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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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耀一下清醒了,他盯着那手铐,突然瘋狂地扭扯起來,朝人大大吼:“你們做什麽!馬上把我放了!”
警察想過來把他按死了再套個拷,可王耀活脫脫一瘋狗,捉狗還得怕咬人,誰也按不住。
通常罪犯心裏沒底氣,見了警察早吓得屁滾尿流,哪還敢吭聲。其中一個警察惱了,大聲威吓:“別動!”
王耀本還只是盲目拉扯,這一吼,人立刻渾身汗毛都抖擻起來,惡狠狠瞪着那警察。
另一警察見狀趕緊來勸:“哎哎,算了算了!情況特殊,鬧就給他鬧吧!”
前一人差點想操起警棍,可人瞪着王耀看了半天,頭甩一邊不再理他。
和稀泥的警察對王耀道:“小子,你那裏的事我們也聽說了。情況有些複雜,我們也是走走程序。你說,你是不是也随便傷過人?”
王耀好似聽不懂,只一雙眼又怒又驚。
另一人冷靜下來,聽了又擺擺手:“你也別和他廢話!就當市區裏捉下山的獅子,捉住就行了。還能演迪士尼公主一樣和不開化的動物溝通?”
兩人對視一眼都達成了共識,遠遠看着王耀。
可王耀卻還氣上心頭,盯着兩人咄咄地威脅:“把這個弄開!”
看他兇神惡煞,其中一個問:“弄開是不是要揍我們?”
王耀咬牙道:“只要弄開,一定砍死你們!”
兩人相視,都忍不住嗤笑出了聲。
王耀不覺得自己的話有什麽滑稽可笑的,然後更怒,把那手铐弄得铛铛作響,久了手上都壓出紅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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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看不下去:“你想截肢跑路還是金蟬脫殼啊?你以為弄開這個就能跑嗎?”
王耀聽不進勸,一下一下扯着那手铐,手铐哐哐作響,人像是那些翻新成高樓的破舊屋子,又鑽洞又捶打,不知疲倦地折磨自己身體和別人的耳朵。
這麽接連幾個小時,司機聽得煩躁,車開得颠簸。不知何時突然來了個急剎車,王耀撞得頭通紅。然後王耀像是被撞懵了,終于累了,縮在角落,只是眼睛狠毒地瞪着那看着他的兩人。
但那兩人卻不再看自己了。他們都盯着手機,手機裏傳來聲音,一下子嘻嘻哈哈,一下子唱歌,一陣一陣的變得快,其中以開水壺尖叫和某首歌出現的頻率最多。
一人擡起頭:“不鬧了?”
那人看得開心,晃眼只看見王耀的手腕上青紫一片,沒看見王耀狼狗一樣的眼睛,下意識湊頭過去看。
王耀突然擡起腿,往人肚子飛去。他大罵:“操你媽再唱藍天白雲,我踢死你!”
王耀這一腳過去,人一下子被兩人壓倒在地,另一只手也被套了一個手铐。他屈辱地趴着,喉嚨裏不甘地呻吟着。那些外來的常識書不是沒說過手铐這東西,只是誰能想到這玩意這麽堅這麽冷。
他想到了伊萬被栓在那黑幽幽屋子裏的狼狽模樣,自己現在也沒被當人對待對待。
“伊萬······”他下意識念起這個名字,然後突然好像抓住了一點希望,嘶啞着嗓子問,“伊萬、伊萬呢?”
伊萬姐弟三人被安排在酒店裏。
伊萬每天都給翻譯打電話,按理來說王耀幾天前就已經到了這座城市,可他卻一直沒得到消息。
就連王八幾個也聯系不上了。伊萬和姐姐每日去派出所詢問,也只被用敷衍的回答打發回來。
他想到去咨詢大使館,可大使館的态度是不要插手,更不可能得到更多消息。
伊萬最後只想到上網搜查求助,可在中文網絡因為文字不通舉步艱難,在自己國家的網絡,他的故事也鮮少有人關注。
信息被完全架空,伊萬預感越來越不好,每日寝食難安,就頂着一頭亂糟糟的頭發,黑着眼圈看手機煎熬。
在第五天的晚上,伊萬的手機嗡嗡震動,他火急火燎接起電話。電話裏傳出翻譯官疲憊的聲音:“王耀已經接到了,但你別再打電話來了,有消息我們會通知你。”
伊萬心裏咯噔一聲:“為什麽?”
