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看我幹嘛
看我幹嘛
起初,在岑雲回眼裏,賀知安确實是個有些奇怪的家夥。
他們在圈子裏交集不多,饒是後臺見過一兩次,也屬于那種對着名字都想不起來人臉的陌生人。
更別說一見鐘情再見傾心,姓岑的第三次見賀知安,還只當他是個路人甲乙丙丁。
這話要是敢對着賀知安說,這厮非得惡狠狠的對他飽以老拳,再陰陽怪氣兩句,最後一腳把當事人踹下床,氣鼓鼓地一頭悶進被窩裏。
而兩人頭一回,能稱得上是“交流”的對話,卻是在一次拍攝現場。
那部戲說來也奇了怪,不知道是開機儀式沒拜到位,還是拍攝地風水堪憂,倒黴事兒一茬接着一茬。
原定飾演小仙君的演員更是進組沒多久就出了事,他的戲份晾在半空中停滞不前了小半個月,最後實在沒轍,才将同公司的賀知安趕鴨子上架,請來臨時救場。
而湊巧的是,這部劇飾演男主角的演員正是岑雲回,和小仙君是名義上的師徒關系,所以即便角色是個十八線開外的邊緣人,但和他的對手戲卻着實不少。
有了這一層關系,于是當賀知安期期艾艾般被經紀人帶進片場時,岑雲回便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彼時二十啷當歲的賀知安還瘦的像根青黃不接的玉米杆,套在繁複寬大的戲服中間,像個被埋起來的鹌鹑,精神氣兒堪比早六起來讀書的高中生,人還在,活着沒活着倒是另說。
岑雲回略略皺了眉,小俞助理在旁邊便給他遞水,壓低聲音提醒附近有拍花絮的鏡頭。
“那個人你認識嗎?”
俞涵文順着他的視線飛快的瞥了一眼,只看見個模糊的背影:“沒見過,你有興趣?我去問問?”
當年的小俞助理還是個剛剛步入工作不久,尚且還沒跟上司分庭抗禮禮崩樂壞的優秀實習生,指東打東,指西打西,領導沒張嘴,腳就已經先邁出去半步。
岑雲回沒這麽大的好奇心,搖了搖頭,轉身和其他演員攀談起來。
Advertisement
等輪到他和賀知安的戲份時,已經到了傍晚時分,實拍的布景難免光影昏暗,幾盞油燈懸在牆壁上,打出一小片柔和的光暈。
岑雲回撩開珠簾走進來,賀知安正垂着首,靜靜坐在官帽椅上,他穿了身竹青色的道袍,腰間長墜,劇本則被放在膝蓋上,随着紙頁翻動,熒光筆的痕跡密密麻麻。
或許是有些出神,賀知安并沒有立刻發現有人進來,直到岑雲回都走到眼前了,才恍然擡起頭,愣愣盯着岑雲回瞧了半晌,忽然便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劇本“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啊岑,岑老師你好——”賀知安的臉頰肉眼可見的紅了起來,慌亂間一時不知道要先跟岑雲回握手,還是應該先把劇本撿起來。
兩難之下,他索性一個一百八十度的鞠躬,差點給岑雲回現場磕了一個。
岑雲回不着痕跡地向後退了半步,在這過分的熱情下禮貌性點了點頭,客氣又冷靜:
“合作愉快。”
賀知安眼睛亮晶晶,也不知道在雀躍個什麽勁兒,笑得格外傻缺。
畢竟岑雲回并不知道,這次通告對他來說,可謂是真的撿到了個大的。
原本公司舍得放他出來拍戲就已經是罕見,誰曾想還能和本命愛豆同框演戲,這種連吃帶拿,吃着碗裏看着鍋裏的狗屎運,終于在賀知安背點的人生中,小小燃起的希望的火苗。
從拿到劇本的那一刻起,賀知安便一直激動的停不下來,腦子裏不斷重播着高嶺之花的那句“有緣片場見”,內心澎湃,頗有種紅袍加上的狀元郎衣錦還鄉贏取千金前的洋洋得意。
他在這種飄飄然的狀态下畫完了妝,換上厚重的戲服——彼時盛夏,饒是片場幾個大空調對着吹,也難免渾身是汗,但興奮感依然将這種生理上的痛苦沖淡。
賀知安不太舒服的蜷縮在折疊椅中,一遍又一遍研讀臺詞,揣摩着人物心理,卻又忍不住分出心神,頂刺眼的太陽,将目光落在了人群之中,
岑雲回側身對着他,立于雖然是冷氣管的風中,微微俯下身子,不知道在聽一旁的助理說些什麽。
或許是主角的緣故,他身上的戲服要顯得比賀知安更加精細,稍不留神便會繁瑣的服飾壓下一頭,但岑雲回這張君子端方,氣質如玉的臉,卻被這衣裳反襯出了一絲遺世獨立的仙氣兒。
也不知怎麽,他身形一動,忽然擡眼,破天荒的和賀知安對上視線,繼而禮貌般輕輕點頭,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賀知安腦子裏嘎嘣一聲斷了線,腦子裏只剩下轟隆打雷聲。
嗚嗚嗚嗚老師你這麽偉大的臉就應該被公司發賣到影視城日夜不休的拍給我看!
