽樣?”
王耀道:“我挺好的。”
一般人不會用好和不好來總結一段五味陳雜的生活,但為了簡化回答,大家都以當下的心情做答案。
王耀又道:“你是又來旅游的嗎?這附近開了一個‘氧吧’,其實就是別人承包做休閑場所之類的。有什麽溫泉、KTV還有野營,不過溫泉是人工的,他們吹牛是天然的。你懂的,我們這山以前沒那東西。不過你要是想去看看,我可以關店帶你去。”
伊萬看着他:“不,我就是來看看你。”
王耀道:“我懂我懂,體驗鄉下民宿嘛。你還挺會玩,懂得文藝情懷。明天帶你——”
“王耀。”伊萬打斷了他。自從問王耀過得好不好,這話題越扯越遠,像小時候三個小孩做賊心虛拉着王耀遠離案發現場。
王耀深吸一口氣,笑道:“你那麽熟悉的中文,我真不習慣。”
伊萬嘆氣:“王耀······”
這夜宵吃得沒滋沒味,要不是伊萬連夜趕來肚子餓,還開不了炤。好在吃完又得趕緊睡了,給人面對突發事件的緩沖時間。
這樓擴建了,三個小孩一人有一間房,還有兩個客房。從前村就這麽點大,人人都有家。現在寒暑假,小孩們經常會帶朋友來體會鄉野情懷,客房必須有一間
王耀去鋪床,伊萬就坐在旁邊看。被子花花綠綠,上面印着抱在一起的半裸男人,那是被王灣遺棄的盜版周邊。她說她已經有了新男人,舊男人給王耀處理。
屋子裏很明亮,死氣沉沉的白燈,幹淨的膩子牆。一安靜下來,就冷冰冰的。
床快鋪好了。
“王耀,對不起。”伊萬開口了,這是他學中文時學的第一句。
王耀繼續抖被子,半裸男人在空中不斷飄動着。
“你根本沒明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活到十多歲,突然告訴你宇宙有外星人,然後再給你五年學習外星人高科技和法律法規,那種感覺你知道嗎?”
伊萬沉默片刻:“知道。”
王耀終于回頭,罵道:“知道你媽——”
說着自己又愣住,那伊萬也在盯着他。
王耀嘆了口氣:“算了,也和你沒關系。我也不懂我發什麽火。”
王耀什麽時候學的懂禮貌樹新風,這很OOC,伊萬很不習慣,還不如他繼續罵。
“睡吧。”
王耀走了,伊萬躺在床上。兩人現在說話沒障礙了,文明差異也少了,但是為何卻更溝通不起來。
王灣很有先見之明,一早就溜沒影了,王耀只能一個人做地陪。
地陪今天刮了胡子,神清氣爽,帶着外國游客聖地巡游。
王耀在前面走,指着這裏:“那邊的水泥路是往山上,但路比較狹窄,中間某處一出車禍,車能堵到山下。”
又指着一棟小洋樓:“那邊是原來王二叔家。王二叔之前坐牢去了,家裏人待不下去了,也搬到了城裏。原來的屋子現在住着遠方親戚。”
又指着不遠處帶着三個孩子的婦女:“那是王八的老婆,王八去廣東打工了,只有老婆在家生孩子。”
這時路上有人看見下巴光潔的王耀,還打招呼:“王香,你怎麽也留長發了?”
“······”
那人又看見伊萬:“嘿喲,小香大學同學還有外國人。哎!外國人就是顯老。”
“······”
這一路沒滋沒味,王耀看伊萬不說話,也覺得無聊:“村裏沒什麽好玩的,走,我帶你去鎮上野。”
王耀有面包車,後座兩排椅子拆了,用來運菜。車地面還有枯黏的菜葉子,黑糊惡心。車後還有一根長凳,要是副駕駛沒位置,人就坐在上面。反正天高皇帝遠,雖然不符合交通規則,但村裏人都這麽幹。
兩人坐在車上,一路風景在兩側倒退。
潦草的磚瓦房建在路兩旁,油彩一樣的綠色中長了不少疙瘩。路也很破爛,水泥地碎了就是石頭路,石頭路沒了就是泥路,泥路上還有小學生丢棄的辣條塑料袋。
一會兒平坦一會颠簸,把伊萬晃得臉鐵青。
王耀說:“怎麽不說話?是不是覺得挺失望的。這條路就是我們那時出去的路。城鄉結合部就是這樣,之前有人實名反對開發王家村,覺得要留下一個純天然的淨土。淨土個屁!那麽好看有屁用,眼睛舒服不如肚子飽。”
伊萬搖頭:“其實我只是想吐。”
王耀把車停在路邊,伊萬吐得昏天暗地。
昨晚一夜沒睡,王耀點了支煙提提神。
他看伊萬扶着樹喘氣,臉色發白,覺得好笑:“你昨天怎麽來的?”
