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登對,絕配!
登對,絕配!
好在寺廟裏還有廢棄的後廚, 随意找了個将就可用的鍋爐洗淨,支在火堆上,衆人盯着升騰的熱氣, 認真聆聽虞斯的敘述,他一字不落地複述, 記憶驚人,竟然連聖上欲賜婚之事都沒省去。
等阿離洗淨碗,端來一摞分給衆人時, 他已講完了, 大家皆是一幅驚惶不知所措的模樣。親耳聽到, 和思量猜測, 終究是不同的。
但令焦侃雲久久不能言語的,不僅是聖上要屠族的暴虐, 還是……
“你說,你埋了數十萬兩在庭池中,是為了将自己的把柄交給陛下, 也為了與聖上心照不宣地交易, 拿穩忠勇營的權柄,更是為了讓聖上将你在侯府埋藏贓銀之事隐秘流出, 好斷了自己結黨之路?而那數十萬兩, 自你接掌侯府的時候就存在?”
虞斯赤誠又堅定,“嗯。此事原本不該說與任何人聽, 但如今你我同處一繩,也無甚好欺瞞的了。我父親确實痛貪了許多, 我母親與他和離之時, 還坑蒙了一筆,散與貧困百姓。我接手後母親将這些事盡數告知, 我卻不得不為了自保,将其認下。
“不過我一分都沒有動……我發誓。”怕她覺得自己總是發誓,也沒個依憑,又補充道:“我拿我的性命發誓。”
焦侃雲恍然醒悟,卻不敢置信,萬般慚愧之下,擰眉,緊緊咬住了手指。嘶……一股洶湧的愧疚之情登時蔓延到頭頂,她欲言又止,有點不敢看虞斯那雙過于炙熱的眼睛。
半晌後,她忍不住朝虞斯坐得近了一些,猶豫片刻,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只見他渾身一顫,她蹙眉低頭,小聲地說:“侯爺,對不起!”
虞斯狐疑地狹起眸子,一怔,反應過來,“你父親告訴你了?你寫我的話本,就是因為這個?…這麽說,你在金玉堂說書之事,也早就被聖上控制了?”
焦侃雲點點頭,雙頰紅透,嘆道:“實在很對不起!其實我早就叫風來去侯府探過了,拿到了贓銀,确定侯爺确實貪污巨款,才動筆的。任憑誰也想不到,內情曲折到颠覆古往今來任一史記,聖上說得沒錯,侯爺之智當真舉世瑰寶矣……要不然你罵我吧?打也行……輕點。”
虞斯挑眉,垂眸看向她覆蓋在自己手背上的纖細的柔荑,耳頰俱羞,他輕咳一聲,有點竊喜,但而今不是時候,只作鎮定,“你實在很讓我困擾啊!你知道我每夜都因為你的話本輾轉反側,泣淚不止嗎?焦侃雲,你險些把我的姻緣都給說落了!
“給我坐端正了,等正事說談結束,我要好好跟你算這筆賬!”
焦侃雲仍是不敢擡頭,重複說道:“對不起!我也是前些時候才抿出,陛下早就控住了我的筆,但我只知道他有意将你貪污之事透露給父親,再叫家人透露給我,卻不知原來是你自己有意給聖上透露,更不知你貪污之事是這樣一大烏龍……真的很對不起。”
她一句萬般誠懇的道歉,他一句暗含調侃的責怨,在沉重的家國大事、天下生死面前,都不過過眼雲煙,可仿佛是焦灼氣氛的調劑,讓衆人苦中作樂一般,都流露出一抹淺淡的懈意。就好像,誤會終會解開,事情必有轉圜,人生總是變數,硬着頭皮走下去,才會有改變。
虞斯并不再說此事,仿佛有心揭過,手卻分毫未動,任由她愧疚地握着,“陛下掌控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在宮中時,陛下面對我便屢屢一幅勝券在握的樣子,我也時常勘不破真意。單說思晏此事,我也是因早朝時,陛下着人宣讀了廢後聖旨,又有意點我,我才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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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離仍是不解,“思晏小姐被聖上诓騙殺太子,和聖上廢後有什麽關系?”