電話那邊突然一陣吵嚷,翻譯連聲道歉:“對不起,這邊有些混亂,到時候我們再打給你。”
接下來整整兩天,伊萬都沒有接到電話,自己去警察局也幾次被趕了回來,警察對他的态度更古怪了,好似在防着他什麽。
第三天領事館派來了一個工作人員,慰問了伊萬,然後給了他三張機票。
伊萬才從原始社會出來,此時還沒有思考現代社會的能力。他瞪着那三張票看了半天也沒接下來:“為什麽?”
領事館的人員面色嚴肅:“你不應該找記者。”
伊萬沒辦法理解這句話。
看他是個乳臭未幹的愣頭青,領事館工作人員也不多解釋,只拍拍他的肩:“外來的國際友人,不應該插手太多別的國家的事。你沒事就好,早該回國讀書了。”
伊萬一下急切起來:“我實在不明白。”
“這麽告訴你,那些發表在網上的文章實在太離譜,又只有前章,沒有後續。現在弄得撲朔迷離。甚至還有人提出了間諜論,說這是在用對中國的刻板印象編造故事。”
“可這是真的······”
“我知道是真的。”可男人又遺憾地看向伊萬,“但是,這不重要,也和我們沒關系。”
伊萬又立刻問:“那王耀呢?”
男人皺起眉,想了半晌,反問道:“王耀,他是誰?”
伊萬花費了半天功夫,才從盜版網站把幾乎删光的文章找了出來,一個一個詞翻譯,整篇文章幾乎都是圍繞那座封閉的村莊,而關于伊萬境遇的筆墨反而很少。而那個給他一路相助的人,就像是一個面目模糊的路人,沒有名字,沒有性格,一筆帶過。
娜塔莎在旁邊跟着看了這一整篇文,無聊得直打哈欠:“伊萬,別看了。明天我們就回去吧,你不回去,我也要走了。我已經請了很久的假,不知道落下多久的課,到時候老師不會給我好臉色的······”
伊萬把虬曲的漢字複制到了翻譯網頁,他此時就盯着句號後面那個閃爍的光标。
他忽然站起身,從茶幾上拿起電話,一連打了好幾個,沒有回應。他又發了無數信息,半個小時後終于接到了電話。
他抓住電話,生怕錯失了機會:“其他的我不會問,我只想知道王耀他們兄妹幾個會怎麽樣。”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你不知道吧,相關犯人都已經押送到了,這其中有人舉報,你們出村時對付的那兩個村民,有一個死了。”
電話是公放的,娜塔莎和冬妮娅驚訝得捂了嘴。
伊萬心漏了一拍,又趕緊辯駁:“那是意外!”
電話另一頭卻反問:“你們國家意外殺人,不需要坐牢嗎?”
電話這邊的三人都彼此看着對方,連脾氣最不好的娜塔莎也沉默了。
“再說了,也許理論上他無辜,但他只要也是個不知規矩的殺人犯,上邊也不會輕易把他放回這個社會。他需要時間被管教······具體我們不知道還要多久,他們也不會再直接告訴我們任何消息——但我們會想辦法打聽。”那邊停頓了一下,“但是,請您不要再打電話來了,我們被禁止向您透露這事的消息······你也知道,你的身份不便插手這件事。”
聽那邊慢條斯理地說着規矩,伊萬猝然暴怒:“可是他救了我!要不是他,我早就死了!他應該得到褒獎而不是懲罰!你們不能這樣對他!”
