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與神子

第5章 情難自已

情難自已

天氣雖然一天比一天冷，但節日的氣氛卻越來越濃厚了。

“如果你說的是聖誕大促，确實。”

天童手裏拎着他的不知道第幾個零食袋子，這位名揚歐洲的巧克力工藝大師今天在張燈結彩的商業街消費了至少五盒代可可脂，但一點不覺得被冒犯。

反而吃得津津有味，點評哪家的包裝紙把裏面的巧克力腌入味了、哪家又調了足量的果味香精。

英美裏嘆服：“巧克力工藝大師，咱們能不能走遠點再點評？”

就站在人家鋪子門口開嘲諷，雖然她武力值不凡，那也是兩拳難敵四手啊。

天童可不管表妹心裏的惆悵，倒是真的很開心。

雖然吃了滿嘴不合胃口的巧克力，這會兒看向英美裏，依然笑得比聖誕老人都滿足：“真好啊，節日這種東西~”

英美裏還是嘆服：“不要用上古邪神的口吻點評人類的風俗啊，天童君。”

距離聖誕還有幾天，但街頭幾乎已經看不到落單的人。

放眼望去，整個銀座都是成雙成對的情侶，手或肩，總有地方是貼在一起的。

“所以說我讨厭節日。”天童俨然忘了自己剛剛說過截然相反的話，以一種精神分裂的姿态大聲宣布，“一點都沒有考慮過我們這種單身人士的感受嘛！”

英美裏輕輕一個白眼：“誰跟你我們。”

“嗯？”

世界上沒有人能比天童更敏銳，尤其在發掘英美裏的八卦上：“等等等等。”

說着，伸手把人攔下來。

原先剃掉的紅發慢慢長出來以後，柔順地貼服在腦袋上，但神情卻一點不柔順。

天童雙目慣性一眯，當年打排球時那攔網狂人的銳利勁兒又上來了。

“有！問！題！”

每蹦一個音節，手就在半空揮一下。

身上穿着淺紫色的輪胎人風格羽絨服，讓他的動作三分伶俐七分滑稽。

旁邊路過的小情侶大概也覺得有點好笑，捂着嘴彎着眉眼從旁邊經過。

英美裏一點不覺得好笑。

“……你再讓我丢人一下試試看。”她咬牙，“我今天真的會把你趕出去。”

德久家感情好，打算幾天後聚一起過平安夜，至于聖誕當天那自然是那對你侬我侬的夫妻單獨過。

至于天童父子，不用說，天童當然是被他爸——也就是英美裏的親舅舅——捉來東京一起過節的。

這對父子一個比一個潇灑，過節都是遇上哪個過哪個。

也顯得能湊到一起這件事更加重要了。

天童搖頭：“我怎樣都好啦，你別轉移話題哦！你心裏想要一起過節的那個人是誰！”

他們兩兄妹雖然嗆起對方來口下不留情，但向來不走心。

原本天童也覺得她那句‘誰跟你我們’是随口說着玩的，只可惜他對英美裏的神情太熟悉。

如果只是說着玩，絕不會露出剛才那樣的表情。

幾乎立刻，他已經推導出整件事情的經過：“有點驕傲、帶點炫耀，好像完全要跟我這樣純粹的100%單身人割席——你！”

英美裏咳了一聲。

雖然也沒有打算瞞，但主動和人、和既是家人又是朋友的天童說起這種事，總還是有一點心情微妙的。

天童哼哼兩聲：“從實招來，我可以不向姑姑告狀。”

“你就是告狀也沒關系。”英美裏撇嘴，“好吧，我說，是……”

“——是幸村君。”

天童卻把她的話堵了回去。

這人一向聰明得叫人讨厭，發揮穩定，嘴角咧開，名為‘我答對了’的笑容浮現。

“沒錯吧？肯定是他。”天童笑得越來越燦爛。

“是這樣沒錯……”英美裏并不否認，“但你為什麽這麽肯定？”

天童将小小的零食包裝袋在指尖轉了三圈：“他很堅持。”

