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掉馬!
掉馬!
鬧劇散場, 金玉堂頗費了一番功夫,才将賓客遣散,尤其是堵塞在四樓遲遲不肯離去, 只想見隐笑一面的狂熱之衆。
他們以為這些真假皮囊裏,必然有一個是真正的隐笑。殊不知, 焦侃雲之所以老神在在,除了奇招層出不窮之外,更重要的是, 她今日并未換裝, 打從一開始, 她就沒打算摻入這群真假隐笑之中。
倘若一時不慎, 贈送話本并沒有引起民衆狂歡,或是讓虞斯借了民衆一擁而上的這股東風, 進到四樓房間查探,那她摻和進去,就是死路一條。
索性就在同一東方位面找了間普通雅廂, 慢悠悠地坐着講書, 而位于其他廂房,站在屏風後的人, 只須配合她的話本, 時不時擺出一些講談的姿勢掩人耳目,正如陰陽雙簧, 并不難做。
今日她只帶了第三章的講稿,走之前畫彩問她要不要燒掉?焦侃雲剛吐掉茶粉, 恢複音色, 開窗觀察一番,虞斯尚未離去, 正坐在大堂側方的樓梯旁,似乎并不為官差即将搜檢侯府之務着急,反而以逸待勞,暗中審閱下樓的人。
果然是心性至堅吶,她自以為拿出了十分的狠勁,他還跟沒事人一樣,頂得住來往之人的側目打量,這倒罷了,這般穩如泰山,竟是不擔心官差搜檢時會搜出侯府的贓銀。
謹慎起見,她還是說道:“燒了吧,旁人聽堂記筆,可沒得我寫得這般詳細的稿底,若是攜于身側,不慎被拿出來,幾相對比,多的也解釋不清。”
最重要的是,上次她聽堂記筆燒掉了稿紙,這次若是沒燒,身上不帶紙燼味道,對虞斯來說,總有些不同,他若興之所至問了一嘴,也是麻煩應付。
畫彩這才将一沓寫滿墨字的紙張扔進香爐中,看着它全部燃盡,而後熟練地鋪平香灰。
同行的姑娘們也收拾好了,前來敲門,焦侃雲與她們一道下樓,自然地與虞斯打了個照面。
不出意外的,虞斯見到她在此處聽堂,表情可謂精彩紛呈。頗有一種被群毆倒地時突然遇見熟人的尴尬。
轉瞬想到兩人初次見面,她就是到金玉堂聽隐笑開講的,出現在此處并不奇怪,才又斂起了訝然,只是紅着眼鼻,故作深沉地問,“你都聽過了?”
焦侃雲欣然回,“從一至三,一字不落。家中還有一二章回的手抄本,可惜是堂倌記筆,字跡略潦草了些,等我有空,打算謄抄一遍,屆時會好好地再閱覽一番,欣賞侯爺不為人知的風姿面貌。”
就見虞斯低垂的睫毛狠狠一顫,如狂風驟雨中被摧折的霸王花。他深吸氣想說些什麽,擡眸見有旁人在,觑了一眼,就閉上了嘴。
同行的幾位姑娘見到虞斯,避之不及,紛紛托辭此處濕悶,先走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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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與她們揮手告別,焦侃雲才朝虞斯意味深長地一笑,“初見時我只知侯爺身材極好,竟不知還有人将侯爺的容貌與姿态也研究得如此徹底。從前沒有認真看過,今日細瞧侯爺眉眼,确如話本所言……”
那薄唇被他緊抿,幾不可查地咬住,像銜在齒口,彈滑可破。眼尾拖曳一抹猩紅,似是肌膚敏症,生氣時眉下尾後亦有紅痕,鼻尖更是揉開了一片霜斑似的紅暈。分明這般惹人憐愛的模樣了,高挺的鼻梁,鋒銳的下颚,緊致的頸肌,山棱川線皆硬朗得分明,他的俊美,大氣如山川,如星穹,自成狂妄。
她有意拖長了尾調,遲遲不肯說完剩下半句,“所言……”
虞斯既難堪又羞慚,瞪着她,低喚她的名字,“焦侃雲!”她特意停下來打招呼,就是為了羞辱他的?
