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坐月子中暑
坐月子中暑
船加速了,原本站在船頭好将船艙留給赤腳大夫看病人的革委會幹部們也回來坐下。
穿長袖的縣幹部看着眼睛一眨不眨盯在荷香的餘秋, 微笑着問了句:“你在楊樹灣當赤腳醫生多久啦?”
餘秋這才收回視線, 趕緊回答:“我上個月到楊樹灣插隊的。”
“小餘大夫技術很紮實,為貧下中農服務的心也很熱忱。她剛來那天晚上就救了個婦女娘兒倆的命。前幾天大腦炎的事情, 也是她觀察入微才發現的。”
劉主任笑着接話, “現在楊樹灣的貧下中農都感謝縣領導的關心呢, 把好大夫派給他們當救星。”
荷香婆婆是個老實木讷的性子,這會兒卻也回過神來, 趕緊附和劉主任的話:“對對對,要不是小秋大夫,我家荷香就沒命了。小秋大夫來我們楊樹灣, 就不停地東奔西走看病救人, 我們都歡喜縣領導。”
“這樣感謝我們偉大領袖的號召。小秋大夫就是自己積極響應號召才來的嘛。”長袖幹部點點頭,頗為滿意地鼓勵餘秋, “很好, 赤腳醫生就是好!”
寶珍也大着膽子給小秋大夫擡轎:“小秋姐都是手把手帶着我學習怎麽處理病人, 她還利用晚上生産隊下工的時間給社員講急救知識。我們就有社員用這個方法救了他外婆的命。”
餘秋趕緊表态:“感謝廣大貧下中農的信任和幫助,給我當赤腳醫生的機會,我一定牢記領袖的教誨,積極向勞動人民請教, 努力鑽研醫學知識, 全心全意紮根楊樹灣。哎哎哎, 停掉, 水挂完了, 別回血。”
船艙裏瞬間沉默。
餘秋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她可真是情商為負數。
劉主任尴尬地解釋:“小秋大夫一心裝着貧下中農的健康。”
長袖幹部點點頭:“應該的,這才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精神。”
餘秋背對着衆人,只覺得如芒在背。
幸而船開得極快,不多時就靠了岸,否則她還不知道自己要如何熬過這尴尬的艱難時刻。
她從小到大最不喜歡的就是跟領導待在一起。
縣裏頭的領導下鄉慰問,行程是安排好的。餘秋他們下船後,航船繼續朝前頭開,領導還有其他大隊要慰問。
寶珍踏上碼頭,突然間冒了句:“原來楊樹灣到公社這麽近啊?”
她感覺船沒開多久就到了。平常就算橋沒有沖垮的時候,她來公社時用的時間都起碼是現在三四倍。
要是大家全這麽快的話,是不是楊樹灣的小孩就都可以來公社上學了?上完小學還能考初中呢。
“以後肯定都能的。”跟着下船的公社幹事穩穩擡着手上的木板,笑着接寶珍的話。
劉主任安排了公社的兩位幹事幫忙擡着木板運送病人。
餘秋在邊上一個勁兒的道歉:“實在對不住,讓你們受累了。”
幹事看着這個小赤腳醫生,忍不住發笑,覺得這孩子還真是裝大人相:“沒事,本來就是我們應該做的。下田慰問是為人民服務,送貧下中農去醫院就不是為人民服務了?”
餘秋嘿嘿笑,趕緊跟寶珍一左一右,跟守門神似的護着荷香。
虧得衛生院距離渡口不遠,沒幾步路便到了。據說當初醫院選址的時候,負責的領導就考慮到交通便利問題。紅星公社大多是依山傍水的格局,走山路不容易,撐船行水卻方便。
進了衛生院大門,餘秋就覺得今兒分外冷清。
挂號的姑娘認出了她:“雙搶呢,除了值班的人以外,大家都去農忙了。中暑啊,我給你挂個急診號。”
說着,她立刻開了張單子塞給餘秋。
餘秋下意識地摸口袋,才想起來自己一分錢都沒有。荷香的婆婆更不會帶錢了,農民錢都金貴的很,怎麽會下田忙的時候還揣在口袋裏,沒的叫汗水給漚爛了。
好在公社幹部掏了挂號費,順利将人擡到了急診室。
上次接診大寶的小醫生還在,正全神貫注地看桌上攤開的醫學書。見了餘秋帶人上門,他趕緊起身:“小餘大夫,這是?”