虞斯一手拿出紅圖,在地上攤開,“我和焦侃雲推演了數次,總是推到聖上的目的,便推不下去。”
焦侃雲收回手不再握住,指着太子府一處,“彼時我還同侯爺說,‘聖上總不可能在阿玉被謀殺前,就想到要剿滅絕殺道了吧。’因為我們都是按正常人的想法去思考聖上,從而認為,聖上再狠毒,也不可能自己殺了太子。”
“可天家無父子,為何你們一點都沒往這方面想?”章丘低聲問道。
焦侃雲便說,“不是父子情誼的關系,是因為我與阿玉朝夕相處,我知道帝王在他身上付諸了多少精力,若一早便是棄子,又何必栽培?阿玉自幼由內閣諸位重臣、學士教導,騎射亦有大辛最負聲望的武将親自教習,幼時習武,在武堂為他陪練的,亦是同齡人中佼佼者,是你家侯爺。
“可見帝王對他寄予厚望。我不是覺得帝王不會絕情,我只是覺得,以辛帝的個性來說,絕對不會輕易讓自己的心血付之東流。”
虞斯接過話,“所以,唯一能讓帝王舍棄他的原因,只有兩個,一個是太子犯了不可饒恕的罪過,顯然沒有,另一個,就是血脈混淆,太子不該是太子。任憑誰也想不到這樣的內情,所以我和焦侃雲推演數次皆不得因果。直到帝王廢後。”
章丘了悟,判出結果,“所以不是太子死了,皇後瘋癫,于是被廢。順序應該是,帝王要廢了皇後和太子,于是先讓太子死,再借口皇後憂傷過度,把自己幽困封閉,将其禁足,數月之後,順理成章地廢除皇後。”
阿離問道:“繞這麽大的彎子,究竟是為了掌控侯爺,還是為了廢後廢太子,亦或是為了有理由出征?”
“一箭三雕不是正好嗎?”焦侃雲分析道:“辛帝最注重顏面與口碑,他懼怕口舌,難堪朝臣與百姓紛說。所以,血脈混淆之事,他定然不會走漏半點風聲,只想着悄無聲息地解決了‘污點’。
“恰是時,思晏出現,壽王将其身份上報,辛帝便派人去狼漠鎮細查一番,得知她隸屬于絕殺道,欣喜若狂……一個簡單且完美的計劃便成了。”
阿離終于明白,追問道:“所以,聯絡絕殺道的神秘單主就是聖上?”
“只能說,背後是他。但也許假手于人。”虞斯想到陳徽默和樓庭柘的聯系,推測說,“二殿下亦是棋子。聖上讓他去辦最好不過,但此事內情隐秘,不可告知衆臣,更不會直接告訴二殿下,讓自己在兒子面前顏面盡失,所以,聖上寫了密信,讓他交給陳徽默,翻作北阖文,再送至絕殺道。”
焦侃雲幽幽一嘆,“聖上雖說是許諾了二殿下儲君之位,但也教他登上了風口浪尖。須知我們追查太子案,查到他的身上,一是因太子病前,二殿下去探望過,二是因太子去世那日,東宮仆侍皆被賜死,我們認為唯有二殿下入宮面見了聖上,可以教唆,三是因陳徽默。
“如今看來,許是陛下有意引導,他讓樓庭柘去探望阿玉,又讓他在阿玉去世之日入宮,更是讓他聯絡陳徽默。誰都逃不過聖上的制衡之道,有好處,就會得弊端。我們百般追查,早就擺出了這些疑點,朝臣也會懷疑,是二殿下殺了太子。一場污穢的血脈笑話,便被遮掩成了黨争。”
虞斯點頭,“我的線索推說得差不多了,思晏,說一說你的視角吧。”熱水沸騰,阿離拿兩根粗木棍挑起鍋爐放到一邊,虞斯不動聲色地将其挪得離焦侃雲的腿遠了些,章丘找了一柄大勺來舀水,每只碗裏都有,焦侃雲便幫着遞發一圈。
鍋爐裏留了些熱水,虞斯有意等它涼一涼,并截斷了一節衣擺丢進去燙淨。
大家的動作稀松平常,沒有人說話,沉默得甚至都有些陰暗扭曲了。
思晏将一切看在眼底。仿佛沒有人責怪她,但大家絕口不提那樣狠毒的一刀,又仿佛都在責怪她,只是迫于形勢,隐忍不發。
她垂下睫羽,掩飾眸中的濕意,開口敘述,淨是喑啞:
“我獨自在狼漠鎮長大,那裏毗鄰北阖,随時會受到絕殺道的騷擾,我孤身幼弱,被擄去實在不稀奇。我在絕殺道的師父是一名快要退休的老手,他有意收心積德,見我可憐,便收養了我,一邊教我如何使用刺刀,發生歹事時好将對方一擊斃命,一邊卻保我不參與絕殺道內的刺殺行動,偶爾一些望風湊數的任務交給我,我過得還算清閑安寧。
