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寧靜的夏天
寧靜的夏天
窗外風吹樹葉,發出嘩嘩的聲響, 遠處有青蛙與蟋蟀發出鳴叫, 還混雜着一聲聲知了。
屋內靜悄悄,倦極了的産婦睡着了, 她丈夫出去洗鍋碗。
何東勝先從頭面部的穴位說起, 每念一個穴位, 他就會指點出部位,然後又說出用途, 跟位合格的針灸課老師一樣。
可惜他的課上的再好,餘秋仍舊靠着椅子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累,真的太累了。
這麽多天的雙搶, 起天不亮就爬起來勞作, 她實在疲憊到了極點。
又有什麽比上課的催眠效果更好呢?
何東勝看她靠牆仰着頭,閉着眼睛嘴巴微微張開的樣子, 忍不住笑了。
小孩子再裝出大人樣兒, 都還是小孩子。
他不知道的是, 這種坐着睡覺的功力是餘秋在手術室練成的。
從早開到晚的刀,吃過午飯中間等接臺的空隙,二三十分鐘,不睡人扛不住, 回科裏值班室睡覺又來回耽誤不起。
他們這幫小醫生就屁股下頭墊着換下來的洗手衣, 背靠坐在更衣室的衣櫃門, 眯個盹兒。
何東勝放下針灸書, 又到産婦身邊, 幫人家量了次血壓。
屋外響起嘈雜的腳步聲,夾雜着少男少女輕快的歡笑。
田雨十分稀奇:“周大哥,原來你還有這手啊。”
她見知青點亮着燈,立刻沖進去興奮地喊餘秋:“餘秋餘秋,我跟你說……”
結果小田老師一見餘大夫腦門上插針,就吓得“嗷”一聲,往後急退。
何東勝回頭看了她眼,伸手拔掉了餘秋額頭上的銀針。
餘秋揉揉眼睛,擡頭沖田雨笑:“什麽好玩的啊?”
小田醫生立刻忘記了剛才的恐慌,又滿臉興奮地抓着餘秋的胳膊:“我們鬥贏了!”
慰問小分隊是八個人,表演了《紅燈記》選段,他們也是八個人,來了《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
廣大楊樹灣社員極其護短,拼命給他們鼓掌叫好,大家戰了個勢均力敵。
慰問隊不服氣,又有人跳起《紅色娘子軍》,哇哇哇,那腳尖豎的啊,人跟竿子一樣。
“嘿!你猜怎麽着?我們有殺手锏!”田雨激動地推出了周家老大:“周大哥會跳芭蕾!能同時模仿楊白勞和喜兒跳《白毛女》的全場!就是那個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
哇,這一手一出,宣傳隊立刻甘拜下風。
周家老大挺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沒什麽,我就是随便學了點兒。”
“不早了,你們趕緊早點洗洗睡吧。”何東勝給銀針消完毒,重新放回針盒裏頭。
他沖田雨笑,“小田老師,你明天不是還要上課嗎?”
田雨一拍腦袋,急得不行:“哎呀呀,我都把這事兒給忘了。趕緊的,我得調個鬧鐘。”
韓曉生也推周家老大:“走走走,趕緊洗澡睡覺,你明早還要趕路呢。”
“不了。”周家老大搖搖頭,“我跟宣傳隊他們坐船走。”
郝建國嘿嘿直笑:“你幹脆加入他們得了,正好教他們跳《白毛女》。”
周家老大笑了笑,回男知青點去拿自己的行李。
周衛東急得不得了,他本來還打算今晚去抓田鼠,連夜烤熟了給他哥帶在路上吃。結果他哥居然臨時改主意,非得馬上走。
胡奶奶張羅着給這孩子燒開水打蛋泡炒米,嘿,坐船要好幾個鐘頭呢,肚子最容易餓。
結果一掀雞蛋簍子,她才反應過來最後兩個雞蛋全讓産婦吃了。才生完娃娃的女人,總歸要補營養吧。
周家老大連連擺手:“別別別,奶奶,我吃得飽飽的,你別費心了。”
外頭大路上響起人的喊叫:“周衛國,你快點兒,船不等人的。”
他應了一聲,匆匆忙忙往外頭走,經過餘秋的時候,他丢下了一句:“對不起。”
那三個字就跟燙舌頭一樣,說得又急又快。
等到田雨聽清楚的時候,他已經跟陣風似的跑開了。
小田老師看着他遠去的背影,滿臉茫然:“對不起什麽啊?他幹啥了?”
