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路上小心
路上小心
賀知安覺得,這便是他與岑雲回之間那座無形的高牆。
這并不完全是舞臺的一端與另一端,更多的,是他年少時透過鏡頭仰慕過的,只獻給一個人的掌聲雷動,重現在了眼前。
那時的賀知安對此有着粉絲般的驕傲與自滿,他為岑雲回數獎傍身而感到優越,仿佛那是貼在自己臉上光彩,為其塑了金身。
而彼時他真正站在了“另一端”,經年佛像終于在歡呼聲中被震得粉碎,露出裏面的泥土胚子。
在這個瞬間,賀知安的第一反應是逃跑。
一個無比下意識的動作,他猛得回了身,濕漉漉的發絲黏在臉頰上,怎麽也擦不幹,頂棚的燈光直射下來,在他眼前一晃,令人什麽都看不清。
身側的周遠皺起了眉,顯然不太明白賀知安為何這樣做,但還是回頭看了一眼——執行導演催促比這手勢讓他們快些上臺,于是他伸手拽了賀知安一下,後者的身體微微發顫,僵硬的轉過頭,露出個笑模樣。
“不舒服嗎?”周遠問。
賀知安搖了搖頭:“沒事,心慌。”
豈止是心慌,他現在的心跳壓根就不需要電子設備測量,光是把手放在胸口,都能感受到120邁的速度。
要是待會他在臺上昏過去,這玩意兒能報工傷嗎?
看着周遠憂慮的神情,賀知安強打着精神定了定心,沉了口氣,和他再次走上了臺。
臺上的站位局勢已然發生了變化,岑雲回站在最中間,兩旁是主持人和李遙,小樸和陳陳站得更靠外,而賀知安則和周遠站在舞臺最邊上,中間隔着三位常駐主持。
隔着人群,他略微往那邊瞥了一眼,對面的李遙正用一種急于避嫌的姿勢和岑雲回拉開了一跨步的距離,頗顯驚恐地和賀知安對上視線。
新人臉上藏不住事兒,她幾乎要把“天殺的我不要站在這裏當挨千刀的電燈泡”寫在了臉上,可惜賀知安知看出第一層,默默遞了個關切的眼神。
幾乎是同時,他覺得李遙臉上淡淡的死意更甚。
孩子要碎了,碎得跟她打碎的花瓶一樣碎。
短暫的熱場交流之後,第二輪游戲再次開始,場外助手抱着內含紅藍雙色球的抽獎機來到舞臺上,請嘉賓重新抽簽,将分組打亂。
雖然臺本上有這一環節,但賀知安還不由有些緊張起來,按道理講,他現在是需要和岑雲回抽到一組的,這樣兩人才有機會碰面聊天,等錄制結束之後順理成章的約個飯,把話說個清楚明白。
但事到臨頭,他卻有些慫了,随着排在前面的嘉賓一個又一個抽出小球,他和岑雲回首次到達了本場最近距離,但他仍舊死死盯着透明容器之中滾動的小球,不太敢擡頭。
索性,他覺得岑雲回也并沒有看着自己。
随着藍色小球滾落,被岑雲回拿起,賀知安的心跳聲便愈發強烈,擠壓着耳膜,将回聲在胸腔之中放大數倍。
他舔了下嘴唇,把別在胸口的麥往上拽了拽。
終于,輪到他按下開關,雙色球暴風雪的飓風眼一般飛速旋轉,攪動成一片模糊的白色,賀知安屏氣凝神,三秒鐘的時間仿若被無限延長,變得格外緩慢。
小球掉落的聲音格外清脆,啪嗒一聲,觸底反彈。
是紅色。
賀知安倉皇地擡頭看了一眼岑雲回,兩人的視線在這一瞬間交彙融合,岑雲回眯起狹長的眼,嘴角輕輕勾起,無聲地做了個口型:
沒關系。
沒關系,什麽叫沒關系呢。
徒然,賀知安覺得自己方才所有的小心思都在此刻暴露無遺。
他被岑雲回看透了,透過外表那層破損的金身,直直穿透泥塑的肋骨,捧起那顆顫動的心。
拿過小球,兩人再一次被随着各自的陣營拉開距離,可賀知安莫名松了一口氣。