“但我也常常看到殺完人回來的弟兄們,滿身是血,斷手殘足,腸腹拖沓。他們忌恨我的悠哉快活,要與我切磋筋骨,生死搏命,有時候我受傷,有時候他們受傷,傷筋動骨、鮮血飛濺之事常有。因我時常去胡元戲班做工,有手繭、有身手、會受傷,都是常事,沒人會懷疑。
“可我厭倦這樣的生活,師父的頭發花白了,也再護不住我幾年,既然我沒有殺過人,那我脫離絕殺道,有何不可?這時候我遇到了虞斯,他将我的身世說與我聽。那時候我真的很高興,仿佛得了救贖,只想着把虞斯贈我的珠寶都獻給師父,然後帶着他一起趕緊離開狼漠鎮,去樊京過好的生活。
“師父說自己半截身子已入黃土,不折騰了,讓我走吧,去過好日子,所以我就獨身跟着虞斯來了樊京,可我得知他十分警惕在樊京作亂的絕殺道,終究擔憂他介懷我從前的出身,不敢将自己待過絕殺道的事告訴他,也懼怕他有一日察覺我會使刺刀,幸而男女有防,很多細節都因為他對待‘妹妹’的寬容小心而避過了。
“但沒過多久,絕殺道托金玉堂給我送來了一封密函,對我頒布了第一個殺人任務。我十分疑惑,因我分明已脫離,來到了樊京,他們怎麽還要找我?當我看到我要刺殺的對象是太子時,隐約明白,那必然是一筆讓各位長老都心動不已的巨款,而找到我,是因為我如今的閨秀身份,要得手比他們容易得多。而且,一旦得手,我已非道中人,輕易查不到絕殺道的頭上。
“我沒搭理。我心想,我走的時候他們難道不知道?我哥哥是忠勇侯虞斯……”說至此處,思晏有些哽咽了,她從未認真喚過哥哥,亦沒有這般驕傲地将自己哥哥是誰表露過,她捂着臉,低聲啜泣,“是把他們打得跪地求饒的忠勇侯虞斯啊。我做什麽要搭理這勞什子任務?往後我在樊京,橫着走都行,我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臉色,自有人護我……
“可是随信而來的,還有師父斷掉的白發、剝落的指甲。他們說,這會是我唯一的任務,殺了太子,罪名是絕殺道的,和我這個脫離絕殺道的人無關。屆時會有人接應,只要我做得幹淨些,殺完這一票,就徹底是清白人了。”
焦侃雲深吸一口氣,糾正她,“你殺了人,才真正不是清白人了。”
思晏點頭,又搖頭,“我沒有被這樣的話術蒙騙……我只是很後悔沒有執意帶師父一起走,可後悔真是世上最沒用的東西。
“所以我一開始只想回到狼漠鎮見師父,我想帶他走,不受這等威脅,量他們也不敢對我如何。可虞斯帶着大隊人馬回樊京的那日,我又在金玉堂收到了新的信函,這回是滿紙的血。我無法确定,師父究竟是死是活,更無法确定回去還來不來得及。
“我想過把這件事告訴哥哥,可絕殺道手眼通天,師父養育我十數年,我不能不管顧他的死活,哪怕他只是個半截身入土的小老頭兒,我更害怕虞斯為了幫我報師仇,出兵剿滅絕殺道,可我知道北阖已同大辛簽訂盟約,他若幫我,屆時朝局都會動搖。
所以我選擇了自己解決,我和哥哥說要回去,只想着刺殺完後消失在狼漠鎮,回到絕殺道,從此開啓我的殺手生涯,絕不連累他。但是……
“哥哥執意不放我,他管定了我,後來焦姑娘誤會我被欺負,同樣摻和進來,說會幫我逃離王府,我欣喜若狂,既然如此,那我就先殺了太子,保住師父的性命,然後通過騙取焦姑娘的信任,讓她助我逃離樊京。”
她停頓了下,許是喉口滞澀難以繼續,捧着碗喝了一口熱水。
焦侃雲雙目泛紅,用掌沿撐着額,“你才是最厲害的,的确把我騙到了。我為你不受欺辱,不嫁高門,胡寫一通,沒想到深陷樊籠,被陛下所控。你究竟如何潛入太子府的?你身旁有虞斯派給你的護衛,你又是如何避開他們的監視?”