冬妮娅看他失控,連忙把電話搶下,娜塔莎拍着伊萬的背,把他拉到了一邊。
等冬妮娅與電話裏說了抱歉,把電話挂掉,回頭看見伊萬居然用手捂住了眼睛,渾身顫抖不停。
等到娜塔莎回自己的房間睡了,伊萬還靠着酒店的窗往外看。他看見冬妮娅從窗外城市絢爛的燈火走來,回頭,一杯熱飲放在他身邊。
“我能怎麽做?”伊萬心灰意冷。
冬妮娅安慰道:“你已經把該做的都做了,關于這座山莊的事我很遺憾,但我相信警察會妥善處理好一切,因為這件事無論發生在哪裏都是一樣的。你也知道你做不了什麽,你也才從山裏出來,和他一樣脫節于這個世界,是受害者。你們都需要時間痊愈。”
也許王耀帶着他一路地反抗和沖破,讓他已經忘記了自己是誰。他以為自己也和王耀一樣,在所生活的世界裏有着無以倫比的力量,還有着永不受禁锢的野心。
“我懷疑我只是做了一個夢,其實根本沒有王耀,我也根本沒有去過王村。所以我和王耀的名字才在那篇文章裏消失得一幹二淨。”伊萬捏緊拳頭,又無力松開,頹喪道,“他不會喜歡外面的世界,他現在在恨我。”
冬妮娅關切道:“伊萬,他會理解的。”
伊萬搖頭:“不,他不會理解的。”
他又把頭望向窗外,他自己都不能理解。
第二天,領事館甚至派了一輛車來接送,車上甚至還有四個軍人一個領事人員。他們像熱情地來幫忙搬運行李的,可姐妹兩人簡單收拾的行李不過兩個袋子。三個人走在他們中間,周圍像是圍着一堵牆。
同一天,王香和王灣幾個在派出所裏看電視,也被個挂着記者證的男人硬塞了一張紙條。男人小聲道:“伊萬說你們安定下來了,打這個號碼給他。”
王香驚喜:“伊萬呢?他是不是快來了?”
男人想了會,神色複雜:“快到俄羅斯了吧。”
王香趕緊把紙條攥緊了,心裏雀躍了半天,一整集的動畫片什麽都沒看進去。
廣告時間上了廁所,回來的路上實在按捺不住,跑到前臺問保安:“騎自行車去俄羅斯要多久啊?”
保安“喲”了聲:“小小年紀還想着騎行啊?這裏到俄羅斯遠着呢,不吃不喝也得好幾個月吧!”
王香回去的時候頭是垂着的,電視機裏動畫片開頭曲歡樂地響起了,王灣在那邊興奮地叫了起來:“小香快來,準備開始了!”
王香不知為什麽,心裏一酸,突然把口袋裏的紙條撕了個粉碎,狠狠砸到了垃圾桶裏。然後他似有所預感,眼淚忽然嘩嘩流下。
王灣王澳在那邊呆看着他們中的大哥大痛哭,叽叽喳喳的動畫片也再聽不進去。一個個走出動畫片的麻醉,全都傷感起來,哭了一片。
照顧他們的阿姨聽到哭聲都一路跑來:“哎,怎麽回事,做哥哥的怎麽帶頭哭了?”
王香哭着問:“大哥到底去哪裏了?”
“不是說了,你們住幾天就能見到了嗎。”
王香是裏邊最大的,已經不好騙了,他又哭得聲嘶力竭:“大哥到底去哪裏了!”
飛機起飛了,轟鳴作響。
飛機雲拖出一道連接天涯和海角的線,又輕又淡,藕斷絲連,然後漸漸消失了。
萬裏無雲。
萬裏無雲。
這一天是那位外國專欄作者來後的半個月。
時間是下午四點,此時不是飯點,火鍋店只需要準備幹淨肉菜這些簡單的活。王耀做好了活,就便把店裏的燈關了,拿了張塑料椅,坐在店門口點了支便宜煙享受,懶洋洋看着路邊。
王村變得很快,現在已經和當年他第一次見的小鎮一樣發達。
四處都是結實又粗糙的磚房子,有的刷了白灰,有的幹脆不刷,紅彤彤的,能住人就行。
門前的路是水泥地,雖然用料不好,坑坑窪窪,至少下雨不會泥濘一片。
王香和王澳的大學開學了,前幾天一起搭了班車走,灣灣倒是還沒開學,就約了朋友去村門口的飲料店喝奶茶,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
門前這條路他以前就每天看着,但這幾年是一天一個樣,前幾天路兩旁還有些雜草,這幾天都給鏟平了。說是要拓寬一些,再裝個太陽能路燈,因為前段時間王村東西方向又開了一條路,到時候來往的貨車會更多。
陽光反射得地面刺眼,王耀抽着煙眯着眼睛,看見對面拓路的工人走過來,那人問他:“老板,你這有水嗎?”