賀知安捏緊了劇本頁,在惡向膽邊生徹底走向犯罪道路之前,用盡全身力氣,朝着岑雲回露出了真誠,并且傻缺的笑容。
但岑雲回早就不再看他了。
-
門外,一陣敲門聲驟然響起,緊接着便被推開條小縫,露出對渾圓的杏核眼。
見岑雲回醒着的,賀知安舔了下嘴唇,悄悄打了數遍的腹稿脫口而出:
“馬上就放涼了,你要不吃,我就丢掉了。”
雖然這樣說,但他還是推門進了來,不太自在的瞥了一眼待機狀态下的電腦,心裏直打嘀咕。
房間還是那個房間,電腦還是那臺陪着他通宵剪視頻的電腦,甚至暗藏犯罪證據的微博賬號也還大刺刺的挂在首頁上,而受害者則狀似無辜般出現在了案發現場。
賀知安眉心一跳,語氣還沒來得及再強硬幾分,岑雲回便殷勤地接過了他手中的盤子,好懸把尾巴搖上了天。
賀知安神情略顯古怪的輕輕咳嗽,試圖将盤旋在腦子裏的“泥塑文學”踢出決賽圈。
但是,但是吧,他摩挲着下巴颏,目送岑雲回乖乖坐好,又別過頭來,拍了拍自己身邊的位置,口吻帶着些許,額,撒嬌的意味?
“安安,你不過來嗎?”
賀知安選擇性忽視了岑雲回灰色短袖下的肱二頭肌,成功的二設入腦,有點不知好歹了。
他在靠窗的長桌前坐下,岑雲回見狀也轉移了陣地,緊挨在他身側,慢條斯理的夾起個餃子,咀嚼起來。
雖說是吃飯,但比起食物而言,岑雲回的目光卻一直沒能從賀知安身上離開,兩人靜靜地呆了一會兒,最後還是賀知安最先忍耐不住,越過椅子輕輕踢了他小腿肚一腳。
“看我幹嘛。”
岑雲回不怒反笑:“想起一些之前的事情來了。”
賀知安的臉上飛快的暗淡下去,遮掩般撐着下巴,低下頭來:“什麽事情,和賀知安有關系的?”
岑雲回沒有逗他的心思,索性放下筷子,認真道:“剛剛經紀人給我打了個電話,說有劇組有想要讓我們搭戲的意思,就忽然想起來我們第一次拍戲的時候了。”
賀知安垂下的眼皮猛然擡起,顯然怔了片刻,只覺渾身的血都被抽了個幹淨,手腳冰涼,心髒卻一個勁兒突突直跳。
他張了張嘴,喉嚨裏卻像是被魚刺卡住了,每一次吞咽,都帶着尖銳的刺痛。
“還記得啊。”
閃躲的目光最終落在桌面上,賀知安捏着自己的臉頰,猶豫着開口:
“我拍的戲份最後播出的時候都被删幹淨了,還以為已經沒人記得這件事情了呢。”
岑雲回俯下身,側臉趴在桌上,賀知安這下沒法避開,只好看了他一眼。
臺階已經鋪好,蹬鼻子上臉更是岑雲回的強項——他牽起賀知安垂下的手掌,放在自己腿上,揉捏指尖的動作很快便變成十指相扣。
賀知安掙紮了一下,紋絲不動。
他無奈道:“幹什麽,我都沒有難受,你幹嘛一副要哭的樣子。”
“因為你看上去在忍着。”
賀知安呼吸短促的停滞片刻,很快又恢複如初。
岑雲回顫動着眼睫,試探性的問:“之後呢,之後你就沒記得我們再見過面嗎,比如在後臺,或者是晚會現場之類的。”
賀知安覺得他明知故問,但這厮的神色卻實打實的有些令人不解的愁情,瞧着實在讓人難說出什麽重話。
“沒怎麽見過了,我是什麽能和你經常見面的咖位嗎?要是有了這種成就,我早就在圈子裏橫着走了,還用混到現在這個給你端茶倒水的地步?”
最後一句顯然是在四兩撥千斤的引開話題,岑雲回勉強聽進去一絲話外音,卻仍舊不依不饒的牽着賀知安的手,賞光似的夾了一筷子水餃,麻木的咀嚼着。
他有些猜測,冥冥之中,可以落實。
事實上,從結束拍攝之後,他和賀知安的關系才逐漸的密切起來,而這段往事在現如今當事人的小腦袋瓜裏被一筆勾銷,變成大片大片的空白。
如此追根溯源,難免會讓岑雲回忍不住将其和往日種種,散落一地的端倪穿起,穿成串晶瑩的珠子。
如醫生所言,賀知安的失憶并不是外在的創傷,而是內在的精神壓力所迫。
或許,這是他幻想出的,沒有岑雲回的第二段人生。
将自己從不配得與不安中解放出來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