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敲鑼打鼓,打鼓,打鼓
敲鑼打鼓,打鼓,打鼓。
翌日,烈日當空,黃土地面蒸出了暑氣,熏得人足底烹水一般。
忠勇營的氣氛十分凝重。哪怕是豔陽頂頭的校場也好似籠罩在一片兇煞的邪雲之下。
一向披靡的雄兵們今日蔫兒得像剛榨幹的鹹菜,在校場拖曳一路,耷眉拉眼,大汗淋漓。
末尾的士兵擡頭望了望仿佛沒有盡頭的道路,拿胳膊肘碰了下旁邊的人,低聲問:“跑第幾圈了?”
旁邊的弟兄苦笑,“二十多吧,有種馬上就要跑到十八層地獄大門的感覺。”
另一人正頭暈眼花着,聞聲擡手虛空一摸,輕喃一句,“我好像都看到我祖爺了。”
“你們有沒有覺得,校場無端向下塌陷了幾寸?”
“無端?你剛才白跑了?不就是我們這些個冤種踏的?”
衆人聽及此,開始探究緣由,“侯爺到底受什麽刺激了?你看他,在前頭領跑,片刻不歇,生生超了咱們大半圈,唇線崩得筆直,像是有心事。”
幾人朝側向看去,虞斯剛好跑到校場另一邊,與他們所在處平齊的對面,只見他高束長尾,穿着黑衣,平視前方,跑起來時整張臉都繃得紋絲不動,甚為陰沉。
“咱們都赤膊光膀了,他把自己捂得跟個粽子似的,汗浸出來都透了也不脫?”
“我聽阿離大人說了一嘴,今早上不知哪裏來了商演隊,大街小巷裏敲鑼打鼓,還請了舞龍舞獅,前排幾個小童打頭,唱出了一首歌謠。”
“什麽歌謠?”
“朗朗上口的,一聽就會背。”那人便想了一陣說,“金玉堂,滿堂芳,說書匠,耿介行,話本詳,書不盡,薄情郎,邀全城,好女娘,大暑日,未時正,赴講場,免銀兩,閑聽賞,備冰食,沁意長。”
“據說短短一炷香的時辰,就傳遍了整個樊京城,如今不論富貴貧賤,女子們都相約大暑之日一齊去金玉堂湊熱鬧,這童謠一唱,老板擺明了态度,不挑客,盡管來,坐到坐不下、站到擠破窗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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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算計啊,話本并未直言那日要講誰,因此就算敲鑼打鼓地高宣,他們也不能當街拿人,但誰都知道近期風靡樊京的薄情郎是哪位,自然有人應和,口口相傳。
且從前只是關起門來給貴客們講,而今卻免了銀錢邀全城的女子共賞,不喜喧鬧的貴賓們必會早早地出高價争搶僻靜的包廂,老板看似無私酬客,實際上是拿權貴的錢,補貼了百姓,自己還狠狠撈了一筆。
而忠勇侯就比較可憐了,從前話本只在貴賓之間流傳得起勁,老百姓雖靠着打聽抄本知曉,到底不能親臨講堂。
須知與人實時同享同樂的氛圍,和私下閱覽過抛在一邊是完全不同的。後者看過作罷,當樂不當真,前者卻會随衆人起哄,深信不疑,指指點點。
都說隐笑從前的話本是健筆一支,哀梨并剪,雖有不知死活的癫狂,但勝在犀利,針砭時弊,如今卻像是真的瘋了一般,逮着忠勇侯一人的情史薅,頗有與民同樂之感。看來是一早開始寫忠勇侯時,就埋下伏筆,來日要宴請全城了。
好算計啊,當真好算計。
話音落時,衆人皆恍然醒悟,嘩然一聲。
“誰在說話?!回了樊京連基本的軍紀都忘幹淨了?”那頭耳力極好且對該童謠內容十分敏.感的虞斯瞬間停下腳步,乜了過來,“你們幾個,給我出來做足五十個俯撐!加負重後再歸隊接着跑!”
幾人倒吸一口涼氣,紛紛肅容應是,卻咬牙切齒地壓低了聲:
“我恨隐笑。”
“我也是。”
跑在前頭的人在心底啧啧憐嘆,卻不敢回頭看一眼,生怕對上視線後就被拉出來一起領罰。此刻,侯爺心中的痛楚他們完全感同身受了,放心吧侯爺,豁出一條命他們也勢必要把隐笑逮捕歸案,剝皮抽筋。
章丘實在看不下去,提着銅壺,邊走邊為虞斯倒茶,“侯爺,再跑下去會死人的,屬下知道你心中悲屈,咱們這不是已經布好天羅地網了嗎?正好大暑之日,衆目睽睽之下,要那書生隐笑栽在咱手裏,教人瞧見他獐頭鼠目的真面目!”
“只敢躲在帷幕之後興風作浪的鼠輩,如此不敢示人,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何等形貌!”虞斯冷笑一聲,“你那破計劃最好是真能逮住他,若是逮不住,我連你一塊治!”