再等一下,沒關系,只要再等一下,他就能把話同岑雲回說明白。
*
節目結束錄制的時候,比預計的時間長了整整一個小時。
幾乎是剛一下臺,賀知安卸了身上的裝備,便着急的沖向了1102休息室。
臨近收工,走廊裏的人很多,進進出出的工作人員和藝人助理擠在服裝室和廁所門口,搬運大型器械的小推車沒法前進,只好停在一側,等着擁堵的時段過去。
賀知安已經管不了太多,他現在只想快點見到岑雲回——也不知道這家夥兩條腿怎麽跑的這樣快,他還沒摘下來麥克風,這厮就已經消失不見。
拐出長廊,1102就在眼前,他還沒來得及敲門,深色的木門便被從裏面推開,劉制片吃驚的“诶”了一聲,緊接着岑雲回便從她身後走了出來:
“來找我的,劉姐,你先忙,我和賀老師有話說。”
劉制片雖丈二摸不到頭腦,但礙于剛剛才拜托了岑雲回事情,也沒有開口多問,反倒是賀知安耷拉了毛的貓似的,剛才那股子精氣神一下蔫吧了下去。
他莫名覺得今天的自己像塊小狗皮膏藥,岑雲回在哪,他就要蹭到哪。
也不枉網上說他愛蹭,這不就坐實了嗎。
劉制片已然走遠,岑雲回有些好笑地看着垂頭喪氣的賀知安,有些想摸摸他毛茸茸的腦袋,但想了想,還是忍住了。
他把收拾好的包遞給賀知安,輕聲道:“走吧,邊走邊說。”
那包沉甸甸,裏面還有賀知安準備墊吧兩口的三明治,他接過來,垮在身上,舌頭卻像是被貓叼走了,半晌說不出話來。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長廊裏,燈光煞白,小樸從1103閃出半個身子想要打招呼,緊接着不知道又被誰拽了回去,然後聽見裏面傳來李遙的震耳欲聾的尖叫聲。
賀知安眉心一動,抿着嘴唇:“那個,他們是不是都知道了。”
岑雲回疑惑地“嗯”了一聲:“知道什麽?”
賀知安心頭一梗,支支吾吾:“就是,就是知道我們倆那什麽了的事兒。”
前面的岑雲回驟然停下了腳步,賀知安反應不及,險些撞到了他。
“很難以啓齒嗎,沒關系,很快就結束了。”
岑雲回頓了頓,像是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繼而加快了腳步。
賀知安幾乎是立刻反應了過來,或許岑雲回以為自己給他發信息,是因為想要去辦理離婚手續,他慌亂地追上前,用只有兩人才能聽見的聲音道:
“我都知道了!”
話出口,賀知安覺得全身所有的血液都湧上大腦,他現在腦袋漲得昏昏沉沉,臉幾乎是瞬間就紅了起來,可拎着包的手卻冰涼發抖,只能拼命的攥着包帶。
綠色的安全出口标志綴在正前方,地下車庫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賀知安牙齒打顫,又重複了一遍:
“我都知道了,媽的,我,我沒有穿越,更不是OMEGA,我只是失憶了……”
話說出口,無形的石頭被放下,賀知安終于長長的舒了口氣,将背包扔在了地下:“對不起,我是想跟你說這件事,并沒有別的意思,可是——”
他咬着嘴唇:“可是我想不起來。”
岑雲回轉過身,面如沉水:“是季岚教你說的這些話嗎?”
賀知安一愣,怔怔的,竟然沒有接上話。
岑雲回撿起地上的背包,拍了拍上面的莫須有的塵土:“我以為你要跟我說些有意思的才趕過來的,打電話也不接,微信也不回,安安,你是覺得,騙我真的很好玩嗎?”