王耀指了指裏邊的水壺和一次性紙杯,讓他自己倒去。
工人喝了水道了謝,又和他侃了起來:“老板現在是閑的,這路修好了,來往的外地人一多,你這火鍋店這個點都得爆滿!”
王耀笑了一下:“爆滿個屁!火鍋又不是什麽稀奇特産。”
“你不懂,外地人都覺得王村的土貨純淨無污染呢,這青菜都比外邊的香。”
“什麽純淨無污染,我這菜也是從別的村買的。”
“······你管他呢,別人覺得就好了呗!自從那邊林子開辟了旅游業,名氣響得很,說什麽中國最後的天然氧吧,每年來爬山露營的多的去了!不過也是,王村人現在各個富得流油,誰還種地啊!”
“這幫人吃飽了撐着,去林子裏度假。”王耀又抽了口煙,緩緩吐出來,舒服了,話也多了,“我以前就不是種地的,自從知道開火鍋店更輕松,也不想炒菜了。”
“原來這以前還是炒菜店,老板手藝不錯吧?”
王耀笑了笑,沒吭聲。
不遠處有人騎着摩托車過來,嗡嗡地靠近,是個送快遞的。
“王耀?”
王耀點點頭,那人丢了一個小包裹,又薄又輕。
旁邊的工人探頭一看,“喲”了一聲,驚訝道:“嘿!還是外國字!”
王耀看着那包裹上的扭曲的文字,久久沒反應。
他拿到了屋裏,用剪刀割開,裏邊是一本雜志。把雜志拿出來,又掉下一張紙。
王耀撿起來,上面寫得是中文。
原來半個月前他們一家人接受了采訪,最後刊登在的是這一本雜志上。
王耀把煙頭碾在煙灰缸裏,呸道:“什麽年代了,怎麽實體雜志還有人看?”
晚上灣灣回來的時候已經十一點,火鍋店早打烊了,可不知為什麽燈還亮着。
王灣一時有些心虛,又看了看手機,是十一點沒錯。
她蹑手蹑腳地繞過大門,要從雜物房一旁的小門進去。提着一口氣,好不容易把門阖上了,正要上樓,卻聽王耀的聲音從餐廳傳來:“回來了?”
王灣一下洩了氣,回頭一看,王耀正雲裏霧裏抽着煙,擡眼看着她。
王灣別扭地走過去:“哥,我們又坐車去鎮裏逛了街唱了KTV······因為過幾天就要去學校了嘛,又要好久不見了。”
王耀聽了她解釋,好似也沒什麽反應,只是又吸了一口煙,低頭看着什麽。
王灣心裏有點緊張,看見他在桌上放了臺電腦,電腦旁還攤了一本雜志,企圖緩和氣氛:“哥,你這麽晚還學習啊······哎,這是哪國語言啊?”
王灣看那雜志上的文字,有些好奇,湊過去看。
王耀靠着椅子,揉着眼睛:“這就是之前采訪的十年前那堆破事。”
王灣聽了有些興奮:“上雜志啦?這什麽雜志啊?”
“相當于俄羅斯版本的《故事會》。”
“······哎,算了!《故事會》就《故事會》,反正我給我同學說,她們也不信的。都當我中二病突發第一人稱說故事,是騙人精呢。”
王灣吐槽完了,卻看見王耀又盯着電腦發呆。她不由得也探了個頭過去看電腦,電腦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一邊是俄文,一邊是中文。
王灣只看了幾句,就疑惑起來:“為什麽這篇故事裏,會有······別的視角的部分?”