思晏撫摸着刺刀上的花紋,略微失神,“那天夜裏,我入太子府,如入無人之境。其實我的武功一般,不然也不會騙過虞斯,但我刺刀使得很好,只要夠快,一擊致命,前後不過彈指之數。任哪個護衛都不會想到,彈指之數就能穿入銅牆鐵壁的太子府,把太子給殺了吧?我只需要借口夜不安寝,路過那裏。”
她想起太子死時的神情,合眸咬住下唇,須臾後接着道:“他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但我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他認識我。其實那幅畫是我拿走的……因為他分明已受了我一刺,卻執意要從懷中掏出什麽東西,我看到那是我的畫像,心中更是慌亂,生怕留下罪證,那是我第一次殺人,所以手忙腳亂的時候撚轉了刀口,最後拿走了自己的畫像燒掉……”
焦侃雲忍得握拳的骨節都泛白了,她側目過去,顫聲道:“所以,當我告訴你太子寫了一個‘救’字給我的時候,你才會哭着說不可能是讓我救你?你是不願意相信,自己分明殺了他,他還要救你?還是不願意相信,世上有這樣純良的人,愛憎分明,知道你是被騙了,一點也沒怪你?
“阿玉死的時候,該有多痛…!”她泣不成聲,情緒傾瀉,難以平複。
虞斯手足無措,擡起手臂想用袖擺給她擦淚,但殺人的是自己的妹妹,被殺掉的是她的摯友,他不知如何是好,更覺得沒有資格,最後只是撈起鍋爐裏的斷衣遞給她,握住她冰冷的手。
“對不起……”思晏握緊刺刀,抵住額,“等我殺完人回去,才後知後覺!太子府的防備怎麽會如此松懈!他身邊怎麽一個護衛都沒有?次日得知東宮仆侍盡數陪葬,我才知道這分明是一場為我設好的陷阱,金玉堂的書信催的不是師父的命,催的是我頭昏腦熱,亂如鍋上螞蟻!只須我昏庸一刻,動手殺人就好……”
虞斯握拳,沉重地一嘆,問她,“既然發現事有蹊跷,為何不告訴我?”
“我知道接手這件案子的正是兄長後,才徹底确信,這是來自天威的壓迫,是高位上的人布置的天羅地網,若我将此事說出口,豈不就成了上位者拿捏你把柄?我每日誠惶誠恐,知道兄長聰穎絕頂,不好诓騙,只能以不想同你見面為借口遠離,唯恐被識破。
“我把希望寄托在焦姑娘身上,她說過要助我逃離,所以那日,我借口賞花上門找她,但她竟然憑借蛛絲馬跡猜到我就是太子要找的人,立刻反口,說不會助我離開。天知道我當時多絕望……她提到要帶我去見你,我才驚懼發抖。”
思晏已哭得有些麻木了,低聲敘敘,“我若回不去狼漠鎮,便會成為虞家人,你們這些護我的人,都得死。而且,在我殺了太子後,金玉堂就再也沒傳過師父的消息,我真的好想回去……寧願虞斯從來沒認過我這個妹妹。”
焦侃雲胡亂抹了一把臉,收拾心情,“好,你也算是有情有義,身陷珍珑棋局。那你告訴我,絕殺道來殺你,是為何?”
