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一千零一夜(8)
一千零一夜(8)
臺上的人都呆住了。
出什麽問題了?
他們明明是按照劇本演的啊?
羅曉菁臉漲得通紅,心跳加速,以為是自己背錯臺詞惹怒了國王,趕忙偷眼看了看記在手腕處的詞。
沒有背錯。
一個字都沒錯。
那是什麽地方出了問題?
她困惑不解地擡起頭,正好對上塔普拉國王冰冷的視線,吓得渾身一震,手裏的劍差點掉在地上。
國王盯着她,一字一頓地說:“你,為什麽不按照我的劇本演?”
“我……我……”羅曉菁百口莫辯,臉色由紅轉青由青轉紫。
她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維希爾在這個時候沖上臺來,向國王鞠躬道:“抱歉,陛下。”
然後轉過身,焦急地問羅曉菁:“你為什麽不刺?”
“什麽……?”羅曉菁茫然地問。
“劇本寫的是克勞狄斯用劍殺死了哈姆雷特,你們不知道嗎?”維希爾的語氣裏明顯也帶了怒意,壓低聲說:“你為什麽不殺哈姆雷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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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不是……殺了嗎?”羅曉菁看了看,表情更加茫然,“我殺了啊。”
她說着,下意識做了一個用劍戳的動作,和剛剛的表演一模一樣。
臺下的塔普拉國王聞言,冷笑一聲,揚聲叱罵道:“愚蠢的廢物,表演藝術……那是藝術!你們到底會不會演戲??”
他的聲音本就沙啞難聽,再強行拔高音調,像是尖利的指甲劃過粉塵堆積的磨砂紙板。
羅曉菁呆呆地站着,并不明白他們到底是什麽意思。
“重演這一段吧。”維希爾見她不說話,以為她心中有數了,忙道,“就從喬特魯德被襲擊開始,上點心,這次別再搞砸了。”
他拍拍手,命令大幕重新落下,然後向臺上衆人打了個手勢,示意各就各位。
羅曉菁沒有動,她茫然地四下回望,還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怎麽演。
解昭忽然往前走了一步,語速極快地向她說道:“不要借位,直接刺上去。”
羅曉菁握劍的手哆嗦了一下:“啊……”
“聽他的。”遲衍在不遠處的假王座上說道,“從頭到尾沒有別的地方喊過停,只有這裏。也許他們并不認同我們現代社會的演繹方式,表演謀殺的時候必須真見血才行。”
聽到這話,高正輝眉頭一擰,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但沒有提出異議。
他也知道,現在除了按照國王的要求來演完這出鬧劇,沒有別的解決辦法。
畢竟系統說了:必須完成國王下達的一切命令。
夏語冰走了過來,在羅曉菁耳邊低語:“只能這樣了。羅姐,你往右側肩胛骨下方刺,這樣既能見血,又能避開心肝脾髒,傷不到老高的要害。”
“等一下!”站在羅曉菁身後的葛薇急了,上前阻止道:“昨天系統發布任務的時候,只說任務內取消宵禁,并沒有說別的法令也無效……你們可別忘了,蓄意傷害同伴會違反休戰協定!”
休戰協定,即禁止蓄意傷害同伴,或自殘。
一旦違反此項通行法則,與之對标的,是受到100伏特電擊的三級處分。若傷害嚴重則會升至二級處分:200伏特電擊。
若蓄意致人死亡……則判處死刑。
羅曉菁整個人都傻了。
沉默片刻,夏語冰搖頭道:“不,沒關系。上次受到三級處分的人是砸斷了隊友的一根手指,這次你少使三分力,擦破皮把血染到老高的戲服上,糊弄糊弄他們就行了。老高身體素質好,這點痛感達不到乙級,不會受處分的。”
羅曉菁慌亂地說:“我……我不敢……”
然而已經容不得她再猶豫了。
由于等的太久,臺下傳來了賓客們不滿的竊竊私語,和國王惱火的責問“你們到底在搞什麽鬼”。維希爾沒辦法,只能立刻拍手,示意大幕拉起。
重演決鬥。
前半部分和之前一樣。
雷歐提斯(江雲磊)襲擊喬特魯德(遲衍),哈姆雷特(高正輝)分神,克勞狄斯(羅曉菁)一劍刺下——
這次,她沒有讓劍身沿着着高正輝的腰側劃出去,而是朝着他的右側肩胛骨下方,一點點刺入。
她心驚膽戰,刺出去的時候手指都在發抖。
所幸,力道把握的很好。
一點細小的傷口,鮮血就流了出來,将哈姆雷特的白色絲綢襯衣染紅了一片。
高正輝不動聲色地向她點點頭,示意自己沒什麽感覺,接着演。
接着演不了。
砰!
