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記憶閘門
記憶閘門
有什麽東西比大半夜發燒更令人心塞的呢?
賀知安一邊自暴自棄地跪坐在床腳下,一邊從行李箱裏抽出來岑雲回的襯衫。
哦,我親愛的朋友,當然是一個離婚但是還沒抹掉标記的可憐omega掏出前夫所有物的那一瞬間,全世界的離譜都輕輕吻了上來。
或許是因為發燒,但更多的是因為羞恥,賀知安抖開襯衫的手有些不受控制的哆嗦,他咬着牙關,極力克制着自己因為乳酸堆積過多而疼痛的手臂不要晃得太要命。
只是拿件兒衣服而已,又不是要他脫光了鑽岑雲回被窩——可是這種行為和脫光了鑽被窩又有什麽區別!
前者在鞭策羞恥心,那後者就是什麽光明磊落史書傳記了嗎,大家殊途同歸,最終不還是要走上把理智擰成根兒繩脖子一伸吊死的終點嗎!
賀知安燒糊塗的精神狀态瀕臨崩潰,緊張地盯着襯衫,咽了咽口水。
那是件法蘭絨質地的褐色襯衫,摸上去柔軟且溫暖,粗毛紗制成的面料上附着一層細絨,給他一種能鎖住更多氣味的錯覺。
燒水壺的溫度臨近沸點,預警信號随着翻滾的蒸汽蠢蠢欲動,賀知安輕輕咳嗽了兩聲,慢慢俯下身去,捧起襯衫,把臉埋了進去。
嗅覺是記憶的閘門。
已經洗幹淨的襯衫并沒能澆滅他的心思,反而助長稀裏糊塗的回憶,如燒開的沸水般在他記憶宮殿中頂開一道閥門。
現在賀知安不但人燒得滾燙,腦子裏也一塌糊塗。
他只嗅到一點潔淨的皂香,更多是柔順劑的芬芳,他們遮掩着岑雲回的信息素,也明确的告知他:
方才的一切只是幻想。
但賀知安已經抽不出什麽力氣去理解,去思考,即便他需要一粒退燒藥,而沖服退燒藥的熱水壺已經溫度過高而自動斷電——只要他想,只要他站起身,這場簡單的高熱就可以輕松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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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已經盤不清邏輯,呆呆的跪坐在床邊,額頭的發絲被蹭的淩亂,襯衫的紐扣頂着鼻梁,就像蒸汽頂開老式燒水壺的壺嘴蓋。
賀知安覺得自己失策了。
他從沒見過岑雲回穿這件襯衫,更是從衣櫃深處才把它找出來,可那些幻覺中氣味似乎沖破了禁锢,緩緩地,随着他高熱的腦袋失去理智,萦繞在了鼻尖。
恍惚間,賀知安看見了岑雲回。
更确切的是,拍攝露營第二期時的岑雲回。
接過自己開衫的岑雲回。
喘息聲擦過耳畔,那雙漆黑的眼睛同樣盯着自己,夜雨過後清涼的風吹開窗簾,吸引着賀知安往前走了過去。
他丢掉岑雲回覆住半張臉的開衫,用手捂住了他的口鼻。
這樣才對,這樣才是正确的,他們是互相糾纏的粒子,是無法分解只能宏觀描述的整體,即使在獵戶座旋臂的一端與另一端,也作為一體存在。
岑雲回的呼吸就在掌心,焚燒過後的松木帶着話梅味的甜香,信息素順着他的手紋游走,灌滿生命之線。
這正是他需要的,也是岑雲回需要的,而不是在新年第一天的晚上,像個死了丈夫的可憐omega一樣,靠着衣物緬懷慰藉。
媽的,他想讓岑雲回咬他的脖子,進入他的生/殖/腔。
不對,賀知安咬着嘴唇,甜腥的血味兒在唇齒之間彌漫,換回他一絲清醒。
只是太久沒有補充信息素了而已,omega的本能趨勢,他體內的激素在誘惑,他只是需要一陣抑制劑,或者——