伊萬說:“包了車,送我來就回去了。來時我一直盯着前邊,沒這麽暈。”
前面和旁邊有什麽區別。王耀抽着煙,目眺遠方,沒說話。
伊萬也看向那邊,那裏有一條河,陽光下波光粼粼,像是鑲嵌在地上的龍,剔透流光。
伊萬突然問:“我們是不是在那裏做過愛?”
“······”王耀把煙丢在地上,上了車,“休息好了就上車。”
其實所有河對于伊萬來說都是一樣,就像剛才王耀指的那些村路,他也覺得一模一樣。
不久又看見一條河,伊萬又道:“難道是在這條做的愛?”
“······”王耀道,“王家村附近只有一條河,只不過是頭和尾的區別。”
看王耀總是自動屏蔽關鍵詞,伊萬又問:“我們真的做過愛嗎?”
“······”
□□□□,為什麽總要揪着這個不放。
就像老同學會面,本來已經是尴尬的陌生人關系了,見了面為了找話題,只能反複扯着以前的親密事。
但王耀居然認真思考了一下,麻木道:“我也不記得。”
他是真的不記得。從分別開始,人生就立刻陷入全新的苦惱,像是上了發條一樣開始急速運轉,來不及細想那些荒謬又飛速遠去的事。
凡是當年的事都不能提不能說。
王村人自己也不願說。村外人問起也要連忙否認:那只是傳聞,王家村只是比其他地方閉塞一點罷了。
那是王家村的恥辱。沒有人願意談論恥辱,就是人自己的黑歷史,再提也要抓狂的。
怪獸是恥辱,□□也是恥辱。
鮮少的文字記錄王家村,鮮少的文字記錄做的愛,鮮少文字記錄人醜惡的獸性。那些醜事也許從來沒發生過,他們倆之間真正有過的,可能就只是這麽尴尬的陌生人關系。
畢竟是山路,當年踩車子晃了幾天,現在開汽車到地方也已經天黑。
城雖然是城,但王耀很少去那些最明亮繁華的地方。這大晚上的還亮堂堂能見到彼此的臉,實在讓人覺得詭異。
王灣之前見了他這樣,說他這年紀輕輕怎麽心态和老年人一樣,氣得王耀一個晚上抽了半包煙。這怎麽老年了,頂多是窮沒見識。
不過這麽一想,王耀更不想去那些地方了。這大夜晚本應該放松玩一把睡個覺,為什麽非得跑聚光燈下看見自己的見識短淺窮酸小氣的模樣受氣。
但王家村人也有愛去的地方。那些稍微昏暗些,卻便宜好玩的地方。有點像發展好一些城鄉結合部,店老舊,但是酒菜香。
路都是小路,挺熱鬧。兩邊有小推車推着燒烤牛雜,還有五光十色音樂震響的夜店,各種節奏的音樂混在一起,只聽出熱鬧兩個字。店門口還總有些青年男女抽着煙聚集在一起,玩鬧大笑。
地板烏黑油膩,走着不舒服。人也多,大多喝了酒拿着吃的,稍微不注意,吃的就會不小心蹭到伊萬衣服上。
伊萬走得狼狽。他沒穿西服,但還穿着襯衣。櫃子裏随便一撿都是襯衣,來的時候也想着襯衣西裝會比較帥。
他躲人躲得踉跄,又側頭看王耀。多年前分開時那個夜晚,廉價的霓虹燈光也是這樣映在他臉上。那時候的燈光沒有現在亮,所以他想起他們最後一面時,王耀的輪廓都是昏暗暧昧的。
黑暗裏欣賞新鮮的熱鬧,既興奮又隐秘。人不用在意自己是什麽模樣,目光再貪婪些也無所謂。
王耀現在也變得放松起來,眼神有了點光,姿态自然懶散。
恍惚間回到當年分別的夜晚。好像那汽車站附近的街上,留在伊萬視網膜上的不是王耀匆匆的背影,而是現在這樣,一只村裏的野獸閑庭信步。
伊萬一時沖動,拉住他的手:“王耀——”
驚起一片小聲的嘩然。伊萬本就高大,四周目光又密集,這兩個男人間的動作,一下就被人注意到了。
他感到王耀手指僵硬,又立刻從他手裏溜走了。
王耀神色狀若無事,像是被陌生人撞了一下,手抽走也自然,就像是紮不緊的繩結随風松開。
他又變得拘謹起來,就像是帶着枷鎖的怪獸。
他走得很快,困在籠子裏十年的野獸,最恨人突然打開籠子,因為自己下意識的怯懦最能羞辱他。
王耀喜歡的酒吧到了,看着也沒什麽特殊的,招牌鏽跡斑斑,光管上蜘蛛網和灰塵結成绺,顯得燈光也髒兮兮。
門口也不夠氣派,進去還得掀個黏糊糊的塑料簾子,像裏邊有什麽□□非法交易。
進來看見不少未成年人在門口抽煙,伊萬這才懂了,這簾子就是個心理作用,是有人怕被熟人撞見。
再進去一點,裝潢也陳舊。空氣裏一股掩蓋汗臭的香水味,吧臺前凳子的皮層各個爆了胎,露出了裏面發黑的海綿。音樂聲大得就像在耳邊震響,鮮豔的燈光把這酒吧弄得像染缸,無論是人還是酒吧,全失去原本顏色。
兩人坐下來點了酒,就開始看人跳舞,聽臺上調動氣氛的人吆喝。
本來伊萬還覺得這破酒吧有點不夠浪漫,等幾杯酒下肚,又覺得管他媽什麽大小酒吧,本質都是視覺聽覺味覺強力刺激,燈一打音樂一放,破不破也都一樣。
勁頭上來就開始盯着王耀看,他突然道:“我這十年都想象不出你去酒吧的樣子。”
王耀喝了一口啤酒,嗆得喉嚨火辣,又好笑:“你想象這個幹嘛?”