一聲巨響。
塔普拉國王掀翻桌面站了起來,滿面怒容:“蠢東西,你是不是存心搗亂?這是殺人的情節,不是讓你們在臺上過家家!你會不會殺人?會不會??”
就在下一刻,羅曉菁的臉色霎時慘白。
她終于明白了這位國王陛下的意思。
臺上所有人,也都明白了。
想要演完這部戲,克勞狄斯必須像劇本中描述的那樣,毫不留情地殺死哈姆雷特。
而作為扮演者,她必須,一劍刺死,高正輝。
解昭看向臺下面色鐵青的塔普拉國王,感到手腳正在極速降溫,手心裏迅速攢起細密的冷汗。
果然審判庭是不會讓他們這麽舒服地完成任務。
不愧是以引導島民互相殘殺而聞名的02號審判員。
就在這個時候,解昭腦海中想起任務提示中的那句,“運氣也是實力的一部分。”
難怪不分男女角色,直接抽簽。
因為在系統眼裏,他們十個人是絕對平等的。
而因為平等,在選出兩名主演的時候,性別就成了完全不需要考慮的因素。
他們抽的不是角色簽,而是生死簽,換句話說,是在這十個人裏,随即抽選出兩個倒黴蛋。
一個倒黴的,和一個更倒黴的。
前者是殺人犯,後者是死者。
對于每個人來說,抽到自己為哈姆雷特或克勞狄斯的概率都是1/10,與其他任何因素都毫無關系。
只在于他們抽簽時的運氣。
難怪07號出題的時候還說,“生與死,皆不在你,而在與你并肩之人的手中”。
……那首詩,原來是這個意思。
解昭擡起眼,視線輕輕落到羅曉菁身上。
她臉色白的吓人,整個人從頭到腳都在顫抖,手裏的劍似乎下一秒就要砸在地上。
維希爾見國王陛下臉色極差,也不便再上臺指導,只能站在大幕後面,急慌慌地壓低聲音呼喝道:“快動手啊!如果惹怒了陛下,你會受杖刑的!”
羅曉菁狠狠打了個激靈。
她活了四十二歲。
出生農村,上頭有兩個姐姐下面還有一個弟弟,因為從小不讨父母喜歡,養成了一副內向膽怯的性格。
自高中畢業後,嫁給了現在的丈夫,兩個人經營一家鋁合金窗材料店,雖是小本買賣掙不了幾個錢,但丈夫對她和孩子很好,一家人風雨同舟,渡過了二十三年。
她一生老實本分,從沒傷害過任何人。
更別說殺人了。
羅曉菁的眼睛裏蓄滿了眼淚,她無力地張着嘴,茫然地四處回望,試圖向同伴們尋求幫助,問問他們,自己到底應該怎麽做?
她看見丁士超躲在角落裏,扮演着一個絕對安全的小卒,軍官二。甚至連姓名都沒有。
這位老大哥幾個小時前還在信誓旦旦地保證“會罩着你”,現在卻連看都不敢看她一眼,滿頭大汗地縮在牆角,手比自己還抖。
“快啊!”維希爾催促。
羅曉菁像是被這聲音打了一針強心劑,哆嗦着挺起身板,往前走了一步。
“不行!”
身後有人喊她,聲音刻意壓低但是很急。
是葛薇。
“羅姐不能殺人!殺人是死刑,你也會被審判庭懲罰的!整整1500伏的高壓電,沒人能活的了!!!”
羅曉菁臉上瞬間血色全無。
是啊。
如果違背了停戰協議而殺害同伴,就要受到最高的一級處分:在任務完結後,領受行刑塔頂端發射的1500伏高壓電。
也就是死刑。
所以系統這是什麽意思?