“因為太子的‘救’字,令我這個殺人者,莫名其妙地成了此案關鍵線索,而陛下樂得我成為線索,這樣就可以利用你們逼我說實話。
“可絕殺道不樂意,因為一旦我成了要被保護的線索,我大可以把殺太子的罪名落在絕殺道頭上。他們得不惜一切代價殺了我,以免我亂說話。
“但這也是陛下樂見其成的事,因為一旦絕殺道坐不住了,來樊京殺人,他就能把這件事打成‘絕殺道來消滅關鍵證據’。更坐實了絕殺道殺害太子。”
焦侃雲點頭,“你這不是挺聰明的嗎?”她不由得擰眉,氣息發抖,“那你怎麽就不知道,比起自盡和回狼漠鎮兩個法子,還有一條路你可以走呢?”
思晏眉心一跳。
焦侃雲咬牙切齒,“你說阿玉給我留了一個‘救’字,是為什麽?他要我幫你,大可以寫與我最後一次見面的時間,因為那日,我們只聊到了你,卻寫了個‘救’字!分明是他也想好了一切,有意促成,讓你成為太子案的關鍵線索被保護起來!
“你真是愚鈍又赤誠,你就不會說:‘我撞破了絕殺道殺人的現場’嗎?!只要你把這一切推給絕殺道,誰又能奈何你?
“這時候絕殺道想反口,說你撒謊,說是你殺的,誰會相信一個殺手組織?大家只會覺得絕殺道瘋了,把事情推給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閨閣小姐!你不推給絕殺道,是你沒想過,還是你自幼在那裏長大,骨子裏就懼怕他們?亦或是你的純良,都給了你那頭發花白的師父,哪怕自己死,也不想他出事?思晏……”
焦侃雲撫額嘆息,“我一方面真想捅你一刀,恨你白費了阿玉死時的心機,另一方面……我真是心疼你。同樣身為女子……你真是……”背負太多,太苦了。
她苦熬了十餘年,以為等來了救贖,心心念念去到樊京,不似她所說的真的喜歡白來的新鮮富貴,而是自豪于原來自己有個被奉為戰神的兄長,從此處處會護她,卻沒想到陷入另一片泥沼。
她的單純促成她的一時沖動,她的聰慧又促成她推演出真相,痛苦萬分,最後她的純良,讓她身不由己,被緊緊攥住了命。
“我只是覺得,我死了并不可惜。”思晏嘆道:“我只是一把并不鋒利的刀。誰會在乎一把刀的死活?”
焦侃雲深凝她,半晌,卻道:“你自己要在乎。”
思晏微微睜眸。不是“我在乎”,也不是“你兄長在乎”,而是——
“你自己要在乎。”
縱然你千錯萬錯,百般狠毒,萬般冷漠,誰都可以怨你恨你,你可以下大獄,可以數罪并罰,但你的命,你自己要在乎。
“更何況這本就是一場陰謀,你該做的,是将功折罪。”長嘆一口氣,焦侃雲做下結論:“沒多少時間了。阿玉既要我救你,也是為了救百姓免受戰火紛飛,如今只有救你。天若執意要你死,我們便要勝天半子,救你的命。”
思晏沒有說話,她凝視着焦侃雲,就像她在壽王府,急匆匆入院,猛地撞開那扇門,帶着滿身天光而來時一樣,她潮濕的內心生出了一縷輕柔的風,一抹盎然的綠。
見她不說話,焦侃雲以為讓她救萬民于水火這種理由不夠她振奮,不夠她配合,更以為她不願意将功折罪,便又問她,“我只問你一個問題,兩次大刀落下時,你都拼了命的救我,為什麽?”