餘秋伸手捂了下臉,聲音帶着濃濃的困倦:“他抄過我家,我媽是被他們帶走的。”
屋子裏瞬間陷入死寂般的沉默。周衛東的臉漲得通紅,嘴巴張大了,幾次想說話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雖然滿打滿算,他們下鄉才一個月,但因為紅星公社的革命熱情有限,他已經忘了餘秋黑五類子女的身份,也完全忘了他哥曾經奮鬥在革命一線。
“好了。”田雨不悅地揮揮手,皺着眉頭瞪周衛東,“你哥不是在上高中嘛,讓他好好上學吧,別沒事到處瞎轉悠。要真想結合貧下中農,他申請下鄉插隊啊,肯定沒人攔着他。”
周衛東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不早了,睡覺吧。”餘秋擡腳出知青點,臨跨出門檻的時候,她又回過頭,表情嚴肅地強調,“大小便都不要下床,現在你不能朝下面使力氣知道不?”
田雨的好奇心立刻又起來了,追着餘秋到後面山洞還不停地問:“幹嘛啊?她有什麽不好嗎?我看挺好的啊。”
“剛才她子宮掉下來了。”
田雨沒聽明白:“啥宮?”
“子宮,就是女人裝娃娃的地方。”餘秋嘆了口氣,“禾真嬸嬸說這裏的婦女黑屁.股,生孩子艱難。我今天算是見識到了。”
說實在的,她是運氣好,無論如何,大肚子都是生下孩子才子宮脫垂的。如何還在懷孕呢?如果還沒生,宮頸就掉下來了,她到底應該給人怎樣保胎,又如何選擇分娩方式呢?
這兒什麽都沒有。
“她們太辛苦了。”餘秋下意識地捏太陽穴,“這種情況除了先天性發育問題之外,基本上都是孕期太過勞累造成的。”
想想鄭大爹家的秀華,一家子奶奶、公婆還有丈夫都是和氣人,不是磋磨人的性子。秀華都快要生了,照樣挑擔子。其他人家呢,恐怕也一樣,甚至更差吧。
畢竟在這裏,少幹一天活就少拿一天工分,就掙不到一日三餐。
郝紅梅吓紅了眼睛,淚水都在眼眶裏頭打轉。她現在開始明白為什麽她下鄉之前,母親要抱着她哭了。
“咱們運氣真好,公社真照顧我們。”陳媛長長地籲出口氣。
這些天,她們的主要任務就是燒茶送茶,還沒有正兒八經地怎麽下過田,仍舊累得吃不消。那些天天埋頭在地裏頭幹活的人呢?
“芸香姐不會離婚的。”郝紅梅突然間沒頭沒腦地冒出了句。
前兩天晚上,她們幾個姑娘湊在一起讨論坐月子中暑的芸香,一致認定關鍵人物在她丈夫。太沒擔當了,居然什麽都聽他媽的,很不像話。
“芸香姐要是離婚了,說不定她在糧管所的臨時工工作就保不住了,還得回生産隊下田。”郝紅梅分析得頭頭是道,“要是下田的話,說不定她懷孕了就得挑擔子。那豈不是比現在更辛苦?”
哎喲,可以啊,這小姑娘。
餘秋真要對郝紅梅刮目相看了,別看人家年紀小,看問題真挺透徹。比起有情飲水飽,貧賤夫妻百事哀才是更普遍的現實。
田雨反而要比郝紅梅更富有幻想精神些:“反正我覺得她這樣好憋屈的。你們看看她婆婆在醫院時就那樣,在家裏頭肯定更是說一不二的主。”
“那你要找個什麽樣兒的?”陳媛逗她。
田雨反倒是落落大方:“當然找一個志同道合的同志,共同建設農村啊。”
陳媛憋着笑:“你不怕黑屁.股?”
田雨直接一揮手:“怕什麽,讓胡楊把新農具造出來,我們都不用撅屁.股幹活啊。”
郝紅梅直接笑倒在陳媛懷裏頭:“那你還不如直接找胡楊呢。你想要什麽就讓他給你造什麽。”
“好你個郝紅梅,看我不撕爛了你的嘴。”
兩個小姑娘壓成貼餅子,在地鋪上扭來扭去。知青點的床留給産婦了,他們還沒有找到合适的東西當床。
“你呢?”陳媛突然間轉過頭問餘秋,“你要找個什麽樣的對象?”