焦侃雲鳳眸戲谑,一字一頓,補齊了尾句:“十、分、誘、人。”
虞斯猛然起身,面頰紅如滴血,一路燒到耳尖,尚未開口,又聽她貌似稱贊地慨嘆:
“想來當今貞安公主的面首齊聚一堂,也不及侯爺半分風采。可正如話本形容,侯爺魁偉英武,怕是遠比面首要彪猛許多。”
她不僅拿他與男寵相提并論,居然還用了整篇話本裏他最厭惡的字眼:魁偉彪猛!
仿佛貼着臉在說他胸大!
她怎麽敢的?
虞斯氣得倒笑,“沒想到啊,你好樣的,焦侃雲,素來玲珑八面,瞧着是端莊沉靜的女官典範,私底下竟是這種人!你明日不要我替你蹲守房梁了?”關窗也不要了嗎?
焦侃雲微擡手,毫不在意地說:“嗳,一碼歸一碼,可不能公報私仇啊。再者說,誇贊之辭,侯爺為何要怒啊?話本自第一章回起,我就一字不落地看過,早就對侯爺的品行知根知底,與你密談起公事時,不也是神色如常,未曾有一絲芥蒂嗎?”
她這番話真正兒地會戳虞斯的痛楚。那日密談,她果然是故作淡然,與他尋常處之,其實心底早就看透他防線崩潰的事實,那他一直以來故作的堅強算什麽?落在她眼底淨是可笑嗎?
所以她那天還偷偷笑了嗎?!
虞斯越想越崩潰,一時難以自控的酸澀湧上心頭,眼前竟隐約有些水汽朦胧,可在北域行軍,挂在冰崖間九死一生時,反倒一滴淚都流不出。他自幼便是這般,極其看重他人不太在意的問題,且有時會莫名的淚水失控,屢次皆是咬着牙生忍了回去。
如今瞧着面前靈動地調侃他的女子,他竟然一邊想要流淚,一邊又感覺心頭有一絲陌生的悸動之感,堵塞得喉嚨發酸,他蹙眉垂眸,只好握拳抵住唇口,掩飾接不住氣的低喘。好狼狽。
好快活!焦侃雲心底狂笑,難得看見這大貪官吃癟,她才終于有了一絲打了勝仗的快意。不過兩人還要攜手調查阿玉的案子,不能得罪太過。
思及此,焦侃雲斂了戲谑之色,關心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痛改前非,還是一條好漢。阿離,扶好你家侯爺,今晚回去讓廚房煲一罐滋補雞湯,若是忠勇營沒有得力廚子,去一品堂買現成的湯煲也行,他家的糕點一般,雞湯倒是鮮美,喝了養一養神。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語畢,颔首與他別過,潇灑離去。
阿離扶住虞斯,目送焦侃雲,口中啧啧稱奇,“焦姑娘人真是不錯啊,您都被話本編排成這個形象了,她還肯與您走得這般近來勸慰您。”
虞斯睨了他一眼,“你還有閑心看熱鬧?人都走光了,讓你翻進去查的東西,查完了嗎?”
阿離點點頭,拍了拍胸口,“都在這裏了。”
東西到手,虞斯領着忠勇營兵差們收隊,同樣離開了這是非之地。
酉時三刻,偌大的忠勇營異常安靜。
虞斯自處理完侯府事宜回到營帳,就再也沒有笑過了。是的,連冷笑都沒有了。
倒不是那伺機搜查侯府的官兵難纏,而是管家交到他手上的話本上冊,明明只有三章,怎麽會那麽厚。隐笑居然有這麽多破爛東西可以編。
章丘等人召集營衆開完會,将今日緝拿失敗的過程從頭到尾複盤了一遍,期間虞斯一直捧着話本,目不轉睛地看,不曉得在想什麽。
章丘苦着臉,一邊焦急地給他打扇子消氣,一邊出言安撫,“這人是個高手,絕對的高手,沒準以前從過軍,至少是個副将軍,深谙兵法!”
虞斯盯着虛空一點,面無表情地偏頭,頗有幾分瘋戾的意味,“屍體在說話?”