賀知安喘着粗氣,将襯衫從手上扯開,他頭暈目眩的站起身,抓過塑料袋裏的藥劑。
他腿軟的跌坐在床腳,費力的拆開包裝盒,摳出兩片對乙酰氨基酚緩釋片,他看了一眼還冒着熱氣的水壺,徑直把藥塞進了嘴裏,麻木地開始咀嚼。
*
幹嚼藥片并不是個好習慣,惡心是一回事,藥物失活又是另一回事,賀知安忍着嘴巴裏沖不掉的苦澀有些想吐,渾身上下都是虛汗。
但出汗就意味着退燒藥還是起了作用,高熱終究還是饒了他一命,放任他皺着眉頭在床上翻來覆去,折騰到清晨,才睡了過去。
但睡也沒有睡很久,季岚在清晨八點準時确認了一遍他的死活,順便點了份兒早餐,讓小機器人送了上來。
賀知安把酒店的馬克杯怼在水管下粗暴的沖了兩遍,給自己倒了杯已經涼掉的水,一口氣喝了下去。
做完這些,送餐機器人已經撥通了電話,他随手挂掉,把一份皮蛋瘦肉粥和玉米蒸餃拎進房間,剛吃一口,藥的苦味兒便再一次翻騰起來。
就這乙酰氨基酚喝粥,怎麽不算是人類歷史上又一次突破呢?
賀知安又喝了一口,差點沒吐出來。
飯是吃不成了,燒也不知道退沒退——他摸着自己的額頭,已經沒法感知身體的狀态。
木愣愣地回過頭,只見房間裏藥片盒丢了一地,捎帶着額溫槍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被一腳踹到了角落,岑雲回的襯衫揉皺成一團,被他抱了一整晚。
媽的。
賀知安捂着臉,壓根不願意回想昨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
過了良久,他終于站起了身,把皺巴巴的襯衫抖開,借着洗澡的功夫扔進了洗衣機。
十五分鐘的标準快洗,賀知安在浴缸裏把自己泡的手腳發皺,酒店贈送的泡澡球把浴池染成一缸粉色的茉莉花水,他仰面潛進去,只露出一雙眼睛。
或許,自己真的該去醫院看一看,不管是因為生病,還是因為信息素,如果要擺脫這樣的幻想,那他就需要一針有針對性的藥劑。
能徹底終止标記的藥劑。
慢慢的,池水淹沒了他的眼睛,他再一次屏氣沉了下去,在水面上留下了一串粉色的氣泡。
*
B城冬日清晨的風凜冽且刺骨,幹枯的樹枝朝天生長,卻在這個節骨眼被纏繞上彩色的燈帶,散發着凜冬少有的暖色。
賀知安舉起手機,對準自己和燈帶,拍了一張照片。
他搓了搓凍僵的鼻尖,在聯系人列表裏找到“宋女士”,點擊了發送。
這段日子實在忙得昏了頭,還沒有來得及和她說一聲新年快樂。
賀知安哈出一口熱氣,稠白的霧慢慢向上升,最後消散在雲層之中。
即便這是原主的母親,但他此時此刻,實在想要聽到她的聲音。
頂着花開富貴頭像的宋女士很快回了他的消息,不出意外的60s語音,沉甸甸的墜着賀知安往下倒。
“喲,你們那也挂上燈籠了呀,昨天我還和你爸說呢,臭小子翅膀硬了連陽歷年都不說句話,難道還要他媽我親自去問,不過這次行了,算你還有良心,怎麽樣,工作還順利嗎,眼看着到年根底下了,想着回來看看,老城區那邊又開始架花燈了,上次小回不是挺喜歡的,這次回來就多住幾天,你們慢慢玩兒嘛。”
賀知安把手機貼在耳朵旁,邊走邊聽,他沒忍住抽了抽鼻子,嗓子眼裏拱着一口濁氣。
宋韞霞接着道:“對了對了,你姥打了糕,要給你寄一點,你那個勞什子別墅什麽地址來着,荒郊野嶺的,一點也記不住。”
雖然和岑雲回不歡而散,但賀知安到底也沒有勇氣跟宋女士說自己要離婚的事情,就再這件事 立場上,他媽還真保不齊站誰。
