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他偏偏不想承認
他偏偏不想承認。
天水鎮位于樊京與鄰城接壤的山脈腳下。風景如畫,民風淳樸,一條鹿溪自西而東,從寬入細,孕育了傍水林間的呦呦鳴鹿,和種滿百花的澗谷中缤豔的蝴蝶,鹿神的光輝普照天水,護佑了這一方小桃源的世代平安。
所謂祭鹿,雖然盛大,倒也沒有那麽莊嚴苛刻,阖家上下穿起出生時便由長輩縫織的銀裝,舀一瓢溪水盥手,捧出家中晾曬的鮮草素食,最後排着長隊,等着去鹿神的廟臺依次祭拜,奉上素餐即可。
祭拜時,一拜謝天地孕育,二拜謝鹿神護佑,三拜謝實打實地為天水鎮付出的村民們,此處便借拜身側同行之人。拜天地,高堂,身側之人,猶似婚嫁。所以久而久之,不少男女們都來此處,求鹿神護佑姻緣。
策馬去一趟也要耗費一個多時辰,焦侃雲并不想被颠這許久,遂與樓庭柘約好,清晨他乘馬車來尚書府門前接她。
她挑了一身清透的薄裙,桑蠶絲作經、黏膠絲成緯勾織而成的料子,名為天香絹,雖是绛紅,還隐約藏暈着常磐綠這等重色,卻依舊能一眼看出它的輕盈柔美。青絲盡數摟起,交擰成淩虛髻,入鄉随俗,戴上了叮鈴作響的流蘇銀簪和銀珠耳珰。
重明駕着馬車四平八穩地駛來,焦侃雲擡手示意他不必下車擺凳了,便利的衣裙讓她一步躍上,菱格門後,樓庭柘正素手添香,小巧的博山爐中,煙絲剛起,他聞聲擡眸看來,盈盈目光一賞,唇邊便露出了一抹笑意。
“我就知道,你要穿紅色。”
他今日亦穿着绛紅,心膛與下擺皆繡着偌大的青藍蝶,衣襟袖口處亦有蕊蝶勾纏的暗紋。玄色長帶将窄腰束起,墜了塞滿草木的香囊,與散着幽微青光的石佩。他不愛美玉,只愛木石。
無須細看也知他精心打扮過,所有墨發在腦後結成一脈粗徑的長辮,卷曲後以銀簪挽緊,只為露出他在雙耳後向下延展而畫的朱墨蝶,平日左手滿指的銀戒可算是找着了用武之地,除卻畫過朱墨二彩的無名指,其餘一指各套上兩圈,式樣不同,精致之極。
“我穿紅,是因為天水鎮尚紅,祭鹿神是大禮。”焦侃雲打量完畢,坐于一側,“倒是你,描眉熏香,是要留在那裏當下一任大祭司?”
樓庭柘無視她的戲谑之意,自然地将沏好的甜茶遞過去,“我倒想。說是長得好看的不給當,怕司祭時引起混亂。”言之鑿鑿,毫無羞愧之意。
甜茶以玲珑盞盛一半,是清鮮的柑橘味,珍品雨前龍井只作茶底,添了幾顆生津的青梅子,一片窄細的竹葉漂浮面上,怕她覺得澀,還灌了些許蜂蜜。她幼時很愛喝他調的甜茶,也是許久沒有喝過了。
若他七歲那年不曾害過阿玉,也許他們今日同乘一車,她會像初入宮遇見他時那樣,欣然喚一句“柘哥”。
可惜,饒是事跡敗露,當初的他也沒有辯解半分,對陛下承認自己頑心乍起,害阿玉受苦,自己甘願受罰。陛下賜他棍罰十杖,禁足半年,素衣淡餐,不得見人。
樓庭柘小小年紀處變不驚,不哭不鬧地領罰,只是受罰前,看着目露防備的焦侃雲,低聲說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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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庭中絕盡藏之的美玉,我不過是随處可見的木石而已。可人心不是木石,我心亦是良玉。”
之後便有整整一年沒有再見到他。再見時,兩人只比往日愈加針鋒相對,沒有一絲顧念青梅竹馬之誼。
是從何時開始,樓庭柘忽然對她生了男女之情,變得溫和起來的?哪一刻?哪一日?哪一年?她不知道,他不承認。她也不想知道,他好像……也一直不想承認。
盡管在她面前,情已足夠明顯,可若有人問起他,他偏偏就是不要直言承認。
花蝴蝶此刻垂眸認真地擺弄着一堆茶器,挽着笑問她,“好喝嗎?”
焦侃雲多飲了一些,“還行,若是沒有青梅和竹葉,會更好。”
樓庭柘偏頭,挑眉撩起眼簾,意味不明地盯着她。焦侃雲亦坦然地與他目光相接。氣氛僵持了片刻,他忽然又似想到什麽,失笑一聲。
“算了,我今日心情好,大小姐的批評,照例全收。”
焦侃雲這才垂眸繼續飲茶。卻從餘光看見他脈脈缱绻地望着她的一雙眼睛,她別眼狀似不經意地看回去,樓庭柘便擡起手,微握拳抵在唇上,偏過頭左顧右盼,另一只手的指尖輕輕敲打着小桌上的錦墊,仿佛在心底哼着什麽小曲。
雙轅疾馳,重明揮鞭駕得像策馬一般。繞過鹿山,就到了天水鎮。涼爽的風穿過兩身之間,不同于樊京的沉悶,這裏的濕潤挾着曠怡。
樓庭柘将重明留了下來,“不必跟着,徒增打擾。”重明應是。
剛入鎮,已看到不少穿紅佩銀的年輕男女,在街邊小攤上挑選踩水用的物什。
樓庭柘拽了下她的袖子,“買點吧,來都來了,不去踩水嗎?”