章丘一噎,想起他說自己已經是個死人了,趕忙轉移話題:“侯爺,您要金玉堂數間廂房裏的香灰,阿離他也給您帶出來了,您倒是說一說什麽用處啊?”
虞斯這才合上話本,将其遞給章丘,“你仔細聞一聞,這上面印書所用之墨是什麽味道。”
章丘接過話本,與阿離等心腹侍從擠在一處,低頭細聞,“老字齋家墨的味道吧?金玉堂雖富貴,但到底是商人當家,印書耗費之巨,自然要節約成本,他家的墨經典又便宜,且混有特殊的香,味道也好聞。”
虞斯看了眼阿離,後者領悟,拿出包好的幾包香灰,分給衆人。
“金玉堂的聽客們素有記筆的習慣,因此堂內長期備有墨條,随取随用,都是老字齋的,一來便宜,可以節約開銷,二來,香味獨特,如标志一般能讓客人們印象深刻。那些人到了金玉堂,自然是用金玉堂一早備好的墨汁和同一材質的稿紙記筆,若有廢紙,便用香爐燒燼。那麽,同一種墨和稿紙,餘灰的味道必然都是一樣的。”
虞斯點到為止,章丘已了悟,“哦——可隐笑的話本定是一早寫好,而非在金玉堂時用他們的特制墨水書寫,所以若是隐笑走時為了掩人耳目,燒掉了底稿,那他留在香爐中的餘灰,氣味必定和其他人不同!”
可要分辨已經燃燒過的味道,他們都沒有那樣的鼻子,只有虞斯能夠分辨!
阿離一拍腦門,大呼:“壞了!早知道就把每間房的香爐都偷出來了!明日再去看,氣味定然消散殆盡,香爐怕是也被金老板清理過一輪!該如何找啊?”
章丘沉吟片刻,遲疑地說,“侯爺方才留在大堂審視時,怕是已經将人的衣帶上沾惹的味道都記過一遍了吧?”
虞斯不屑地瞥他一眼,“算你聰明。不過,大堂終究太過嘈亂,味道紛雜纏繞,除卻紙燼味,還有不同的熏香氣,要摒卻雜味,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只隐隐記得,确然聞到了幾次不同的紙燼味,想必燃燒前,上面的字用的都是摻了香料調配的上等油墨寫出來的。”
“不能想到是哪幾人了嗎?”阿離急切問道:“哎呀,可是矜貴的人很多,自己從家中帶好墨來金玉堂記筆的,應該也不止一兩位吧?就算想起來,要篩選也要些時間。”
的确如此。但虞斯冷聲哼道:“有多少算多少,我說過,此仇不共戴天,哪怕動用忠勇營的全部兵力,把樊京城翻過來,也一定要找到隐笑!”
章丘趕忙附和,“對!”
虞斯懶得搭理他,“給我一夜的時間盤憶,我一定想起身上有特殊氣味的人究竟都有誰。明日辰時點出一百精銳,校場集合,整裝待發,屆時兵分多路,與我把樊京城給翻過來!”
語罷,他起身離開,正撞上牛高馬大的廚子給他端湯,“侯爺,一品堂買來的雞湯熱好了,喝了再走吧?”
不提還好,一提雞湯,虞斯瞬間想到焦侃雲讓他痛改前非,喝湯養神,分明就是聽信話本之言,認為他濫淫無度,損耗嚴重,遂轉過身來瞪了廚子一眼,“本侯身體好得很,看上去是需要滋補的樣子嗎?!”
廚子噎住,朝虞斯遠去的背影喊了聲,“您不喝,那我喝了?”
只聽遠遠一個聲音傳回來,“誰說我不喝!端我房裏來!”
夜深人靜,月圓心明,人也更容易惆悵。
一品堂的雞湯味道的确很好,濃郁鮮美的香氣盈滿鼻間,喝得心胃皆暖意融融。虞斯躺在床榻,努力地回憶儲存于腦海中的各種味道,卻總是想起焦侃雲下樓看見他時,意味深長的眼神和笑容。
拿他和面首比?竟然拿他和承歡讨寵的面首相比?!焦侃雲是類比話本,譏諷他“追求女子時”腆着臉不知羞恥地讨寵嗎?“魁偉彪猛”“英武誘.人”皆是話本所用描述,她身為閨秀女官中的典範,居然把如此豔.俗、毫無水準的話本聽得這麽仔細?