殺人受電擊,不殺則杖刑。
難道她從抽到那張寫着克勞狄斯的紙條開始,就注定了無法逃脫的死亡?
“不會死刑。”
解昭倏然開口。
“‘法律不可侵犯,但是王權至高無上。’意思是,如果存在王權命令與法案條文相抵觸,則優先服從王權。也就是說,你按照國王的命令殺了他,系統不會審判你。”
他垂下眼看向不遠處的臺下,那些情緒激動的NPC,神情木然地說出這一段關乎旁人生死的話。
就像是一個不關己事的局外人。
“你動手吧。”解昭平靜地說。
羅曉菁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又說不出口。
終于,她下定了決心,又往前邁出去一步,手裏的劍尖緩緩舉起。
這一次,克勞狄斯對準的是哈姆雷特的心窩。
她鼓足了所有的勇氣,用力捅出手裏的兇器,同時在心中默默為自己打氣: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老公和兒子還在家裏等我……我不能死在這兒……我要活着,殺人我也得活着……
铛!
兩把鈍劍撞在了一起。
羅曉菁的虎口發麻,踉跄着倒退了兩步,幾乎是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才讓自己沒有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她終于緩緩擡起頭,戰戰兢兢地看向面前的高正輝。
高正輝也正在盯着她。
一臉陰鸷,握住劍的手指漸漸收緊,發白的指關節處咯噠作響。
他已不再是面無表情的演員,身上某種危險的氣質正肆意地發散出來,像是在給面前這個失魂落魄的可憐女人一種警告:
如果你敢動手,我一定會先殺了你。
羅曉菁直愣愣僵在了原地。
當她對上那雙陰冷戒備的眼睛,腿腳霎時間就軟了,精神已然瀕臨崩潰。
三秒鐘後。
羅曉菁手裏的劍咣當掉下,像是一團軟泥似的撲跌癱倒,嚎啕大哭:“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我求求你們……我不會殺人,我不會!!!!”
臺下頓時噓聲一片。
剛剛看到“哈姆雷特”舉劍回擊時,他們所有人都以為即将上演一場精彩絕倫的決鬥,真正意義上的決鬥,和起初點到為止式的過家家完全不同,因此很多人下意識站了起來,屏住呼吸望着戲臺上兩人的一舉一動。
但是現在,他們感到自己受了莫大的欺騙,氣急敗壞地吵嚷起來,并憤憤不平地坐回了位置。
臺上的羅曉菁已經管不了那麽多了。
她匍匐在鋪着紅地毯的戲臺上,哭得驚天動地,一副根本不打算再站起來的架勢。
塔普拉國王等了十秒鐘。
見她還是不動,他抽了抽嘴角,高聲呵道:“來人。拖走。”
很快有兩名騎士沖上戲臺,一左一右架住了羅曉菁的胳膊。
她已經筋疲力竭徹底虛脫,毫無反抗能力,兩只腳拖在地上,就這樣被強行拉走了。
他們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後臺的走廊盡頭。
塔普拉國王的臉色難看至極,他掃視了一圈臺上這群貢獻了一場失敗表演的廢物們,冷冷地開腔:“維希爾,這就是你從民間找來的表演天才們?”
維希爾垂着頭,低聲道:“抱歉,偉大的陛下,是我失察。”
“算了。”
塔普拉國王站了起來,用沙啞的嗓音冷笑道:“還有四天。”
半個小時後,維希爾沉着臉把衆人送回客房,随後抛下一句:十一點整我會送來明天的劇本,以及重新分配角色。
他走了之後,房間內沉默許久。
過了一會兒,葛薇小心翼翼地開口道:“羅姐,她……會被怎麽樣呢?”
“不知道。”餘一洋木着臉,“大概是死了。”
葛薇低呼一聲,驚恐地捂住了嘴巴。
“現在考慮她沒用。”丁士超霍然起身,臉漲得通紅,“你們沒聽他說嗎?十一點就又來抽明天的簽了!”