章丘一吓,趕忙保證,“放心吧侯爺,屬下還暗中聯絡上了以往被他打壓過的大小官員,行動當日,必會合力拖住隐笑潛在朝中的後援暗力,保準萬無一失。”
虞斯聽後,卻蹙眉不悅,“那些貪贓枉法的醜貉,在我這裏都有案卷交底,本侯與他們不同,何必同謀。”
章丘據實道:“姑且一謀罷了,目的一致,便是短暫的盟友,侯爺且忍耐一番,一切只是為了抓住隐笑,事成之後,誰還理會他們。”
虞斯被說動幾分,往營帳內走去,章丘背着他悄悄打信號,示意外邊的人休息,此事才算作罷。
接連幾日炎熱。
樓庭柘在澈園引了一條溪道,水車澆弄的流水滑過天機院的冰石,滿院清涼。焦侃雲連着點了幾日的冊子,白日腳不沾地地忙,晚間又僅眠至夜半,大把時間都拿來寫話本和翻找罪證,此刻已有些頭昏。
一想到連日提心吊膽,搜尋證據卻一無所獲,她不僅頭昏,還頭痛。如今只剩樓庭柘的卧房,還沒有去翻過,她一直沒找到合适的時機。
只因她來到澈園才知,樓庭柘還有個令人語塞的破習慣,那就是睡至夜半,非要爬起來再沐浴一回,且沒有固定的時辰。說是晚夜總做噩夢,夢見幼時被禁足關幽閉的事,醒來發了一身汗,他不喜歡,所以沐浴。
做噩夢?他才是她的噩夢。生等了幾日,都是熬至夜半,聽見隔壁喚水,小厮們魚貫而入,奉上花瓣、膏露、新衣。
一想到這,焦侃雲都氣笑了。
擡眸見小吏又抱來了一摞帖子,“大人,這是近幾日與澈園有過往來的官員名帖。”
焦侃雲讓他放下,随手拿了一夾翻開,墨色赫然,寫着“大理寺少卿”之名。緊接着向下閱覽,令她怔然的卻是此人來澈園所禀之事。
忠勇侯的幕僚章丘主動約見了他。
她有些許不解。按照那日與忠勇侯密談的內容來看,虞斯和樓庭柘絕無勾結,怎麽他手下的人會去約見樓庭柘一黨的人呢?
心中隐約有個猜測,她不動聲色,又拿了幾帖,翻開一看,果不其然。
前指揮司知事韓大人,還有數名被她在金玉堂坑害過的官員,齊整地上帖禀告樓庭柘,章丘私下約見了他們,恐有耳目,便請樓庭柘尋個時機與他們相聚,他們再将約談內容如數禀告。
焦侃雲琢磨須臾,立刻想明了來龍去脈。
這裏的“恐有耳目”,恐的是“一向神通廣大的隐笑的耳目”,而章丘約見這些人,想必是因為,他們都如忠勇侯一般,都是被隐笑擺過一道,迫切想要抓隐笑歸案的人。
明日開講,這個時間早已公布,并非休沐日,雖然是下朝的時間,但衆官員須得在職理事,不可随意離崗,若有這些官員層層把關,見機截獲,或是在路上拖延對抗,即可将她遞入司府求救的消息封鎖,讓她一個救兵也找不到。
這是要聯起手來對付她了啊。既是幾日前的帖子,樓庭柘大概已經看過了,以他的性子,肯定會助虞斯一臂之力。
看來明日兩人在金玉堂為她布好了天羅地網,她若是去了,深入龍潭虎穴,真不一定能完好無損地出來。可若是不去,金玉堂宴請全城的童謠已傳遍樊京,缺了主講,一場戲弄,惹怒的是民衆,更落不着好。
如今教她看見了這帖子,猜出首尾,她唯一的優勢就是,忠勇侯并不曉得,她已經知道他們布好了局。看似他們在暗,實則,她亦在暗。
焦侃雲自得一笑,去,當然要去。不僅要去,還要送虞斯和樓庭柘一份大禮。
她将帖子放回桌上,心中已有算計。只是頭實在疼得不行了,須得休息一番,反正她也是要借口回家兩日的,想着去看看樓庭柘回府沒有,好告知他此事。
誰承想方一起身,一陣天旋地轉,痛意自頭頂向下侵,教她不能站穩,向一側踉跄了一步,險要栽倒時,被人環住雙肩,霎時卧入男子的胸膛。下一刻,膝彎被提起,整個人浮空一橫,被抱了起來,只覺此人疾步流星,心急如焚。
耳中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傳太醫”,怕是整個天機院的人都在傳話,只是漸行漸遠,才聽不清了。
她嗅到了一抹幽香,知曉是樓庭柘,便就着閉眼蹙眉的面貌倚着他,有氣無力地說,“你回來了正好,我有事和你說,明後日我要回家一趟,你每夜換水沐浴,吵得我睡不着,我要回去好生休息一番,過幾日再來。”
樓庭柘無話,一路将她抱進卧房,剛想将她放到床榻,見榻上玉簟滿鋪,想來實在寒涼,便抱她在懷,自己坐到床榻,垂眸看她蹙眉,有些不知所措,只問道:“你怎麽突然就暈了?若非我回來得及時,你的腦袋要磕出花。”
焦侃雲掀起眼皮看他一眼,“還能因為什麽,太累了啊。你今日下朝好像還要早些,近日沒有聚會了?”
“你來了就沒了。”樓庭柘迅速掠過一句,又提高聲量質問,“你是個傻的,自己不曉得休息嗎?”
焦侃雲輕嘆一口氣,閉着眼不言。
良久。
她感受到異常炙.熱的目光,睜開眼,便見樓庭柘垂首低眉,認真地凝視着她,自眉眼,到唇角,款款脈脈,仿佛用視線描摹出了她的容貌。
室內幽靜,能聽見他微重的呼吸聲。他的帳中熏着時新的香,此時萦繞在鼻息之間,缭撥心緒。手中捏着的衣襟皺亂,指背抵住的胸膛透出熱意。手腕剛好比着他的心口,脈搏與心跳相接。
怦怦。
怦怦。
怦怦。
好重的情,像在她的耳邊跳。
見她睜眼,樓庭柘只是臉頰與耳尖燒得通紅,卻并未移開視線,反而看得更為專注。她枕着的手臂一動不敢動,青絲繞在手心,像亂盤在心尖。
好喜歡。
須臾,焦侃雲擡手,面無表情地遮住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