她每回聽堂都聽得這麽仔細嗎??
難以想象焦侃雲一字不落地通讀了《自戀的忠勇侯虞斯不得不說的隐秘情史(上冊)》後,每次見到他,心理活動是什麽。
難想,也不敢想。
虞斯大掌一拉,将被子舉過頭頂。為何偏偏焦侃雲說這話,那麽讓人生氣?為何她只是照本宣科地說了話本裏的詞,卻險些将他逼得在大庭廣衆之下流出眼淚?
“忠勇侯悍碩魁偉,英武彪猛。十分誘人。”
他好像聽見嗓子眼裏有東西在跳,掀開被子喘了兩口氣,才發現是莫名的心悸。與帳頂搖來擺去的紅纓流蘇一樣令人煩躁。“誘人”二字從她的口中說出,像璎珞敲冰一般輕靈。是有蟲蟻爬上了身體嗎?為何他的心口與指尖都異常酥麻。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痛改前非,還是一條好漢。”
他要痛改哪裏的前非啊?十八年來不是練武,就是打仗,唯一的一次相親,還慘被她本人拒絕,他那般赤誠地把水靈玉和月織錦送出去,落在她眼底算什麽了?
當然是算忠勇侯“柿子專撿軟爛的捏,淑女專挑天真的愛,很不要臉”了。
對啊。算這了。很不要臉。
虞斯讷然盯着帳頂,忽然,臉上兩行清淚機械地滑落。他擡起手臂遮住,心浮氣顫,卻依舊能聽見兩個字從他口中流瀉而出,“隐笑……!”
飽含情緒。
盡管情緒是恨意。
一夜無眠,虞斯強制自己摒除雜念,終于在天色将明時,盤出了一些可疑之人。
更是因為輾轉反側想了一夜的焦侃雲,他才記起,她的侍女畫彩的身上亦有特殊的紙燼味,并非外間風靡的矜貴香汁墨,而是調和了杏香的油煙墨。
之前他送焦侃雲的玉匣中放置了一張緋箋,為了給她留下好印象,他特意去挑選了風靡樊京城的時新香,雖然最後選的是藏春香,但杏香他也聞過,記憶深刻的是,老板介紹說,此香常用來調制油墨,創意出自太子和小焦大人之手。
所以他可以肯定,焦侃雲的侍女,用了杏香墨,而非金玉堂的墨。
難道隐笑會是畫彩?若真是畫彩,焦侃雲是否知情?
總不可能是焦侃雲吧?
虞斯心底逐漸升起滔天的怒火和詭異的悸動,随即又冷笑着排除了這個想法,“怎麽可能?她對我雖不至于和善,但素來也是有禮有度的,隐笑字裏行間卻是恨我入骨,将我編排得一無是處。”
一頓。
昨日,她可是奚落再三,面貌全然不似尋常啊。
他又紅了眼眶,咬牙切齒:不會真的是她吧?!
辰時已到,虞斯将所有可疑之人的名字分別寫在一張紙上,發給分好批次的幾路人馬。
随後翻身上馬,任意選了一方出發。
浩浩蕩蕩的隊伍在城中亂竄,還要上門搜人盤問,并不能太過嚣張,否則會被有心人參上一本,因此除了虞斯親領的一隊外,各路人馬都謹小慎微,緩步慢行。故而從辰時一直查到了申時,樊京當真快被翻了個底掉,仍是沒有讓虞斯滿意。
日落将歇,消息不胫而走,幾乎所有去過金玉堂的貴客們都曉得,今日忠勇侯發了瘋似的在搜查隐笑。看來昨日确實被傷得不輕,恐怕還傷到了腦子,竟然以為市井說書匠會是某位權貴。
如今只剩下壽王府和焦尚書府不曾去過,阿離問虞斯領哪一路,便是在問他最懷疑哪。
此刻的虞斯已被仇恨和即将報仇雪恨占滿心緒,心潮澎湃得很,不出意外,結果就要從兩家之一誕生了。被問起後,遲疑了一瞬,說道:“你和章丘帶的人馬随我一同去壽王府!”