而且很堅定。

他在心裏補充。

英美裏難追——甚至都不能用難追來形容，因為從來就沒有人真正追求過。

喜歡她的很多，單戀暗戀百般姿态，但表露出來的很少。

與其說把她作為談情說愛的幻想對象，倒不如說是一個理想标杆，誰讓她聰明過人又生機勃勃。

看上去還是人模人樣，實際離“普通人”的範疇已經太遠。

所以人稱怪物的天童能做她的親親表哥，所以那一群妖怪似的天才也能聽她號令。

嗯，沒錯，天童為自己的聯想感到滿意，确實是一個标杆一樣的人。

即便走得再遠再難，看見她，心裏也能攢出一點力氣來。

“……你把我說得像什麽馬拉松終點。”英美裏搶了他一塊軟糖。

天童又給她塞了兩塊：“那他就是相信自己一定能到終點的那種人吧。”

有的時候，馬拉松的勝負并不在體力，而在于是不是相信自己能到終點。

是不是一定要到終點。

中途放棄并不可恥，能邁開腳步已經是勇氣可嘉。

但只有非她不可，才能走到現在這一步。

“咦？”他忽然挺直了背，覺得自己又說了個很精妙的比喻，“好像真的是這樣啊，馬拉松終點英美裏小姐。”

英美裏又一個白眼：“真什麽啊。”

就算要比喻，也得拿網球賽比喻才貼切吧？

整條街就快走完，英美裏回頭幫天童付錢的功夫，這家夥在前面輕輕‘诶’了一聲。

“……話又說回來啊。”他舉着咬了一半的巧克力香蕉，“你什麽都沒說，萬一人家根本就不來，那怎麽辦呀~”

語氣是提問，表情卻明晃晃的是看好戲。

英美裏老神在在，從他外邊羽絨服的兜裏摸出錢夾，把剛剛墊的零食費親自挑出來：“你說怎麽辦？”

“我說，要是幸村君不來找你，這零食錢就算你請我的吧？”天童笑嘻嘻。

英美裏把那沓紙幣翻來覆去看了，無可無不可：“好啊。”

“那就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她說，“不過我肯定贏，所以錢還是給我吧。”

說完，不管表哥在身後氣得跳腳，把至少多了一倍的零食費塞進自己的口袋裏。

天童想說她自視甚高，畢竟毫無表示，又不邀約，人家怎麽想怎麽做就不可能全如了你的意。

看熱鬧他在行，看英美裏的熱鬧他更在行，于是天童笑而不語。

結果沒走兩步到家門口，天童忽然停住了。

門口那人轉過臉來，溫溫柔柔一笑：“好巧。”

天童心想，巧什麽巧。

他深呼吸三次，還是咽不下這口氣，把身後矮自己兩個頭的表妹拎出來：“你是不是跟他串通好了騙我錢的？！”

*

“幸村君來啦？快坐快坐！”

“小美你別光坐，去廚房裏找點吃的來擺上，不要在客人面前失禮哦！”

“爸爸你……”看在有旁人在的份上，英美裏忍了，“我去，我去行了吧？”

只是背後忍不住對他抹脖子，意思是給我等着吧。

德久爸爸嘿嘿一笑，根本不放在心上。

“別看她好像有點兇，”德久爸爸頗為自豪，“但小美是很有禮貌的哦！”

天童捧着姑父：“就是就是。”

相比之下，幸村就要會說話得多了：“其實叔叔阿姨對我也不用這麽客氣的。”

他目光随着英美裏往廚房去了，停頓一會兒，忍不住說：“不好意思，我去看看。”

德久媽媽還感動呢：“好體貼的孩子，肯定是讓人家看出來你只是客套了！”

德久爸爸哼哼：“我難道能是真的要讓英美裏給他遞茶嗎？我都沒有這種待遇——肯定只是客套話啦！”

喂我說，姑父你的真心話好像混進去了吧！

天童圍觀着姑姑姑父天真又滿意的表情，心裏忍不住想，這人可不是那個意思。

與其說他是沒打算要英美裏端茶倒水的服務，還不如說，他是不想做這家裏的客人呢。

越琢磨越不對勁，剛剛在銀座驟然得知消息的後勁上來了。

這會兒天童看幸村，跟看故事裏的狐貍精也沒什麽區別了，總覺得他一舉一動都要小心注意，總是不對勁。

眼看他們兩人一起端着托盤從廚房裏出來，天童一個鯉魚打挺起來。

“放着我來——！！”