他擡起頭看了眼立鐘,指針顯示,現在距離11:00PM還有不到二十分鐘。
“只剩二十分鐘,怎麽着也得快點想出個辦法來啊?要是明天的劇本跟今天的一樣,又是随即抽兩個人出來決鬥,那到了明天晚上,咱們九個人裏頭又要死一個!”他慌慌張張轉向夏語冰,“夏醫生,這裏頭就屬你最聰明最有文化了,你說該怎麽辦,咱們都聽你的!”
“……嗤。”
坐在最角落裏的秦淼,忽然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冷笑。
“不是你說,”她擡起頭,看向丁士超,“難度只有2.2,閉着眼都能通過,不會死人的麽?”
丁士超的臉更紅了,說話也變得結巴起來:“我,我那時候哪能猜到他們會搞這麽一出……說不定是哪個審判員瞎打難度分,剛好咱們碰上了。你看這難度,怎麽也不像是只有2點幾啊?你還怪我,怎麽不去怪出了這破題的三個審判員?”
“那你還答應要罩着她呢。”秦淼冷笑,“怎麽那時候躲得比誰都遠?”
丁士超:“這我有什麽辦法?難不成你讓我替她去殺人啊?又不是我抽到的那個什麽克什麽狄,憑什麽啊?再說了,我跟她打包票的時候,哪知道這系統是真的要咱們殺人啊?要是能早知道,我不就不說了?”
“男人都是騙子。”秦淼輕蔑地瞥了他一眼,說:“做不到的事,就不要廢話。”
丁士超:“……”
他本來還想死鴨子嘴硬幾句,但秦淼的視線飄過來,冷冰冰的像是要活剝了他的皮,令他心悸不已,忙不疊将試圖狡辯的話全部咽回肚子裏。
秦三水是一定不能惹的人。這一點,丁士超早就知道。
“塔普拉王後。”遲衍忽然開口,眉頭微微蹙起。
其他人紛紛擡起頭看他。
“我一直在觀察她。”遲衍說,“發現她從頭到尾沒有動過一下,無論是國王發火掀桌子,還是下令處罰的時候,她都紋絲不動,視線也基本不往我們這裏看。”
明明是精心為她籌備的盛宴,特地為她編寫排練的劇本,她卻從頭到尾連看都沒看一眼,仿佛對這一切根本漠不關心。
遲衍覺得奇怪,暗忖:這位他們需要用五場戲劇來取悅的王後,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女人?
“她……不會是個死人吧!”葛薇睜大了眼睛。
江雲磊搖搖頭:“怎麽可能?你沒看到國王站起來準備走出去的時候,她也跟着站起來了麽?肯定是活人。”
“這怎麽能肯定呢?”葛薇還是不放心,“你們還記不記得她那死氣沉沉的樣子,國王來她就跟着來,國王走了她就跟着走,不說話也不動,活脫脫的一個提線木偶……跟僵屍有什麽區別?”
衆人無言以對。
夏語冰皺起了眉頭:“如果她不是活人,那麽‘讓王後陛下開心’這個目的,就根本無法達成。”
人死之後,連心髒都不再跳動了,還怎麽“開心”?
葛薇捂着胸口,眼睛瞪得大大的:“說不定就是這樣!這三個審判員設定出這種故事背景,就是為了讓我們先被環境迷惑,然後猝不及防地,被迫開始自相殘殺……有可能到了最後,就算我們之中還能有幾個運氣好的人活下來,也會因為‘表演失敗’而受到處罰!所謂的沒有報酬、趕出去,都是騙人的!根本沒人能活着離開這裏!”
“不會的。”夏語冰擡手推了一下鏡框,搖頭道:“就算是02號這種心腸格外冷硬的出題人,也從來不會出無解的題。他既然給出了這項任務,就一定會有破解的辦法。”
“破解的辦法……”餘一洋臉色發白,“難不成是高級任務提到的‘推翻暴/政’?可是造反明顯屬于違抗國王命令的一種吧?基礎任務要求我們要絕對服從命令啊,這樣的話,兩項任務不就自相矛盾了麽?”
難題就在這裏。
如何才能在不違抗命令的前提下,推翻發出命令的人呢?
随着一聲碰撞的響動,木雕白鴿從立鐘頂部的牢籠裏破門而出,并連續發出了十一聲刺耳的鳴叫:
“咕咕——咕咕,咕咕——”
11:00PM。
抽簽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