“重度中暑,熱射病,割稻子時暈倒在田裏,當時體溫應該在41℃往上,冷水擦浴、冰枕跟涼水灌胃等物理降溫以及冷鹽水快速靜脈滴注後,半小時體溫降低至38℃。剛才下床前,最新一次體溫測量結果是37.8℃。”
餘秋跟炒豆子似的,噼裏啪啦說了通診療經過,然後直奔主題:“請給她安排個涼快的病房,要有電風扇。急查血常規、肝腎功能及凝血功能,警惕DIC,盡快大量補液,上甘露醇防治腦水腫,趕緊插尿管,注意觀察尿量。”
小醫生終于反應過來,咧開安排病房:“有有有,大腦炎的孩子都出院了,病房空着。”
病房就在診療室旁邊,因為窗外長着棵大樹,遮出了一方陰涼,窗戶跟門都開了的時候,形成的穿堂風比電風扇都涼快。
公社幹事趕緊将人擡到了病床上。
值班護士推着治療車進門,給新入院的病人夾體溫計、量血壓、數脈搏、看呼吸情況。
她也不指望跟自己搭檔的小醫生了,幹脆直接問餘秋:“現在就這些水,小餘大夫你自己看能挂哪些吧。”
那小醫生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被忽視了,丁點兒生氣的意思也無,反而主動跑去開電風扇,還朝窗戶外頭喊了一聲,招呼後勤的師傅幫忙打桶井水進來。
小秋大夫說的沒錯,井水對着電風扇吹,降溫效果的确好。
公社的兩位幹事沒走人,站在病房門口看餘秋下醫囑。
兩人下意識地對看了一眼,都從對方臉上看出了驚訝。
這小赤腳醫生還真有點兒樣子。
明明就是個娃娃,這會兒往病房裏頭一站,對着醫生護士噼裏啪啦地下醫囑,一條條的講得清清楚楚,真有些巡回醫療組裏頭大醫院下來的教授的派頭。
護士很快抽了血,然後轉頭叫公社幹事出去回避,她要給荷香插尿管。
淡黃色的尿液順着透明塑料管子流出來的時,在場所有的醫務人員都重重地嘆了口氣。這起碼是個好征兆。
一大瓶鹽水跟葡萄糖水以及甘露醇分別挂下去之後,餘秋拿到了凝血功能的化驗報告,謝天謝地,目前基本正常。
“別放松,要持續監測電解質跟凝血功能。熱射病患者有的時候會第二天或者第三天才出現凝血功能障礙。每小時尿量都要統計。在尿量充足的情況下,24小時的補液量維持在6-10升。保持呼吸道通暢,必要的時候做氣管插管。”
餘秋腦海中浮現出一張熱射病的救治流程圖。
沒辦法,她穿過來之前,醫院組織《中國熱射病診斷與治療專家共識》培訓,每個科室都得派人,而且必須起碼得是主治醫生以上的職稱。作為産科年紀最小的主治,她不去誰去?
