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溫度降下來
溫度降下來
大溝邊上頓時忙成一片。
大隊書記立刻打了河裏的涼水過來,潑在那青年婦女的身上。禾真嬸嬸跟田雨他們都脫了草帽, 在邊上拼命給她扇風。
其他人都退到了邊上, 好給中暑的女人留下寬闊的通風空間。
“家屬呢?家屬過來下,我給交代情況。”餘秋手上也不停, 邊拎懸挂在河裏的繩子, 邊扯着嗓子大聲喊。
“我, 我是她婆婆。”一位頭發中夾雜着銀絲的農婦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因為着急, 她右腳的鞋子也不知道飛哪兒去了。
餘秋顧不上看她,只追問:“她丈夫不在?”
病人的婆婆急得很:“在外頭上工呢,沒來家。大夫, 我家荷香還要緊啊?”
“要緊, 很要緊。”餘秋只好跟婆婆交代,“你兒媳婦很危險的, 搞不好會沒命。現在我要給她緊急處理下, 然後趕緊送衛生院繼續治療觀察。這個過程當中, 她說不定就醒不過來了。”
熱射病之所以死亡率高,是因為致命性超高熱帶來的腦肝腎心等一系列多髒器功能衰竭,損傷了人體體溫中樞以及體內各種酶的活性,使得人體各髒器無法正常運轉。
這病發病急進展快預後差, 相當兇險。
餘秋當年在急診實習的時候, 一個月科裏頭接了九位熱射病患者, 統統都進了ICU, 五個好轉出院, 三人家屬放棄繼續治療,還有位大三的男生入院不久就搶救無效死亡,當時還上了社會新聞。
荷香的婆婆吓得一屁.股就坐在了田埂上,拍着大腿央求餘秋:“小秋大夫救救命啊,荷花才這點兒大的年紀。”
中暑要死人,她曉得。可那都是老頭老太太啊。
餘秋沒空看她,只手上撬着生理鹽水瓶,草草安慰了病人家屬一句:“我盡量。”
對于熱射病病人而言,物理降溫的效果要強于藥物降溫。體外加體內聯合物理降溫,在黃金半小時內迅速糾正高熱,對于挽救病人生命至關重要,并且能夠有效改善預後。
如果是在醫院裏,除了體外涼水或者冰水擦浴之外,餘秋肯定會給還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荷香戴上冰帽,然後用冬眠合劑。
可惜現在她手上什麽都沒有,唯三的這三瓶生理鹽水還是她硬跟衛生院要的。昨兒晚上被她挂在井水裏,今天又讓她轉移到河底下。
誰讓楊樹灣既沒有買冰棒的地方,也沒有保存冰塊的條件呢。她只能用這種最笨最原始的辦法盡可能降低生理鹽水的溫度。
因為她需要依靠這三瓶鹽水幫病人降低體溫并且補充體內的水電解質。
“以前你兒媳婦生過什麽大病沒有?”餘秋在病人的手背上找到靜脈,立刻消毒紮針。
荷香的婆婆滿臉茫然:“啊?我家荷香身體一直很好的。什麽毛病都沒有。”
餘秋放棄了追問,這個時代的絕大部分農民一輩子都沒進過醫院看病,更別說什麽體檢了。小病自己扛,大病就等死。不是他們不相信醫院,而是沒錢治療。
赤腳大夫之所以在鄉間受歡迎,除了因為這個群體能夠處理簡單的疾病外,更多的是由于他們是農民能夠用得起的醫生。
餘秋挂上一瓶水後,招呼荷香的婆婆幫忙擡着鹽水瓶。她又繼續尋找下一個輸液進針的地方。
熱射病患者需要大量補液,常規起碼開放兩條靜脈通路。餘秋打算三瓶冷鹽水給病人同時都挂上。
“小秋大夫。”寶珍聽到了消息,從秧田裏頭跑過來,兩只光腳連鞋子都沒來得及穿。
餘秋一聽到她聲音,趕緊招呼小姑娘過來幫忙:“胃管會下嗎?”