別的視角就是伊萬的視角。但王灣不敢提。
她還記得在王耀被關起來的第一個月,他們兄妹幾個獲準見王耀,那時王耀一聽伊萬的名字就暴跳如雷。自那起幾個小孩就私底下約法三章,不準再說伊萬兩個字,也不準說與之同音的任何詞組。
害得王香問學費住宿費夥食費時,不敢說一萬,只敢說九千九百八十八,王耀還以為他業餘在做着營銷兼職。
三人在家裏吃飯也從來不吃一碗,而是一盤,都說是外邊學的西式吃法。
王灣一次臨時決定在朋友家過夜,自己不好和王耀說,朋友的媽媽熱情相助,打電話說了“讓灣灣住一晚”。以至于王灣第二天回來被訓時,絲毫不覺得是自己的錯。她覺得這絕對是阿姨說話不嚴謹所致。
好在王耀只被羁押了半年,後來回到王村和大家一起接受管理改造。那時候他的精神頹靡,越來越沒心思炒菜,才把店變成了火鍋店。
炒菜工序複雜,要人足夠勤快,火鍋店就輕松多了。
可火鍋店剛開時,就趕走了一批人。一開始慘淡得很,王耀只好又上山打了幾天野。他打野的那幾天精神不錯,每天下山來眼睛都是亮的,雄赳赳氣昂昂把獵物丢在人腳下時,還又會笑了,就和從前一樣。
只是後來又說這打來的獵物裏,這也是要保護的那也是不能殺的,王耀又被連訓幾天,回來時整個人胡子拉渣,垂頭喪氣。
之後王耀便再也沒有上過山,時不時也又炒些菜,可也沒人吃。
不是因為不好吃,是村裏人都怨着他。因為一開始誰也沒有好日子。
好在政府多少有救濟,熬到後來生意慢慢好起來,這店才維持了下來。
生活步入正軌後,王耀卻還胡子青慘慘的經常忘記刮,人才二十八,長得再好,這臉上冒出青須,怎麽都顯得有些邋遢。邋遢的人給人一種生活亂七八糟的感覺,吹了好幾段相親,最後王耀索性也不理這事了。
其實王灣相信王耀過得這麽馬虎,早就和伊萬沒關系了,因為這十年間有太多難事,比那時候更難,遇到的爛人也更多。
甚至在專欄作者不知從哪裏得來消息千裏迢迢來采風,王耀也能就以前的事侃侃而談。當年發生的事,好的壞的也只是幾個月,這都十年了,不知包含了多少個月。
可是王灣發現,自從王耀拿到了那本雜志,這幾天抽煙的次數明顯變得更多了。
客人一少,這間小火鍋店就烏煙瘴氣,王灣也不好問王耀,沒準過幾天王耀就自己消化清楚,也不會輪到自己操心。
可是一天晚上王灣睡覺,聽見隔壁王耀的咳嗽聲吵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洗臉漱口時,她一雙眼就往王耀身上打量個不停,支吾道:“哥,你沒看見我以前從學校拿回來的禁煙教育冊嗎?經常抽煙的人,肺就和發黴的破氣球一樣,瘆死人了!”
王耀聽了含糊地答應:“好好,我不抽了,你等下幫我買些話梅回來。”
“哦。”
在王村還沒有與外面世界接壤的時候,王灣還不知道王耀的口味這麽中老年。
她盯着王耀半天,腦瓜子又覺得話梅是治标不治本,猶豫了半天,還是開口道:“哥,你還氣伊萬嗎?”
王耀一愣,忽然笑了:“氣他做什麽?他那時候就和你現在差不多大。你現在能做什麽事?買個奶茶還得家裏資助。”
王灣遇見伊萬的時候年紀還小,現在想起來,很多事都很模糊了。依稀記得一點,也不知道是腦補的還是真的。
“那哥喜歡他嗎?”王灣盡量做到臉不紅心不跳,就和問“吃飯了嗎”一樣。她最大可能地氣定神閑,仿佛現在已經進入了男同和“飯”一樣可以脫口而出的新時代。
王耀開始正眼看她了,看得她差點憋不住。
王耀這幾年臉上的表情比以前少了很多,此時也透出來一股走神和麻木的神态,他搖了搖頭:“實話說,那白眼狼說話聽不懂,又總是髒兮兮的,我都快忘了他什麽樣了。就是半個月前說完那些破事,我也沒想起他具體什麽樣。但看完那個故事會,我突然想起了一點他的神态。”
“什麽神态啊?”