生活不易,她一産科大夫也被逼得多才多藝。
事實證明,領導到底是領導,絕對高瞻遠矚,居然在遙遠的2019年就能看到她現在被迫趕鴨子上架的窘狀。
入院三個小時,連着先前加在一起足足補充了三千毫升液體之後,荷香終于神智恢複了清醒,能認出自己婆婆,也能回答餘秋的問題了。
她中午吃飯的時候就覺得頭暈,喝了涼茶之後感覺好了點兒,沒想到再下田裏頭割稻卻吃不住了。
“那先住院繼續觀察吧。”餘秋給她做完心肺聽診,安慰地沖她笑笑,“你好好休息。”
熱射病的治愈出院标準是生命體征穩定、神志清楚、髒器功能正常。其實荷香目前的狀況要出院也沒問題。只是餘秋不忍心。
農民不把中暑當成病,只要緩過來,他們就還會頂着大太陽下地幹活。不是他們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只是沉重的生活壓力逼得他們不得不忍受這一切。
護士也跟着點頭:“沒錯,情況這麽重,是該住下來好好觀察觀察。”
荷香有些遲疑,她覺得自己現在除了身上沒什麽力氣之外,并沒什麽不舒服,好像不需要住院。
“聽我們的,放心吧,就是觀察,不給你再用藥了。你現在走跟明天再走,衛生院收的錢都一樣。”急診大夫也開了口。
他是農家出來的孩子,再清楚不過雙搶的時候有多辛苦。
荷香的婆婆也勸兒媳婦:“應該的,生病了就得聽大夫的話。你好好躺着,不慌。”
荷香這才踏實下來,老老實實地躺在床上休息。
餘秋跟醫生護士打了聲招呼,準備告辭。
門外傳來急促的喊聲:“醫生,救命啊,趕緊救命。我媳婦昏過去了。”
走廊上響起回應聲:“哎呀,這是中暑了吧,看看這樣子。”
餘秋跟寶珍對視一眼,趕緊往外跑。不會吧,又來一個中暑。都送進衛生院了,情況肯定不會比荷香好到哪兒去。
這種天氣下田幹活,果然夠嗆。
兩人沖到挂號處邊上的大廳中,就看到幾個人擡着床板。這幾個人穿戴整齊,看着不像是赤腳下田的農民。
等瞧清楚上頭躺着的人情況時,赤腳大夫跟接生員都倒吸了口涼氣。
媽呀,這三伏天大太陽,人倒在地上都要燙塌一層皮,這人身上居然裹着厚厚的大棉被,捂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個額頭跟油亮的頭發。
這麽個捂法,人不中暑才怪。
餘秋大步走上前,一把掀開厚棉被,熱浪撲面而來,也不知道究竟蓄積了多少暑氣。
再看清楚年輕的女病人身上穿的厚棉襖時,餘大夫簡直要昏倒。
三伏天過成三九天,真是滿清十大酷刑都得拱手說一聲佩服。
不用測體溫,單手伸上去,餘秋就感到了滾燙的熱度。
她立刻伸手解病人棉襖的扣子,再不給病人通風散熱降溫的話,這人今天就能交代了性命。
原本正在挂號的短發中年婦女立刻沖過來,兩只手跟鐵砂掌似的,一把将餘秋推得老遠:“你幹什麽?我媳婦坐月子呢,不能吹風,要捂着。”
餘秋一陣頭痛,又來了。
典型的中國式謀殺,2019年都沒有斷絕的陋習,以坐月子的名義,三伏天空調開暖風,穿棉衣蓋棉被。
她剛上臨床輪轉的時候就碰到過一例類似的情況,最後那位三十六歲好不容易生了孩子的媽媽成了植物人,在ICU待了一個月之後,家屬簽字自動出院了。
用她老師恨鐵不成鋼的話來說,其他人中暑基本上都是工作所迫,就這種坐月子中暑完全是自找的。
一個人,獨立的成年人,當了媽媽的人,難道沒有自主思考決定自己生活方式的能力嗎?
大熱天捂成這樣,正常人都知道不對啊。學會對長輩說不,是對自己的生命負責。畢竟命是你自己的,沒有人會替你過完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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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月子時,該通風通風,該活動活動,該洗澡洗澡(淋浴),該洗頭洗頭(及時吹幹),該刷牙刷牙,該對長輩說不就必須得說。
不然遭罪甚至沒命的還是坐月子的人。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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