他終究還是覺得,不是焦侃雲。
兩人應是。
然而隊伍跑出了百十來步,虞斯又突然調轉馬頭,似要爆發雷霆之怒,風馳電掣間往另一個方向打馬跑去。
他終究還是覺得,極有可能是焦侃雲!
電光石火之間,他想到了一個尤為關鍵的線索!
為何章丘說自己不曾打草驚蛇,但隐笑卻備有後手?!他們的抓捕行動本來只有忠勇營的人知曉,是章丘聯絡了樓庭柘的黨羽一起籌謀,才教此事洩露,但樓庭柘的心腹黨羽将隐笑恨之入骨,亦不太可能主動洩密,唯一讓消息走漏的途徑只有——
這些官員要将此事禀報給樓庭柘時,送至澈園的帖子,被正在澈園當差的焦侃雲看見了!
好啊!焦侃雲!!他為她的不當言辭哭了一整晚算什麽?!還要算他很不要臉嗎?!原來這些不當言辭本就是出自她之手!
阿離等人趕忙招呼隊伍跟上。
根本跟不上。
虞斯已經瘋了。
待他們跟到焦府大門前,卻見他駐馬停滞,雙眼氣得血絲亂爬竟也沒有沖進去。
再一看,門口小厮疾步出來,說已經通禀過了,請他進去。
他還是那麽有禮貌,居然還敲門了。阿離暗啧,分明怒發沖冠,面色已兇悍至極,渾然以為他要屠府呢。
虞斯翻身下馬,阿離跟在後頭,義憤填膺,“侯爺!是不是藏身在焦府的幕僚?進去把他剝皮抽骨!”
章丘一拳敲在掌心,“吸血食髓!”
可憐被折磨多日的弟兄們:“拿出您的威嚴來!狠狠給他幾分顏色瞧瞧!”
還有一人掏出家夥:“卑職把脊杖都帶來了!您一聲令下,卑職必定打得他皮開肉綻!”
小厮聽着這才有幾分不對勁,剛想問,“你們究竟想……!”尚未說完,被架着肩膀捂嘴拖到一邊。
虞斯銜着一抹隐含怒意的笑,帶領着軍差,氣勢洶洶地進去,列兵在側,直搗後院。
焦侃雲正想要啓程回澈園,在院中石桌邊坐着喝茶,等候出去辦事的風來,小厮方才來通報說虞斯有事找她,許是今夜行動之事,她便給虞斯也倒了一杯。
忽然聽見鐵鞋踏地之聲,不禁一愣,疑惑地起身,轉過頭,恰與怒氣沖沖的虞斯視線相接,好陌生的神态……怎麽還提着刀?她一驚,冷汗直冒,“何意?”
視線下移,只見他另只手中正拿着她昨日遣人送至侯府的話本,殼皮已被捏碎,可以想見,面前之人是何等的氣憤啊。
虞斯的怒笑頓時變得譏弄起來,“焦侃雲!昨日你在金玉堂聽書記筆,為何燒掉的稿紙灰燼裏,淨是杏香墨的味道?!你最好給我一個除了你是隐笑之外的解釋!”
焦侃雲恍然大悟,既然已被識破,她反倒鎮定了些,蹙着眉頭反問,“你是狗嗎?”
虞斯向前兩步,直逼到她的面前,怒駁道:“我是狼!我是恨不得把你嗜血啖肉的狼!!”
阿離和章丘這才反應過來,隐笑不是什麽焦府幕僚,竟然就是焦侃雲本人!
一剎那,仿佛大廈傾頹,阿離的認知也崩塌了,他站出來,氣得跳腳,“虧我昨日還誇你人不錯!”
章丘卻不合時宜地皺眉驚嘆,“原來是你這個天才啊!難道一品堂的雞湯也是你計劃中的一環?”被虞斯睨了一眼,才換了一幅指責的嘴臉,“小小年紀怎麽想出那樣歹毒的連環計!把人耍得團團轉?!我們侯爺哪裏得罪過你,竟被那般編排情史?!”