思晏熱淚盈眶,“愧疚……還有,想當你的朋友。”
焦侃雲搖頭,“你雖救我,但我對你的感情依舊十分複雜,我不一定拿你當朋友。但你拿我當朋友的話,便要比阿玉做得更好、更多,你要彌補罪過,待一切塵埃落定,功大于過了,我們就會是朋友。在此期間,我會和你的兄長一起,一直護着你。”
她終于不再別扭,“好。我會一直配合。”
“我會安排人秘密去打探你師父的消息,如今無須用他威脅你,想來比之前好打探得多,若他還活着,我就暗中将人護起來。”虞斯擡了擡下巴,“把你的刺刀收起來吧,你不适合這個,你玩長槍比較有天賦。”
思晏點點頭,将它收回靴中。
“姑娘方才說過,緩兵之策,卻沒有具體的法子。而今可從細枝末節處推敲到一二?”章丘讓阿離去再燒一爐水,挑動炭火,接着之前的話題。
虞斯和焦侃雲對視一眼,顯然是又想一塊去了。他低眉,抿了口水,一哂。
“陛下懼怕口舌,那便會顯得尤其寬容。”焦侃雲自信地道:“我思來想去,和打仗同樣重要,且需要帝王寬容以待的事,只有一件。”
阿離沉吟片刻,蹙眉道:“難道是讓侯爺和小焦大人答應聖上的賜婚?自古婚姻大事,三媒六聘,更不要說侯府和尚書府結親,還是聖上賜婚,其隆重可見一斑,籌備起來肯定是要個一年半載了。”
虞斯一口水嗆了出來。
焦侃雲微微紅起耳梢,低聲道:“才不是!”
虞斯亦滿面通紅,糾正他:“是祭祀!”他擡眸看一眼阿離,指着門,“你滾出去打水!”
章丘撫着半張臉險些笑厥過去,“這法子聽着…好像還挺可行啊。婚期難定,可不是想拖多久就拖多久嗎?太子新喪,把婚期定在年後,以示尊敬哀悼,陛下為了體面,當然會寬容。就是不知道優秀如小焦大人,看不看得上侯爺啊?”
“你也閉嘴!”虞斯連忙呵斥他,慌亂地向焦侃雲道歉,“是我治下不嚴,等回去了我罰他們……他們說的話,你別放心上。”一頓,又怕她真的不再考慮他,幾若無聲地補了一句,“也別…全然不放心上。”
焦侃雲低首不言,一絲奇異的妙意缭爬心尖,擡眸看他,他目中羞怯閃爍,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的神情,見她沒有惱怒,才露出些許放心,她腦子微窒了一瞬,下意識答:“好。”
兩人俱是一怔。
好?
好的究竟是“你別放心上”還是“也別全然不放心上”?
火光與人影纏亂,夜風清涼,帶着些許土腥氣,糊弄一般抓了滿身的感受,全都裹到人的鼻息間。許是局勢急迫,剛才緊張的氛圍教兩人的心弦都繃得很緊,突然怔住,那心曲弦音便洶湧而出,澎湃至高潮,激得汗毛都立了起來。
肉眼可見的一個激靈,她冷。虞斯紅着臉,解開腰帶,脫下外衫,罩在她身上,身上便只留了素白的中衣,襟口微微打開,可以窺見些許美色。
陡然一被包裹住,四面八方都湧來了他的味道,甘冽清爽的淺淡香氣,衣衫上還殘存着他身體的熱意。“我身熱……”焦侃雲無端想起他這句話,輕輕倒吸一口氣。
抛卻雜念,接着剛才的話說道:“‘國之大事,唯祀與戎’,實則,祭祀甚至還在征戰之前,既然陛下那麽在意朝臣和百姓的口舌,又那般好面子,講究禮法,咱們大可以針對這點,行拖延之術。”
“可一般重大的祭祀之事,譬如祭天,都是放在冬至日,亦或是夏至日,如今初秋,祭什麽呢?”章丘摩挲着下巴算來,“難道要硬生生拖延到冬至?”