王耀沒吭聲。
王灣看王耀右手食指和中指動了動,那是他煙瘾犯了的時候習慣做的動作。
王耀的反應困擾了王灣一天,下午王灣哪裏也沒去,一邊吃着話梅,一邊幫王耀收錢。
這一整包話梅最後還是進了王灣的肚子,王耀忙得根本無暇吃東西。
夏天白天長,等人少一些的時候,王灣看了看外面的天,和王耀說自己要借奶澆愁,去買奶茶洗洗胃。
人買了奶茶回來,路上左思右想,又蹲在馬路邊玩起了手機。
她下載了一百個爬牆軟件,其中九十九個是挂羊頭賣狗肉的其他軟件。她借那第一百個爬到了祖國邊境的牆頭,萬般艱難地找到了俄羅斯故事會的官網,然後輾轉幾次打了好幾個電話。
等她用着蹩腳的英文和人溝通了半天,又火急火燎撥出了最後一個,接電話的是王香。
王香很冷淡:“什麽事我在學習。”
王灣氣道:“學習個屁,我聽見唱KTV的聲音了!你們在唱《貴妃醉酒》,有四個聲部,每個調都和原本的調不一樣。”
王香不耐煩:“有什麽事嗎?”
王灣哼道:“這幾天家裏出大事了。前段時間采訪我們的文章刊出去了,他們給我們寄來了一份,你猜怎麽着,上邊有伊萬視角的故事。我打了好幾個電話,他們說确實采訪了伊萬。”
“等一下。”王香那邊好像走到了一個安靜的地方,“然後呢?”
王灣支支吾吾:“也沒什麽然後,就是大哥很不高興。”
王香沉默一會兒:“那個白眼狼怎麽陰魂不散的。你讓大哥先關幾天店,到處玩玩散散心,過幾天就忘了。”
“小香,你說我們是沒有遇見伊萬好,還是遇見伊萬好。我們是永遠在村裏好,還是出去的好?”
王香道:“不要突然問我這麽高深的問題。我也不知道。要我覺得,如果現在進行全村民主投票,還是王二叔他爸把他射在牆上的票數最高。”
“······其實我也不知道。但我覺得,大哥遇見伊萬前和伊萬離開以後,都挺不高興的。”
王香那邊又安靜了,半天才有聲音:“要是我所有精力只能夠用在為了三個小孩去适應生存規則,這規則還天翻地覆地變了又變,我不僅不開心,我還得瘋······也就天降點希望告訴你能擺脫這種現狀,這種時候最刺激和開心了。”
等王灣挂了電話,只覺得胸口硬邦邦地堵了一塊,自己也說不清楚怎麽回事。垂頭喪氣看了眼時間,發現自己這奶茶也買了兩個小時了。王灣哎喲一聲,撒了腿往家裏跑。
一路百米沖刺狂奔回家,可遠遠看見家門的時,腳下卻剎住了。人也見鬼了一樣,煞有介事地找了個地方躲起來。
實際上她也不是很清楚自己看到了什麽,也不知道自己在躲什麽。
她的心怦怦跳個不停,她究竟是真的看到了,還是夜色昏暗一時恍惚,想起了以前的事?
一樓的火鍋店已經熄燈了。一個高大的金發男人站在家裏的馬路對面,仰頭看着二樓。
那裏只有一扇窗,玻璃窗口貼着髒兮兮的日歷紙,透出的光又昏又暗,泛黃老舊。那又昏又暗、泛黃老舊的光就氲在他紫色的眼珠裏。
他所站着的腳下曾是一片荒草。小的時候,灣灣喜歡和兩個兄弟從二樓往下張望,他們曾在那裏發現過一只鬼祟的、饑腸辘辘的、同樣在仰頭翹望的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