餘秋“啊”了一聲,很想教育這些小姑娘,早婚早育要不得。別聽專家瞎忽悠,真十八歲結婚,拿什麽養孩子?到時候女性受教育的機會會更少。
郝紅梅也從地鋪上伸長了脖子,大眼睛裏頭滿是好奇:“對啊,餘秋,你要找個什麽樣兒的?”
“我?”餘秋指指自己的鼻子,覺得有點兒好笑,她居然跟一群孩子讨論這個。
她側頭想了想,“找一個能夠說得上話的人吧。”
田雨瞪大了眼睛:“就這麽簡單?那除了啞巴,是個人都會說話啊。”
“很難的。”陳媛到底年紀大一些,“你得願意跟人家講話,人家也願意搭理你啊。”
餘秋笑了:“睡吧睡吧,真不早了。”
夜深了,樹上的知了睡着了,星星也半閉着眼睛打盹。山洞的确陰涼,雖然還有股常年不住人特有的黴味,但比起蒸籠一樣的知青點已經好很多。累了一天的姑娘們合上眼睛,很快就陷入了夢鄉。
餘秋卻睡不着,她感覺腰部有些漲漲的,她懷疑自己的例假提前了。
以前就有過這種情況,因為到了新環境,水土不服,身體各方面都發生了混亂。過了足有半年的時間才好。
她悄悄起了身,輕手蹑腳地往山洞外頭走。到了蘆葦杆子編織而成的廁所,他拿出手電筒一照,這才放下心。
還好還好,沒有提前。她真不歡迎大姨媽這麽快又忙不疊地跑過來走親戚。
餘秋趁機解決了下個人問題,她沖完水,正要捋褲子走人的時候,聽到了人說話的聲音。
大隊書記嘴裏頭應該叼着煙卷,說話的時候紅紅的煙頭一明一滅的,跟閃光燈似的。
“你問我好不好?我告訴你,不好。”他重重地嘆了口氣,“要說好年景有沒有,有!大饑.荒過後那幾年過的不錯,村裏頭娃娃生的也多。為啥好?三自一包,四大自由,那時候不用生産隊長排工,家家戶戶都自覺自願地到田裏頭下力氣狠幹。原本的低産田都幹成了肥田。家家戶戶都能吃飽飯。
現在呢?現在你看看大青山這一帶有多少瘦田旱地?人啊,心裏頭都有本賬。我幹多少都跟人家一樣,要人怎麽下死力氣幹活?
還有該種什麽養什麽,主席都說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你們文化人嘴裏頭老講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怎麽不想想适合其他地方種的莊稼未必适合我們這兒種啊?忙了一年,連種子都收不回頭。”
胡将軍輕咳了聲:“這話你可別當着路線教育工作組的人面前講。”
餘秋心裏頭直打鼓,往外伸的腳又縮回頭。這時候自己出去,搞不好大家都尴尬,她還是假裝不存在比較好。
“我不講,沒的讓人家為難。但凡眼睛不瞎心沒壞透的人,在農村待上幾個月就心裏頭有數了。講了也沒用,有心的,人家也沒辦法,還得端自己的飯碗。心也瞎了的,說了就是給自己找麻煩。”
大隊書記一口接着一口抽煙,那紅光始終亮着不歇,“你說中央要糾正錯誤,城裏頭我不曉得,農村頭一樁應該糾正這個。好人能辦成壞事,壞人也能想出好辦法。對事不對人才是正經道理。”
胡将軍清了清嗓子,正要開口的時候,突然間轉過頭:“誰?”
男知青點雖然空着,可少年們一致相中了陰涼的山洞,毫不猶豫地卷了鋪蓋去洞裏頭安營紮寨。
胡楊晚上喝多了湯,這會兒尿急,他揉着眼睛出來,聲音還沒睡醒:“爸,是我。我要上廁所。”
說着,就往廁所門口走。
餘秋渾身一個激靈。
完蛋了,這回,只要門一開,胡楊父親跟大隊書記都知道自己聽牆角了。
偏生他們說的還都是不可說的話題。
※※※※※※※※※※※※※※※※※※※※
"三自一包"是劉于1962年推出的農村經濟政策。
“三自”即指“自留地、自由市場、自負盈虧”。
“一包”即“包産到戶”。
“四大自由”:土地租佃和買賣自由,借貸自由,貿易自由。
後來“三自一包”、“四大自由”變成了國家主席劉走資本主義和搞修正主義的罪證,那時的路線教育所宣傳的總是:大革命就是毛的革命路線與劉的走資本主義路線的路線鬥争,人們所追求的發家致富也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具體表現。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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