他斟酌着回複,只是說他們兩個人暫時都不在家長待,等穩定下來,再寄也不遲。
發完信息,暴露在冷空氣裏的手也有些凍僵,賀知安帶上黑色口罩,擡頭看了一眼懸挂着紅十字标志的B城第一人民醫院。
比起街道上的冷清,冬天的醫院正是忙碌的時候。
這時正是傳染病高發的時間段,暖氣十足的走廊裏随處可聞此起彼伏的咳嗽聲,挂着水的小孩在診室門口嚎啕大哭,幾乎要頂破耳膜。
賀知安挂了號,站在等待隊伍的末端,有些沒由來的緊張。
空氣裏彌漫着幹淨的消毒水味,手術刀般一層一層化開脂肪與肌肉,探進他因為惶恐而加速跳動的心髒裏。
他本能的觀察着身邊的人群,視線飛快的閱覽着每一張臉龐,或者是愁眉不展,又或是麻木不仁,年邁的老者坐在輪椅上被家屬推過擠擠挨挨的大廳,消失在通向病房的走廊。
時間一擦一擦走過去,賀知安緩緩顫了顫眼睫,轉動已經有些幹澀的眼珠。
生老病死之間,仿佛他的焦躁,又變得更無足挂齒了一些。
“請,31號就診。”
AI女聲将他如脫缰野馬般的思緒拽了回來,賀知安輕輕咳嗽了一聲,走進了診室。
辦公桌後面的醫生是位年輕的女士,尖青的臉上帶着寬大的藍色口罩,她詢問完賀知安的身體情況,柔聲道:
“超敏C反應蛋白檢測結果偏高,應該是細菌感染,不過沒有什麽大問題,吃幾天藥看看恢複情況,再有問題及時就醫。”
賀知安點了點頭,十指交握扣在膝蓋上,沉思片刻,道:
“麻煩能問一下,接診第二性征的科室在什麽地方,我想了解一下腺體手術,嗯,因為一些原因我和自己的Alpha沒有辦法繼續在一起,但是您也知道的,如果他不願意,我沒有辦法自己解除标記。”
說完,他讪讪擡起了頭,而女醫生卻十分詫異的望向他,瞥了一眼電腦裏的電子病歷。
四個月前輕微腦震蕩,出現了心因性失憶的症狀,至今沒有好轉的跡象。
女醫生皺了皺眉頭,鍵盤上輸入藥方的手霎時停了下來:
“賀先生,您是認真的嗎?”
賀知安不明就裏,但還是緩緩點了點頭。
“那我覺得,可能需要聯系一下您的家屬或者親戚朋友,您或許應該,去五樓了解一下病情。”
賀知安茫然地舔了下嘴唇,五樓,五樓不是,精神科嗎?
他在女醫生的注視下站起身,有些手足無措的推開門走了出去,那股異樣的感覺再一次湧上心頭,抵在喉頭,讓他的心跳越來越快。
賀知安覺得自己的攥着手機的手越來越涼,失溫的症狀在暖氣充沛的室內毫無征兆的将他籠罩,他恐慌的壓制住自己因為緊張而顫動的手,深深吸了一口氣。
怎麽回事,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為什麽自己要看精神科?
他扯下悶熱的口罩,卻心悸的無法在呼吸,心跳聲在胸腔之中振聾發聩,幾乎要被他吐出來。
賀知安完全沒有辦法保持平靜,無數交談的聲音像是蚊蟲般鑽進耳朵,向他絮絮訴說着一一些根本聽不懂的話。
就在此時,他終于想起來平臺上還有自己的電子病歷,無論是什麽,只要打開看一眼,一切都會見分曉。
于是他慌亂的點開軟件,好幾次都因為沒法控制而點進別的模塊,人臉掃描的過程随着眨眼,轉頭的動作變得冗長,更将賀知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幾秒鐘過去,完整的界面終于在他眼前徐徐展開。
就診者性別那一欄,清晰可見。
賀知安,男性,三十二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