焦侃雲點頭,“沒錯,但也不算拖,祭天儀式隆重繁複,陛下尤講禮數,提前籌備四個月,正好。既然陛下想征戰,那咱們與其直接忤逆,不如裝作順從,但請陛下先祭天作問,若天能應答,正是出征時機,百姓必然滿意,順應天意,侯爺二話不說,就領兵出征。”
章丘目露贊嘆,“妙啊。陛下征北阖,雖找了太子被殺作借口,順理成章,卻難以安撫民心,若是問天祭神,他暗中做手腳,得到天神準允的答複,必使萬民認可侯爺乃是天命所歸,而帝王決策亦是順應天意,倘若我們獻上此策,聖上定會欣然同意。
“這一籌備,就是四個月,須知兵法上講,遲則生變。四個月足夠我們再想別的法子了。而且,為防止侯爺要征滅北阖的确切消息傳出去,聖上絕不會在祭祀前就告知朝臣,他要當滅國屠夫。如此,便是‘不選’。”
虞斯勾唇一笑,接着道:“但我們絕不能讓他當真得逞。我們需要做的是,在祭天之前就掀起民間口舌,讓百姓紛紛議論天命之事,我配不配出征,不是天說了算,也不是帝王說了算,而是百姓說了算。且聖上能做手腳讓天神準允,我們也能做手腳,待祭天典禮上,群臣生變,天只會說:不準去。”
焦侃雲笑道:“侯爺的武将星話本,正是用處。陛下要我抹黑侯爺,那我就好好抹黑。至于思晏,明日,我更要滿懷着對陛下的恭順,把她送去刑部大牢……”
虞斯側目看她,掀唇道:“與其同時,我去面聖獻計,等祭天之事落定,別說她在刑部大牢,就算她在酷刑司,差吏也得給我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我看誰敢動她一根汗毛。”
焦侃雲挑眉點頭,“若侯爺的語氣能再适當地放軟一些,争取将思晏留在侯府看守,會更好。畢竟大牢裏陰暗潮濕。”
虞斯輕偏頭,“遵命。”
竟然真給他們找出了解法,章丘長舒了一口氣,眉眼堆起笑意:登對,登對啊登對。他拼命給虞斯使眼色,“侯爺,這麽晚,焦姑娘定是餓了,我和思晏小姐着人去打些獵物回來烤。”思晏都不需要他使眼色,立刻起身離開。
不算大的廟堂裏突然就散得只餘他們兩人,顯得空曠,地上擺着幾只碗,尚未見底的水中有火苗晃蕩,像一顆心一樣七上八下。
鍋爐中還剩着一些水,虞斯觸碰了下,因在火堆邊,還是熱的,他默然從焦侃雲的手中拿過那一截衣布,在水中洗淨,擰幹。
擰幹。
還是擰幹。
焦侃雲等着他下一步遞給自己,伸了兩次手未果,她挑眉,“再擰就碎了,侯爺。”
虞斯咬着牙,徐徐吐一口氣,傾身靠近她,四目相對,他低聲問,“焦侃雲?你的鞋面和鞋底都紅了,是踩到血水,裏面也浸透了吧?”
“嗯。”焦侃雲指了指火堆,“不過已經烤幹了。能怎麽辦?将就了。饒是洗幹淨,套上滿是血水的襪子,穿進鞋也會髒。”
虞斯以眼為筆,描繪着她的臉,嘴角抿起些弧度,“那,我若有個辦法,你要不要采納?”
焦侃雲饒有興致,“說來聽聽。”
虞斯指着自己的心口,實則指的是那層薄衣,“我的貼身衣物,裁給你當素襪。”
焦侃雲低眉,又擡眼,複又低眉,再擡眼,對視片刻,兩人皆屏住呼吸。她伸出一根手指,輕觸了下那件薄衣,綢緞的材質輕薄光滑,被虞斯發現小動作,便見他再微微傾身離得近了一些,讓她碰個夠。
她立刻收回手指,“…不太好吧?”
“哦?不好?”虞斯挑眉,帶着些許佯裝苛責的意味,輕聲道:“拿我的小道消息寫話本博噱頭的時候沒有不好?把我的姻緣全都趕跑沒有不好?說我情場浪蕩、朝秦暮楚沒有不好?現在給你穿襪子,你說不好?”稍加威逼一般,趁機擡起濕帕,放在她的臉側,不敢放肆,只用零星一點觸碰到血跡,輕擦去,嘴上還在施壓,“嗯?那些時候沒有不好嗎?”出口已然喑啞。情思,一瞬發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