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岸上的人
岸上的人
仔細算來,他們兩個确實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的假期。
以往的春節,要麽是一方不在,要麽幹脆兩個人都沒時間,旅居在劇組和通告中,隔着屏幕,連思念都詞不達意。
偶爾在節日的尾巴裏見一面,別說回家,連床都很難下去。
所幸,b市和h市之間的距離并算不上遠,即便頭一天才作出決定,在機票和車票售空的情況下,也能用另外一種簡樸的方式,讓他們便連人帶行李逃進這座節奏緩慢的地級市。
因為是大年初一,高速上車堵的像是早高峰的地鐵車廂,連根兒頭發絲都難以塞進去,賀知安久不用的駕駛證終于在此刻派上了一定用場——三個小時的車程,硬是變成了一人三小時,坐得頭皮發麻,神仙來了都沒有辦法。
車子駛入市區,開車的人已經變成賀知安,他打着轉向燈拐進主路,外套兜裏的電話很急促的響了兩聲,岑雲回挪過身子把手機掏出來,看了眼屏幕,點了接聽。
“到哪了?讓你早買票你不聽,開車回來多危險,用不用我讓你叔去接接你?”
宋女士的精氣神一如既往的好,聲如洪鐘八方不動,聽得賀知安本能坐直了身子,眼前都清明了些。
岑雲回把聽筒湊到耳邊:“阿姨新年好,安安開車呢,我們已經到市區了,大概還要二十分鐘就能到家。”
聽是岑雲回,宋蘊霞的聲音陡然溫柔了很多:“小回呀,新年好新年好,回來就好了嘛,還記得路怎麽走嗎,要不要給你倆個定位。”
賀知安聽了一耳朵,癟了癟嘴,這哪是給定位,分明就是又拐彎抹角的罵他不回家。
眼前的陌生而熟悉的街道随着提速而變得模糊,那點近鄉情怯的憂慮也随着這通電話而散去,一路暢通無阻。
年假期間,小區裏的車位緊張,外來車輛一律沒法進去,賀知安只能把車停在了外面的車位上,刷了宋女士的出入碼,才在門衛哈欠連天的揮手中進了門。
舟車勞頓,岑雲回早上起來抓過的發型早就被一頂帽子扣的扁塌,眼下有些疲倦的青黑色,半張臉埋在羽絨服的領子裏,也跟着門崗大爺打了個哈欠。
賀知安有些想笑,卻也沒忍着:“注意形象啊岑老師,萬一有狗仔怎麽辦。”
岑雲回挎着大大小小的禮品盒,非常乖順的又挽過他:
“狗仔拍什麽,拍夫妻攜手把家還?那我應該找李哥把這組照片買下來,聽上去還挺琴瑟和鳴的。”
賀知安打量着他們兩個人身上同款不同色,從頭蓋到腳的長款羽絨服,琴瑟和鳴不太一定,但确實有點雙回門的東北文藝氣質。
“饒了李哥吧,人家老婆孩子熱炕頭,再出點什麽事,我就快要去他家門口抹脖子謝罪了。”他整理了下岑雲回的帽子,卻見那雙劉海下漆黑的眼睛正不依不饒地盯着他,心頭一顫:
“……不許說。”
岑雲回被看穿了似的把那句“我也老婆小貓熱炕頭”很不情願的咽回去,又軟綿綿挂在了賀知安身上。
*
門敲響時,屋裏傳來了一陣很吵鬧的腳步聲。
跟随着腳步的是兩句短促的鄉音,讓站在門口的人不要開門。
賀知安習以為常的聳了聳肩,接着防盜門從內而外敞開,暖氣撲面而來,他傻笑了一下,喊了句媽。
宋女士手裏還舉着鍋鏟,俨然是剛從廚房跑出來的模樣,被她擠在身後的中年男人推了下眼鏡,無奈嘆了口氣。
“別擋着了,快點讓倆孩子進來,外邊這麽冷,诶——”
話音未落,宋蘊霞就揪着賀知安的袖子把人拽了進來,岑雲回俨然愣了一下,還沒開口,就聽賀知安嗷了一嗓子:
“媽,不是說好回來就不打了嗎!你不能這樣言而無信,劉叔!岑雲回!殺人啦!”
宋女士照着他屁股就是一腳,全然沒有一點懷念中的母慈子孝,還不忘抽出時間給愣神的劉叔一記眼刀:“給我看着鍋去,小回啊,你随便坐。”
岑雲回哪裏還敢坐,局促的伸手想攔,還沒碰到衣角,賀知安就屈服于淫威,抄起沙抱枕擋在胸前,蜷縮在了沙發上,非常幽怨地叫了聲媽。
字字真情,眼淚汪汪
宋女士把她的鍋鏟佯裝揮了兩下,面帶薄怒,但更多的還是有些心疼。
“瞞得好好的,幹嘛非得說出來,現在好了,大過年的多不吉利,人家咒你死呢!”