是的,騙岑雲回真的很好玩。
賀知安徒然笑了起來,餓了一天的肚子擰着筋得抽痛,一跳一鼓,針刺一般。
他不就是耍着岑雲回玩了四個月了嗎,跳樓作死鬧自殺,耍得岑雲回團團轉。
賀知安伸手抹了一下快要從眼眶裏淌出來的眼淚,仰着頭,一把拽過岑雲回手裏的背包:
“什麽有意思的,比如我們壓根就沒結婚嗎?”
他一邊走,一邊顫着冰涼的手翻找着和母親的聊天記錄,将那張戶籍頁轉發給了岑雲回。
也是這時,無數個未接來電湧進了他的聊天框,岑雲回的信息一條接着一條,因為延遲的網速,将那張照片頂了上去。
賀知安腳下一頓,溫熱的眼淚啪嗒掉在手機屏幕上,模糊了視線。
“我去了醫院,”或許是覺得自己的聲音有些太過哽咽,賀知安輕咳了一聲,“本來是想去打一針阻斷标記的藥,但是醫生建議我去看精神病。”
“科技改變生活嘛,就算你不給我看病歷本,但還有電子病歷可以查,心因性失憶我沒信,但是檔案裏的性別我信了。”
他轉過身,背好包,岑雲回背着走廊的燈光,熾白的光線在他身周暈開柔和的光線,整張臉卻現在暗色裏,看不清面孔,像一尊無法捉摸,無悲無喜的雕像。
賀知安束手束腳地站好,在陰冷的車庫裏,背上一層薄薄的虛汗。
“我說完了。”
岑雲回抖了下睫毛,聲音沙啞:“那你……”
“我沒有要跟你死纏爛打的意思,就是想說這件事而已,你愛信不信,反正我們在法律意義上也不是真正的夫妻,就像你說的,很快就結束了,但是我想明明白白的結束,還有,跟你道歉。”
“跟我道歉?”岑雲回勾了下嘴角,笑意很淺,“好,我接受你的道歉,既然你只想說這些,那我明白了。”
他扯下自己的紅色圍巾,走上前,慢慢圍在了賀知安脖子上,充斥着話梅味的甜暖香氣在兩人鼻子尖上打了個旋兒,讓賀知安不由有些腿軟。
他無意識地蹭了蹭圍巾,嗅着那點香水味。
“我要回去了,你路上小心。”
賀知安點頭,沒有說話。
岑雲回看了他一眼:“如果想,你還是可以給我打電話的,沒事情我會接。”
賀知安嗯了一聲,心口頓頓發痛。
他不太知道岑雲回是什麽時候離開的,地下車庫中再一次恢複了平靜。
因為胃痛,站着已經變成了一件吃力的事情,他索性坐在了一旁的石墩上,什麽都不願意去想。
單薄的衣物已經被凍透了,他縮了縮脖子,即便圍着圍巾,還是有些冷。
理智告訴他,他現在要是不站起來活動活動,明天B市演播廳就會爆出某明星橫屍地下車庫,可賀知安現在着實有些使不上力氣,勉強跺着腳,試圖暖和一些。
恍惚之間,他摸到兜裏同樣涼的像是冰塊一般的手機,遲疑了許久,還是拿了出來。
岑雲回給他發信息的時間,正是自己把包扔到1102的時候。
他慢慢往上翻,對話框層層疊疊,小山般壓下來,墜得賀知安有些難受。
終于,他看見了自己給岑雲回發的那條信息,幹涸的眼淚凝結在手機屏幕上,摳也摳不下來。
不應該是這樣的,他今天來,并不單單是想說這些。
扣題啊笨蛋!
賀知安暗暗罵了一聲,懸停在撥出鍵上的拇指遲疑着,最終還是撥了出去。
下一刻,岑雲回的手機鈴聲在車庫中響起,久久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