荷香人還沒醒過來,當然不可能自己喝下涼水降溫,只能給她插胃管注入涼水。其實餘秋還想直接給她涼鹽水灌腸的,只是這兒條件實在不允許。荷香畢竟是成年女性,不是小孩子。
可惜寶珍沒學過插胃管,她還以為小秋大夫從衛生院順來的管子是尿管呢。
餘秋讓她接手調整輸液速度,自己拿了石蠟油潤滑胃管之後,就開始從荷香鼻子裏頭往下送。
因為昏迷病人難以配合做出吞咽動作,所以這個胃管插得餘秋也是滿頭大汗。
“再給她身上來一次涼水,多換幾次涼水,扇風不要停,尤其是她腦袋的位置。熱射病最容易受損的部位就是腦子。”
因為着急,餘秋完全感受不到河邊的清涼,她說話時喉嚨幹的要命。
涼水果然又澆了上來,加大的扇風力度讓餘秋也感受到了清涼的氣息。
她擡起頭表示肯定:“保持住,涼茶,對,就是我放在水裏頭涼的涼茶。”
楊樹灣人的老習慣是夏天喝熱茶,認為這樣不傷脾胃。但是餘秋覺得這種天氣下田幹活還喝熱茶的話,簡直就是嫌中暑的不夠快。
帶着河水涼意的菊花茶送到了餘秋手邊,她立刻用大號注射器抽取了茶水,直接往荷香的胃裏頭打。
一搪瓷缸子水很快打完了,餘秋催促:“快點再來一缸子。”
何東勝應了聲:“欸。”,趕緊又送上第二缸。
連着三缸水打下去,餘秋才喘了口粗氣,叮囑寶珍:“給她測個體溫。”
這麽一系列的處理要還是沒辦法降下溫度的話,人搞不好就危險了。不說路上轉運的風險,就是到了衛生院也夠嗆。衛生院有的藥太少,條件又太簡陋,未必能有更好的處理方式。
“廣大社員同志們。”
田埂上傳來大喇叭的聲音,帶着慷慨的激情,“縣革委會來慰問我們貧下中農啦,這冰涼的冰棒,代表的是……”
餘秋才懶得關心冰棒能代表什麽呢,她只知道這可真是天降甘露不絕人性命。
她直接沖上田埂,先斬後奏地搶過那人手上的冰棒箱子:“救人性命,冰棒先借我一下,回頭再還你。”
有了冰棒就能做冰枕,幫助患者頭部降溫。
那人猝不及防,連大喇叭都沒拿開,直接在後面嚷嚷:“哎,你這個同志怎麽能這樣?跟土匪強盜一樣,還搶貧下中農的慰問品。”
“對不起,回頭還你,我現在要救人命。”
餘秋頭也不回,直接跳回大溝邊上。
她掀了冰棒箱蓋子,又翻開上頭保溫用的棉被,一股涼氣裹着白霧撲面而來。
裏頭的冰棒都是用鋁飯盒裝着的,一根根碼得整整齊齊。
一根冰棒三分錢,餘秋毫不猶豫地拿了兩根,直接用毛巾裹着,然後墊在荷香腦袋後面。剩下冰棒的她也沒放過,分別被她放在了荷香的頸部、沒夾溫度計的腋窩以及腹股溝上。
一個大飯盒五根小冰棒叫她安排的妥妥當當,就連鋁化的冰棒水也讓餘秋當成寶貝一樣推進了胃管當中。
一番兵荒馬亂後,寶珍終于測出了荷香的體溫,38.5℃。
餘秋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拿起聽診器聽荷香的心肺呼吸音,再度叮囑寶珍:“給她再測一次。”
體溫計水銀柱上升後,即使溫度下降了,水銀柱也不會自己下降。寶珍是在餘秋用冰棒幫荷香之前讓人夾上的溫度計。
這一回溫度降低的更迅速,已經變成了38℃。
餘秋懸着的心終于稍稍落下,體溫維持在38℃以下,荷香就有好轉的希望。