賀知安抱緊抱枕:“總不能瞞一輩子吧,你和人劉叔結婚,不也是等我高考完就告訴我了嗎。”
宋蘊霞眼皮子一跳,剛翻湧出的慈母情随着眼淚的幹涸而梗在了胸口,左右找不出什麽辯駁,只能又瞪了他一眼。
賀知安接着道:“咒我就能咒死我的話,要醫院警察幹什麽,媽,人家就是說說過嘴瘾,你兒子不就是掙得這份挨罵的錢,諾,你女婿也掙得挨罵的錢。”
禍水東引,岑雲回終于見縫插針的擠了進來:“阿姨,這件事我們确實欠考慮,後續的問題公司那邊已經在處理了,讓您擔心了。”
宋蘊霞長嘆口氣:“知道你們都有自己的打算,但這種事情總要和我知會一聲的,一早上起來跟瘋了似得,你說這……”
她搖了搖頭,心中仍舊懷着些不解,可看着全須全尾的兒子還有功夫和她頂嘴,卻又覺得,這些流露在表面上的玩笑話,也是在逞強罷了。
賀知安向來是這樣的孩子,早些年她離婚,獨自将他撫養長大,幼時的窘迫似乎無形中滋養着這樣隐忍的品性,直到抽條長成大人,也未曾改過。
但又格外固執,分外獨行。
就像當時雖然考去了普通院校,卻又想要成為演員的賀知安,他果真只是因為偶然間一瞥而作出決定的嗎?
又或許,那個炎熱的下午,他只是透過熒幕,看見了自己的另一種人生。
“媽。”
賀知安蹑手蹑腳的直起身子,抽動鼻尖:“你消消氣,先別罵我了,你聞聞,鍋裏是不是糊了……”
空氣中,一股焦糊正在慢慢彌漫開來,躲在廚房偷聽的劉叔回頭看了一眼高壓鍋,心底涼了半截。
*
一大一小沒一個省心,燒幹了的排骨在高壓鍋裏冒着焦香,劉叔支棱着耳朵聽宋女士耳提命面,順手還往外盛着菜。
廚房面積小,站進去兩個人就有些難以轉身,岑雲回傳菜童子似的站在門口,把碗碟一趟一趟捧出來,賀知安娴熟地從桌邊櫃裏掏出兩瓶酒,心虛地咳嗽:
“就喝一點。”
說是喝一點,但最後誰也沒有只喝一點,兩三杯酒下了肚,誰也聽不見勸。
電視裏在重播昨晚的晚會,喜氣洋洋的音效在不大的客廳內蔓延,宋女士絮叨着賀知安種種糗事,又講當年他們結婚時,自己是怎樣的震撼。
“先是說交了男朋友,又說要和男朋友去國外結婚,發了照片一看結果是岑雲回,吓都要吓死了,怕你壓力大瘋了,好懸都快給你找醫生看看去,結果呢,還真把人領回來了,你劉叔差點都要報警了。”
賀知安有些喝多了,紅着臉,也紅着眼,他托着下巴聽母親代替自己将那些遺忘的,碎成片的回憶穿成一串兒,久久未能回神。
“那怎麽沒報,就應該把他抓起來。”
他眯着眼睛,在桌子下拍開岑雲回的手,盯緊都影子都要晃成倆的宋蘊霞。
宋蘊霞瞪了他一眼:“把你抓起來還差不多,淨說些胡話,我看你是喝多了,來小回,咱們娘倆走一個。”
岑雲回壓低杯口,和長輩碰了個杯——白酒燒胃,他并不太喝,火辣的液體順着喉管淌下去,讓他有些皺眉。
賀知安有些護犢子,嚷嚷着要再和他媽喝一個,結果一拎酒瓶,輕飄飄的,俨然見了底。
他還要再開一瓶,卻被雙雙攔下,岑雲回把他的臉掰過來,摸了摸額頭,又在他眼前晃了晃,賀知安顫着眼皮,呆呆盯着他的手瞧。
“你幹嘛,有蚊子?”
岑雲回捏他的臉蛋:“多了,都說胡話了。”
宋女士遞給劉叔個眼神,後者很快就把沒開封的酒收了回去,她轉移話題似的道:
“這次回來,要是不着急就多玩幾天,你劉叔今年正好退休,我們打算這去外面旅旅游,散散心,你們有沒有什麽打算?”
賀知安像是捕捉到了什麽關鍵詞似的:
“要和我們去S鎮嘛,爬雪山,大草原!”