伊萬看着他:“我去酒吧就會想象你去酒吧,我去公園也會想象你去公園。”
王耀又沉默抿了一口酒,又問:“那你去拉屎呢?”
“······”伊萬道,“我也有專心致志做一件事的時候。”
王耀喝了酒,放開了許多,眼睛終于能看定伊萬。
他眼裏還帶着笑:“你只是覺得我有趣,就像那時候我覺得你很有趣一樣。一個怪獸居然會穿衣服,會通人性,還會接吻和上床。”
上床,□□的意思,屬于漢語裏比較中性和委婉的說法。許多關于做艾的說法都多少帶點猥亵和侮辱,大家都拼了命去表示對□□的鄙視。
王耀說這詞的時候,眼睛直直望着他,并不畏懼。他還笑了,顯得如此大膽坦蕩,就像當初望着自己一樣。
伊萬突然很心動。
王耀卻已經把目光移到別的地方:“去跳舞嗎?”
這調情才剛開始,伊萬不想跳。
王耀卻已經站了起來:“不跳拉倒。我接受過采訪了,不想再就着以前的事扯一個晚上,甚至你可能想再扯好幾天。這樣就好像現在的時間就真的一文不值。你也不要用以前那種眼神看着我,憑着記憶高潮這種事我做不出。”
這裏音樂巨響,說話就得大聲。也不知道是這個原因,還是王耀本來就帶着脾氣,這種說話的感覺真和從前一模一樣,全世界欠他八百萬。
伊萬學中文的這些年,經常腦補當年王耀說話的模樣,推測他說話的內容。現在真的聽到了,才發現自己的腦補中的聲音都是加了萬元變聲器的,連人的樣子也無形加上了十層柔光濾鏡。
記憶總是具有欺騙性。
王耀轉身去了,特別絕情。而所謂跳舞就是跟着節奏晃,整個舞池大部分人都是群魔亂舞。要是世界上真有外星人,來到地球看到人類做這種莫名其妙的抖動也會覺得奇怪。
伊萬還是跟上去了。
音樂震響,人就是音響鼓膜上的灰塵,就是亂晃也是滿頭大汗。王耀閉着眼睛,汗水順着額頭流到鼻尖。
砰砰砰。
等到汗流浃背,王耀就順便扯起衣服擦臉。腹部的肌肉也暴露在鮮豔的燈光裏,汗水閃爍。
怦怦怦。
不只是王耀,這裏男男女女,跳上興頭,還會脫去一兩件衣服,露出大片肌膚。鼻尖充盈着汗水的味道,眼前青春的□□晃動揮霍,氣氛唆使,伊萬看着王耀,想低頭去吻。
可王耀好似有所察覺,竟然微睜了眼。
砰砰砰。
他精疲力盡,眼神懶散無神,卻很性感。他沒有驚訝,像是把伊萬的湊近當做混亂裏某個瞬間不經意的親近。
然後在接下來某個瞬間,他又不經意的疏遠了。眼神飄忽忽,卻還看着伊萬。
累了就喝點酒,喝夠了又跳。這一遭下來,人把自己弄得一塌糊塗,又醉又累。
兩人走出去已是三更半夜,互相攙扶,走都走不穩。
王耀突然道:“小孩們都覺得酒吧是堕落的象征。”
伊萬看着他,湊過來要吻。
“算了,算了。”王耀推開他,“兩個油膩的臭男人,在一起有什麽好。”
伊萬腦中翻譯軟件翻譯了半天,嘴裏含糊道:“我不是!”