虞斯将上冊話本往桌上一甩,指着它,激動地道:“來,你給我把下冊寫了!就當着我的面寫!本侯倒要看看,還有什麽龌龊字眼是你焦侃雲不敢用的!”
面對千夫所指,焦侃雲确然有一瞬的慌張,今日父母皆不在府中,風來也沒回來,虞斯正在氣頭上,發起癫來保不齊會對她怎麽樣。
但聽忠勇營衆人言之鑿鑿,頗有為虎作伥之意,竟無一人鄙夷虞斯始亂終棄還要強搶民女的行徑!一丘之貉罷了!她既有保護思晏的使命在身,怎可露怯退縮?!
想到此處,焦侃雲也向虞斯走近兩步,幾乎是貼在他身前,望着他,眯了眯眸子,冷笑道:“當着你的面又如何?你以為我會羞愧欲死?不,你錯了!”
虞斯被她突如其來的湊近駭得一怔,睫羽輕閃,下意識揚了揚腦袋。第一次有女孩子湊他這般近,教他連呼吸都忘記了,只是低頭懵然瞧着她。
焦侃雲擲地有聲:“下冊我不僅要寫,還要配圖!屆時不僅有龌龊的字眼,更有龌龊的插畫!”她本想說他敢做不敢當,但若是虞斯教她舉例,難免會牽扯進思晏,她只好隐去,“金玉堂想賺得更多,我便教下冊的內容更為勁爆!屆時你的身材面貌,可不是扯緊衣裳就能遮掩的了!”
巧設插圖未免也太歹毒了些!章丘匪夷所思,“無冤無仇,姑娘為何如此啊?”
“呵,那便請忠勇侯獨自去想吧!什麽時候想清楚,知道錯,收手了,再來找我,我立刻改筆為你澄清!你若要将我的身份捅出去,我換個地方照樣将你的事跡寫得風生水起。
“但請忠勇侯心中好生計較一番,如今你我還在攜手偵查阿玉的案子,若你真要與我撕破臉皮,我拿不到罪證,你也要焦頭爛額!若是我被你坑害但僥幸平安無事,自此之後拿到了罪證也不會給你!
“退一萬步來說,你不屑于我的幫助,但你總還要自己的臉皮吧!我的身份若是教旁人知曉,頂多就是讓人揣測當初在金玉堂的所作所為乃是東宮授意的黨争手段,而你呢?
“他們會覺得,我作為東宮輔官,接觸高官權貴,三司檔案,消息靈通,原本作為市井話本的《忠勇侯情史》,立刻就會變成十足可信的事實情報,你再想澄清,就是癡心妄想!”
她一口氣說完,神采飛揚。
虞斯卻是怒極反笑,“焦侃雲,我當真是小瞧你了!”
焦侃雲挑眉,淡然一笑,“彼此彼此,我才是小瞧了侯爺,竟然憑借一絲灰線,從千百人中查到了我這裏。我自負于昨日計策缜密,沒想到百密一疏,一年多來,想揭開我臉皮的人多不勝數,卻不曾有人有這個能力,侯爺,你耳聽八方,嗅覺靈敏,真是失敬啊。”
虞斯不屑地冷嗤,“少跟我來這套!好,我不揭你的臉皮!但你要真能當着我的面,面不改色地寫完下冊,我便認了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且你上冊話本中尚有不甚嚴謹之處,你既這般理直氣壯,我若為你指正,你可敢認?”
焦侃雲略一思量,“小事一樁,有何不敢?”她亦嗤笑,“我怕的是,我敢畫敢寫,侯爺不敢看!”
虞斯掀唇,“澈園行動後,金玉堂,我日日等着你!也好舍了風來日夜為你我奔波傳信!”