宋蘊霞楞了一下,又看了眼娴熟地把他扽起來的岑雲回,無奈道:
“那你真是是要累死你老娘了。”
*
帶着兩位年過半百的老人去爬雪山,确實不是什麽很好的主意。
海拔太高,山路太險,高反連成年人都吃不太消。
于是過了年,約莫大年初五,兩隊人馬在機場分道揚镳,一個南下,一個又北上。
賀知安這幾天在家呆的太滋潤,臉頰上都多添了些肉,本就圓潤的臉部線條側看像蠟筆小新,岑雲回時不時就伸出手,在他臉蛋上捏一把。
這厮也沒少吃,但或者光合作用不止能喂飽植物,還能有助于消化,看着比年前還又更瘦了些,直讓宋女士百思不得其解。
賀知安哪敢說岑雲回天天晚上折騰,把護着脖子的圍巾又往上拽了拽,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h市到s鎮,飛機轉高鐵又轉大巴,手機信號在颠簸中一格一格衰退,眼前的視野也愈發開闊。
雪山仍舊像他們上次來時一樣,寧靜的駐守在天邊,巨大的山脊沒有因為距離的遙遠而變得渺小,而是像天邊的銀線,劃開一條明亮的河。
桑吉措吉說得沒錯,雪山一年四季都是美麗的,她從不等待,也不離開,風和羊群都在追逐她,人妄想征服,但也只能追逐。
即使山永不會動。
賀知安最後看了一眼手機,微博廣場新一輪的熱度已經被某個好笑的小品占據,他在除夕夜發的新年快樂,評論區也只剩下幾句平和的同樂。
他嘗試着搜索曲老師的微博,置頂還是兩條,最新轉發裏,卻多了一條岑雲回路演時的飯拍。
這條飯拍賀知安也很熟悉,是岑雲回回答的問題合集,最後一條關于婚姻,也關于粉絲。
他似乎執着于同路人,共行者的概念,不厭其煩的重複着,好像世界就是條平行軌道,總會有人中途下車。
賀知安探出頭去,民宿沒有地暖,屋外和屋內一樣的冷,他穿着件褐色搖粒絨棉服,許是太厚了,動作笨拙,整個人都搭在了窗子上。
岑雲回正蹲在池塘邊喂魚,大冷的天,魚吃的哆哆嗦嗦,他也哆哆嗦嗦,左手插在兜裏,吸取這最後一絲涼氣。
賀知安叫他一聲,他回過頭,少見的有點慌亂:
“怎麽了。”
“想騎馬嗎?”
岑雲回站起身:“走?”
說走便走。
冬季來s鎮旅游的人要比當初更多一些,當初租給他們馬的馬廄前零散站着些游客,大叔雖不太清楚為什麽都往他這裏跑,但還是樂呵呵卷着旱煙,熱情的給所有人介紹他的馬匹。
輪到賀知安和岑雲回時,他并沒有認出這兩個曾有過一面之緣的青年人,只是像當初一樣,很親切的問:
“紮西,馬會騎的啦?”
于是風從耳邊烈烈刮過,馬蹄踩着枯黃與新生的草,無所顧忌的向着湖邊奔去。
冬天的風更冷一些,吹開賀知安的圍巾,挂掉岑雲回的帽子,刀子似的在皮膚上留下陣陣刺痛,暖氣和現代都市帶來的一切都被它吹跑了,只留下雪山,留下雪山下的一切。
枯榮的樹,湖心的魚,地底的蚯蚓,岸上的人。
最後馬停了下來,停在結冰的湖面上,打了個悠揚的響鼻。
賀知安渾身都被凍透了,眼淚幾乎都要從眼眶裏流下來,岑雲回同樣有些狼狽,兩人相視而笑,一時間,并沒有什麽話要說。
過了一會,馬帶着他們上了岸,被栓在樹邊悠閑地卧着,賀知安也蹲坐在樹下,從包裏找水喝。
保溫杯的效果還很好,倒進杯中,緊接着便泛起一層白色霧花,他慢慢啜飲,見岑雲回只是低頭看他,擔心道:
“頭暈嗎,讓我看看你的血氧。”
岑雲回一直揣在兜裏的左手遲疑了片刻,伸了出來時,手心卻多了件物什。
圓方形的緞面小盒,看一眼就知道是什麽。
賀知安盯了他好一會兒,眸子裏映着雪山的光澤,直勾勾,靜悄悄,仿佛他也成了座大山。
這形狀他很眼熟,自己生日那天,岑雲回送他的禮物就長這個樣子,但他卻一直沒敢拆開。
“什麽時候拿來的,不是放在抽屜裏嗎?”
他問。
岑雲回輕咳:“不讓我打開嗎。”
賀知安笑了一下:“那你總要給我個理由吧,岑先生。”
話出口,兩個人都有些恍惚,賀知安怔楞着舔了下嘴唇,再看岑雲回時,眼底泛着些許淚光。
這句話他之前也曾說過。
岑雲回很快回過了神,模仿着上一次的動作,整理了下莫須有的領帶——滑稽的紅圍巾勒他的脖子,讓他鼻尖冒汗。
“那你願意嫁給我嗎?”
戒盒打開,那枚銀白色的鑽戒像是雪山蜿蜒而下的溪流,緞帶般在草原之上流淌。
“再一次?”
賀知安眯起了眼,将手伸了過去。
他的手凍得有些紅,指尖青白,緊攥的缰繩在他掌心留下蟒蛇爬行過的痕跡,同樣也在岑雲回手心留下。
“更正确的一次。” 岑雲回答。
鑽戒并沒有覆蓋掉最初的戒痕,而是蝴蝶般,在無名指停留。
直到那枚戒指嚴絲合縫的戴在了賀知安手上,岑雲回才倏忽喘上來一口氣。
輕微的高原反應讓他稍稍缺氧的大腦有些遲鈍,只看見賀知安湊近的臉,和他身後矗立着的群山。
他們在古老的雪山下擁吻。
在永恒之中永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