“過了多久了?”餘秋大口喘粗氣。
大隊書記擡手看了眼表:“差不多二十來分鐘。”
田裏頭喊起來的時候,他正好看了時間,準備也下田去。
謝天謝地,餘秋腿軟地跪倒在地上,半點兒力氣都使不上來。
像是為了鼓勵吓得半死的醫生,躺在地上的女人發出了聲輕微的呻.吟。這可是天籁之音啊,手裏頭舉着鹽水瓶的荷香婆婆立刻驚喜地喊出來:“大夫,小秋大夫,我家荷香醒了。”
“那就馬上送衛生院。”餘秋趕緊爬起來,檢查了荷香的神智狀況,又用手電筒對着她的眼睛照了照,趕緊招呼大隊書記,“書記,有船不?她得去衛生院繼續挂水。”
岸上傳來了人聲:“有,我們坐船過來的。”
說話的是個生面孔,看劉主任陪在他身邊的樣子,估摸着這人就是縣革委會的幹部。
餘秋感激地沖他們鞠了個躬,她也不知道該怎麽稱呼人,索性只談病人:“那麻煩能否借用一下船,她現在情況還不穩定。”
不想那大夏天還穿着長袖子的人居然也沖餘秋鞠了個躬:“謝謝你,大夫,你救了我們貧下中農的命。”
餘秋叫他躬身的姿态吓得不輕,完全不知道該怎麽應對。時代背景不一樣啊,誰知道縣革委幹部又是個什麽情況。
好在治病如救火,誰都清楚不能耽誤。荷香的精神雖然好了些,卻并沒有完全恢複清醒,反應很遲鈍。餘秋懷疑她出現了腦水腫,得盡快脫水治療。幸虧荷香血壓還算穩定,98/64mmHg,不然她要是低血壓的話,後續治療風險更大。
縣領導幹部下鄉坐的船裝了發動機,農忙時節河上又沒有什麽行船,一條水路暢通無阻。船開足馬力往前沖,那激蕩的水花簡直跟瀑布一樣。
餘秋癱坐在船艙邊上,眼睛盯着荷香還沒挂完的鹽水,輕輕地舒了口氣。冰棒箱子成了冰箱,在荷香身邊圍了一圈。她的婆婆正滿臉緊張地看着她。
呵,幸虧她家還有個人在啊。
對了,不是說雙搶的時候手藝人不許出去做工嗎?怎麽荷香的丈夫還能出門呢?
“荷香嫂嫂家的男人衛兵哥哥是鐵路工。”寶珍小小聲地跟餘秋咬耳朵,“他很少回家的。”
餘秋了然地點點頭,現在修築鐵路的條件應該挺辛苦的,開山辟路,交通又不便利,難免長期不着家。
她有點兒同情這對婆媳。在農村,重體力活多,家裏沒個男勞力,的确過得不容易。
餘秋的目光瞥向船艙外,大溝邊上的鐵鍋已經越來越遠,旁邊的水車也一閃而過。
不對,哪兒來的水車?
她腦海一片茫然,她記得大溝邊上沒水車啊。先前田雨還說想讓胡楊幫忙裝個水車,省的她們再從溝裏拎水來着。不過胡楊忙個不停,田雨也沒找到機會說這個事兒。
“東勝哥哥跟小楊哥哥搬來的。”寶珍從船艙口縮回腦袋,“東勝哥哥講要盡快讓邊上涼快起來。”
鄉下沒有電風扇,卻有風力水車。
風推動水車激蕩起水花,帶來陣陣沁涼的氣息。
餘秋想到當時自己突然間感覺到周圍涼快下來了,她本還以為是田雨她們找來了大扇子,所以扇的風變大了。
她挑挑眉毛,真心實意地誇獎了一句:“真聰明,這辦法非常好。”
因地制宜才是大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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