語畢,他轉身收隊,焦侃雲狀似不經意地提起,“我現在要去澈園,今夜會展開行動。”
虞斯回頭看她一眼,目露一絲戲谑的笑意,仿佛是将昨天她的戲谑奉還,就連語調也如出一轍的悠慢,“知道了,本侯會去給你蹲守房頂,還有關窗。”
出府時,虞斯雖然臉上還挂着怒意,但不知怎的,心中的氣消了大半。他讓衆人收起兵刃莫教人瞧見,給焦府平添是非。
阿離皺眉,“侯爺,難道就這麽算了?!”
“誰說算了?今日本就只是來對峙的,如今找到了人,本侯往後自有苦頭教她吃!”虞斯翻身上馬,輕蹙着眉,“再說了,她也沒有對我造成什麽實際的損傷,難道非要在朝中重臣的府邸前搞得血流成河?”
章丘看破一切,笑說,“侯爺不是說等找到了人不論如何也要将其剝皮抽骨、吸血食髓嗎?”
虞斯闊視前方,揮鞭打馬,“那是什麽血魔行徑?本侯的浮誇之言罷了。”
“可卑職帶的脊杖還沒用到呢!”
虞斯瞥他,“脊杖用在十六歲的女子身上未免太過分了些。趕緊收起來!”
“說好給她點顏色瞧瞧呢?”
虞斯輕描淡寫地說:“我今日穿的是紫色,她瞧過了。”
阿離噘嘴不滿,“侯爺,我看不起你!”
虞斯乜他一眼,“來日方長,本侯自有心術折磨她!我被編排我都不急,你急什麽?”
待一隊人馬遠去,焦侃雲長松了一口氣,畫彩原本在房中收拾行裝,聞聲都吓壞了,方才被焦侃雲打了手勢躲在屋內,此刻人走了,趕忙跑出來扶她。
“沒想到竟真教他找來了!光天化日不惜帶兵入府捉人,真是膽大包天!”畫彩淚眼盈盈,“姑娘你可還好?”
焦侃雲很不好,但趕着去做下一件事,只得整理好心緒,“你留在府中,若是爹娘回來問起,你如實禀報就好,倒也不用他們擔心,我自可應付。”
畫彩點頭記下,主仆二人又在石桌邊坐着休憩了須臾,風來才回來。
去澈園的路上,焦侃雲将發生地事如數告知風來,“往後不必頻繁地奔波兩地了。”
風來聽後倒也沒有十分驚訝,他這些時日看着虞斯慢條斯理地處理公務,偵查線索,其心思缜密,聰慧機警可與焦侃雲相當,已料到遲早有一日,他會找上門。
這一耽擱,等他們趕到澈園,夜幕如約而至,樓庭柘在門口等候多時,滿面不悅,垂眸把玩指間銀械,聽見馬蹄聲,擡眸見到她,才輕輕地松了口氣,舒展了眉眼:“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焦侃雲拒絕了伸手過來接她包裹的侍女,“聽聞你昨日被人擺了一道,官差來搜查了府邸。我生怕搜出贓銀,牽連到我,思量許久,這才來得遲了。”
樓庭柘知道她是說笑,“金玉堂的手筆,我昨日與人同謀抓隐笑,教他跑了。你可在場?”
焦侃雲點頭,“我常去聽。”
樓庭柘瞧了她一眼,折扇輕敲手心,“哦?既然如此,那我便緩一緩再抓他吧。我去聽了兩回,總是聽不懂他在講些什麽,下次,你陪我去聽,給我講一講。”
焦侃雲垂首沉默,不置可否。兩人便一路無話,賞着朗風清,月光明,慢悠悠地走到了曠心院。她來之前用過膳,也差不多是入睡的時辰了,侍女已為她打好熱水,準備了香露與膏夷。
“今夜不會吵到你了。”樓庭柘頗為自得,“你要不要也來一碗?安神助眠之效顯著,昨晚我都昏死過去了。”
焦侃雲搖頭,“是藥三分毒,你總是從噩夢中驚醒,當然要調理,待調理好也是要戒掉的。我又沒有起夜的習慣。”
樓庭柘便意味深長地笑了,“哦?”他挑眉,擡首望了望天頂,暢然舒了口氣,“真是令人高興啊,大小姐居然破天荒地關心了我。”
“我一向很喜歡關心身邊的人。”焦侃雲提醒他,“倒不用覺得意外。”
樓庭柘忽然認真地看向她,如一只警醒的貓,輕聲喃喃,“那你會一直在我身邊吧?”