王耀好笑:“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這次來,不就是突然想起以前的事,想來個免費旅游外加豔遇中國嗎?現在洋垃圾都是這樣的。”
伊萬翻譯軟件有些死機,重啓了半天,又喊道:“我沒有!”
王耀突然往他頭上拍了幾下。比從前輕多了,畢竟被調教了十年。
他扯着嗓子發酒瘋:“你沒有!你沒有!那你回來幹什麽?看我笑話?還是裝作愧疚的樣子來一夜情,順便回去吹牛你PUA了中國男人?”
伊萬捂着頭:“我只是想留在這裏!”
“為什麽留在這裏?”
“我在那邊過得不太好。”
王耀更怒:“還說不是洋垃圾?”
伊萬看他發火,急得腦裏的翻譯文件徹底損壞,語句不通:“我不想住在西裝裏了!”
王耀聽了一愣,不打了。人醉得手腳無力,往旁邊小公園的石凳一坐,開始點煙。
吸了一口,吞雲吐霧,又笑道:“你這說得自己還挺冰清玉潔的······怎麽?是西裝去霍格沃茨改造過,硬是讓你住進來的?”
伊萬也坐在他旁邊,整個人腦子裏還響着剛才酒吧裏的土味歌曲。
他呆滞地看着王耀,忍無可忍,一把拿走他的煙:“你他媽能不能別抽了!”
這一天王耀不知道抽了多少煙。
一整天白白浪費掉,他就光看着王耀抽煙了,抽了煙皺眉頭,皺眉頭又笑。
說完伊萬自己也愣住,這喝多了就亂說話,現在一吼清醒多了。看到手裏的煙,又望向王耀。
王耀也看着他,他把最後一口煙緩緩吐出,眼睛又垂了下來,顯得神色頹唐。
伊萬湊了上來,吻住他煙酒味混雜的嘴唇。王耀這次沒躲。
兩人血液裏的酒精一下全點燃了,好好的吻幾乎變成了相互的撕咬。兩人較着勁,東倒西歪,又滾到了一邊草叢裏。
這公園雜草橫生,沒被好好料理,紮得王耀清醒了些。
他抵住伊萬的身子,喘着氣:“這是在外邊。”
伊萬還是硬湊過來抵着他的頭,氣息灼熱。他下身在王耀身上碾動,王耀看着他紫色的眼睛,渾身發熱,又抱住他的頭。
算了。什麽外邊裏邊,他們之前不都是在外邊。
這裏人煙稀少,沒人看見,和那時候的王家村一樣。現在深更半夜,燈光昏暗,和那些車輪滾滾的夜晚一樣。
兩個人都頭昏腦漲,手忙腳亂,汗水和酒氣開始混雜在一起。
等兩人都精疲力盡躺在草中,汗水淋漓,就像只是打了一架。
“我想留在這裏。”伊萬喘着氣,又補了一句。
王耀覺得好笑:“留在這裏做什麽?開俄羅斯美食店嗎?班門弄斧。”
伊萬道:“給火鍋店砍柴。”
“······”王耀很想來個事後煙,但是躺着抽煙容易傷身,“現在不用柴。”
伊萬又道:“那就做地陪吧。反正我在俄羅斯也是當中文老師,有時候也要穿着西裝給人做商務地陪。”
王耀沉默半晌:“你把這裏當成什麽憤世嫉俗的世外桃源嗎?別搞了一發就腦子不清醒,什麽破鏡重圓梗可并沒有那麽浪漫。這裏依舊不發達,我也多了很多改不了的惡習,你也有自己的規劃。當年那種吊橋效應,偶爾回味回味就行,你我都不是什麽滿腦子粉紅泡泡的青少年了。”
他簡直是複讀機,這同一個意思,他今天好像就說了無數次。
伊萬安靜片刻,又道:“我知道。”
知道什麽,這種庸俗的日子,十年如一日的、辛苦的日子,一點也不浪漫的日子,哪裏有短時間的冒險刺激,哪裏有□□的高潮讓人神魂颠倒?
你在妄想什麽呢?
王耀躺在雜亂的草地上,仰頭看着灰蒙蒙的天。風吹得草嘩嘩作響,耳邊還有蟲鳴聲。閉着眼,人就像在當年那座林子裏穿梭。
其實人是只有片刻自由的獸,在林子裏要面對生死的籠,豢養起來就要面對生死以外的籠。
平淡乏味,苦不盡甘不來的籠。
他在一個籠子裏活了十多年,又到另一個籠子裏活了十年。那他也曾擁有過那片刻的自由嗎?
也許就在十年前的時候。他滿懷希望,想象着那個美好無暇世界,揮霍所有力氣,不顧一切地奔跑,日夜兼程,不知疲倦。
也許就是現在的時候,他想起了片刻當年那種感覺。
再揮霍所有力氣,再不顧一切地奔跑。
日夜兼程,不知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