手就跟着伸過去了。

他手臂長，手掌也大，一下包住整個托盤，假笑：“英美裏你去坐着好了，我跟幸村君一起。”

英美裏莫名其妙看他：“那你剛剛不動？”

天童假笑得更誇張：“那是我沒意識到，端托盤原來是這麽讓人高興的一件事啊！我今天一定要端個夠！”

……神經。

英美裏也不算完全不懂他的意思，聽到這裏也就沖幸村一笑：“那我先過去了。”

幸村颔首：“好。”

廚房裏待了一會兒，雖說并沒說幾句話，但狹窄空間裏只有兩人，比這幾天見不上面的每一刻都好太多，幸村并不貪心。

要說焦急也還談不上，只是休假有限，過一天少一天，下次再見不知道要到什麽時候。

有時幸村自己想起來也覺得奇怪，他從不否認自己是個強勢的人，有時候甚至不容忤逆。

病痛也好困境也好，但凡他還有一口氣，都要迎頭而上，直面所有。

唯獨……

唯獨她。

遠一點怕她沒良心，忘了自己；近一點又怕藏不住，把她吓跑。

舉棋不定坐立難安，對幸村精市，也實在是很難得的體驗。

更難得的是，他一貫以為自己是要把一切抓在手裏才覺得安全，沒想到這樣患得患失，居然也別有一種叫人……欣喜的滋味。

世界上有這麽一個人對他來說很重要、很牽挂，竟然是一件這麽好的事。

兩人把托盤上東西一個個放上桌，幸村帶着托盤回廚房，轉身撞上天童在門口抱着手臂看他。

“我妹妹不好追吧？”他忽然說。

幸村也不驚訝：“英美裏一直都很聰明。”

“……你小子，嘴巴夠甜的。”天童一個白眼甩過去，“但沒用。”

幸村抿着唇角，笑意不大明顯：“嗯，我知道。”

誰的認可都不重要。

只有英美裏點頭，才是有用的。

天童看他寵辱不驚的樣子就來氣，這小子要是急于表現，他必然沒有好臉色，但他一丁點都不慌，天童卻更不高興了。

他不高興就要表露出來，于是剛坐下沒多久，就開始撺掇人出去掃雪。

最近常常下雪，一覺醒來外面的庭院已經堆得滿滿當當。

德久家裏三個懶人，以前都是實在沒法出行才叫人上門掃雪，今天難得有勞動力在。

天童笑嘻嘻：“幸村君今天也趕巧，不如我們一起動手？”

幸村不看他都知道這人估計還在記仇，他的出現讓英美裏贏走一筆零食錢。

點點頭說好，跟着天童就這麽出去了。

英美裏坐沙發上陪爸媽看電視，漫才搭檔講着不大好笑的老梗，她隔五分鐘看一眼窗外。

德久爸爸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問她怎麽了。

“想堆雪人嗎？”他來勁了，“爸爸跟你一起！嗚嗚嗚我們小美終于也有童心大發的一天了，雖然這一天晚來了二十年……”

英美裏毫不客氣地塞了他一嘴巴餅幹。

又看窗外。

倒是沒再下雪，但天必然是很冷的，和暖融融的室內不同。

她透過玻璃窗，精準捕捉到幸村發白的指尖，想，他應該會有一點冷。

或者不是一點，雪雖然停了，但院子裏那麽厚一層，他還只穿了大衣。

好看是好看了，冷肯定也是很冷的。

是不好意思嗎？也許比這更多一點。

是愧疚嗎？也許比這更輕松一點。

英美裏看着他直起腰沖自己笑，揮手的動作潇灑寫意，大概想讓她別擔心。

好吧，漂亮歸漂亮，她還是覺得這人應該很冷。

想讓他不那麽冷，想讓他舒服又安穩，漂亮地肆意地做着想做的事，什麽都不用顧忌什麽都不用管。

想讓貧窮、病痛、悲傷，一切糟糕的東西都離他遠遠的。

……她好像，有點想要去愛他。

不只是喜歡，不只是牽着手在陽光燦爛的天氣，打扮清爽地享受光鮮美麗的事物。

而是想要在冰天雪地裏，握住他被凍得有些發白的手。

英美裏站起來。

——那就去吧。

她毫不遲疑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