焦侃雲裝作沒聽見,捂住嘴打了個呵欠,說要沐浴睡了。樓庭柘才放棄與她沒話找話一般的閑談,離開曠心院。
靜谧夏夜,知了嘶鳴。
淺合眼宿至半夜,焦侃雲起身,摸黑出了房門。侍女在耳房酣睡,她要路過那頭,只能輕手輕腳地緩慢行進,一牆之隔的院落,不知走了多久,她手中只拿着一顆散發幽微光芒的夜明珠,大半時間揣在懷裏摸黑走着,只因不敢照得太亮,唯恐将巡邏給吸引過來。
樓庭柘晚上,會将他的侍衛小厮都打發到耳房睡覺,只因怕這些人發出動靜,将好不容易安眠的他吵醒。
輕推開他的房門,他喜靜,下人便常以油膏潤滑門縫,開門也沒有聲音。
偌大的卧室,她只來過一次,僅憑記憶潛行,回想之前記過的,需要着重翻找的可疑之物所在處,确定好方向,再拿出夜明珠探視。
縱然樓庭柘喝過安眠湯,但他既易驚醒,想必對聲音和光芒都極其敏感,焦侃雲一邊注意床榻動靜,一邊摸到案幾。
這裏有一方被機關鎖住的匣子,掩藏在重重疊摞的書本之下。她借着光芒,仔細地将匣子上的機關看了一遍。一時半會不能解開。
時間有限,她只好先将其放回原位,翻找下一處。
熟稔地将室內翻過一遍,依舊沒有任何疑似罪證之物,除了機關匣盒外,便只有那裏,值得一窺了——
從床帳頂端垂墜至中空的,可以打開的縷花銀熏香毬。
她曾在書中看過,有人會在镂空的香毬中再放置一枚圓球,用以裝納纖細的隐秘之物,因垂于床帳之中,似她這般夜半行竊之人實在難以接觸,且外層镂空,一般不會讓人想到它竟可以用來藏物。
輕輕地深吸一口氣,焦侃雲将夜明珠揣進懷中,蹑手蹑腳地摸到樓庭柘的床榻邊。不可借光,生怕晃了他的眼,只能一點點往上攀摸,盡可能不要碰到他。咫尺之距,她懸着一顆心,竟挪得汗水淋漓,不知過去多久,才終于找到了支撐點,跪立在空置的床沿處。
她将夜明珠從衣襟中掏出一些,只讓其發出極為幽微的暗光,垂眸迅速看了一眼,幸而樓庭柘睡覺沒有亂動的習慣,端端正正地躺着,乖巧得與平常判若兩人。
她在空中探了片刻,摸到垂墜的銀色長鏈,順着鏈子向下摸索,總算找到了下端的熏香毬,略小于掌心的香毬,剛好一手握捧,另一手打開。
縱然她已開得十分緩慢謹慎,銀扣依舊發出了“咔”的清脆聲響,她額間一滴汗滲了出來,再看身下的樓庭柘一眼,他的眉心微微蹙起,呼吸也重了許多。
焦侃雲一動也不敢動,靜靜地觀察他的動向,只見他捏着枕下紅衣的手,無端地緊了一緊。
待到室內默卻,她才掏出香毬內的小銀球,将其掰開,往裏一挖,指腹傳來紙張的手感,她拿出疊成了藥丸大小的紙箋,正要打開之時,聽得下方傳來了樓庭柘缱绻百轉的低喃聲:
“綽綽…給我,好不好?”
焦侃雲頓時冷汗狂流,下意識便握緊了紙箋,一時慌亂,不知他究竟是醒了,在索要香毬,還是在說夢話,待要查看時,腰間一緊,嘴被人迅速捂死,整個人騰空而起,身後的人将她單手環腰挪下了床,下一刻,又一同滾入了床底。
整個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若非風聲灌耳,過程中一絲聲音都無,當她再睜開眼時,就見虞斯的大掌從她的嘴上移開,而他本人,正好促狹地盯着她,擺出口型說:
“他,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