“你不是怕染足疾?”焦侃雲很不願意跟他踩水,因為此人潔癖嚴重,從幼時起,就恨不得把鹿溪抽幹了重新灌上井水進去,踩水時,每踏一步,前路便有兩撥小厮,一撥拿着瓢子把被人踩過的溪水往外舀,一撥拿着桶子把新水倒在他即将要踩的地方。
縱然所有人都知道水是流動的,這麽做只不過是裝模作樣,诓哄安慰罷了。
天水鎮的村民眼看着他作,有苦不敢言,只在他走時說,希望二殿下每年盛夏能換個地方玩。
樓庭柘的視線輕輕掠過物什,“我可以忍受一回。這次可沒帶那樣的随侍了。”
踩水用的物什,有挽袖的攀脖和系裙的彈繩,還有互潑的瓢子和撐駐的長竿。
兩人說好先去蝴蝶谷,趁晴好有光亮時,将埋的東西挖出來,入夜後再去踩水。
蝴蝶谷位于鹿神廟之後,男女們排着長隊,蜿蜒的隊伍占滿了長道,要想去蝴蝶谷,必須祭拜完鹿神。
可他們一沒有供奉品祭拜,二沒有舀溪水盥手。
一位阿嬢見兩人難堪,指了指身後孩子端着的一瓢清水,熱情地同他們說道:“我這裏有,你倆要去蝴蝶谷,就姑且當是我家的幺幺兒,随我一同祭拜吧。過來,先洗個手。”随即不由分說地拉起兩人的手按在瓢子裏。
盛情難卻,焦侃雲笑着謝過她。樓庭柘不喜旁人觸碰,神色略滞後才微揚起下颚領這份情,“很好,幫了我,你家算是發財了。”
阿嬢只當他拿臉換了腦子,笑問道:“你倆是外地來求鹿神庇佑姻緣的?”
兩人異口同聲:“不是。”随後面面相觑,樓庭柘挑眉,半噙着笑道:“我是她的義兄,亦是她的貼身護衛,她是我家大小姐。”
瓢子不大,兩人的手放在清水中,免不了觸碰。樓庭柘的手很燙,碰到時似乎還能感受到鼓鼓跳動着的脈搏,焦侃雲與他一觸即分,說道:“他滿嘴胡言,我們只是結伴來此處辦事的。”
隊伍瞧着擁擠長雜,一人三拜也不過是幾個彈指間,幾刻鐘後,終于輪到兩人。阿嬢讓他們先拜,分了一些素食遞去。
兩人眼瞧着前頭的拜過,輪到自己拜時,依樣畫瓢。
站上祭臺,便有青年們歡喜地議論起兩人的好皮囊,樓庭柘仿佛習慣了衆星拱月,也知道自己生得貌美,見此情形,只是抿唇怯怯地側眸看向她。他若留在這裏當大祭司,沒準真是個好去處。
一拜天地,日月好生之德。
二拜高堂,鹿神庇護之恩。
三拜,樓庭柘轉過身,朝向她,見她紋絲未動,便戲谑道:“我可是皇子,拜我不吃虧。這麽多年,沒有我大力宣傳天水鎮,他們也沒得這樣發達。同樣,我拜你也不虧,畢竟你是我那金尊玉貴的大小姐,沒有你之前的力保谏言,天水鎮也活不下來。”
當年聖上想遣散村民,拆屋毀鎮,在此處修一座行宮,是她力排衆議,又領負責主辦的官員親至此處領略風光,才令陛下改了主意。
焦侃雲卻忽略他的發言,正色看向臺下百姓,“若沒有天水鎮的村民,便沒有辛朝安居樂業的世外桃源。第三拜本就應該遵循原意,向臺下村民施以重禮,何須借拜身側之人。”
端肅一拜後,她才轉頭朝向他,“該你了。”
樓庭柘正淺笑凝視她,仿佛猜到她會如此,他拂了拂袖擺,毫不在意似的自得道:“我可是皇子,拜天、拜地,拜父、拜母,拜神、拜堂,都行。教我拜庶民?”說完,迅速拉起焦侃雲的手腕,從臺下老百姓的一片罵罵咧咧聲中大步流星地離去。
罵人的村民聽不見他的話,只知道他拜禮未成就跑了,好沒素質。
這個人還是一如既往地令村民讨厭啊。
萬物瘋長,澗谷花攢绮簇,枝繁葉密。彩蝶翩跹撩撥清風,翅上的閃鱗撲向寸寸燦光,仿若空中灑金。焦侃雲只是試探性地伸出一根手指,便有一只青藍相間的彩蝶落在了她水蔥根一般的指尖。
樓庭柘立在她身側,微微松開拉住她的手,唇角幾不可查地揚起,略略拿餘光瞥過去,“果然,這世上所有的蝴蝶都偏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