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破碎的忠勇侯
破碎的忠勇侯。
畫彩苦思冥想一陣,笑說,“姑娘,我記得幼時你與二殿下常去天水鎮玩,夏夜的蝴蝶谷邊有一條鹿溪,就是這幾日,天水鎮要祭鹿踩水,許多男女都私約好,趕到那裏踏水玩呢。不如就去那裏吧!”
天水鎮啊,焦侃雲回憶,也不能說是常和他去,在他沒有謀害阿玉之前,确實由他的母妃帶着,同阿玉一起去過那麽幾回,三人齊整地在谷中埋了東西。
“那便不要寫信了,徒惹懷疑。你直接去他府上,說我過幾日要去蝴蝶谷,挖當年和阿玉一起留下的東西,但是不記得埋下的地方了,他若還念在與阿玉的手足之情,就将具體地點告訴我。”
畫彩認真記下,頃刻理解了這番托辭的高明之處,當即去辦了。
她不去信,畫彩回來時,卻帶了樓庭柘鄭重的回信。
信封上寫着“侃雲大小姐親啓”,這麽多年他一貫是喚她大小姐的,仿佛全世界她最為矜貴與麻煩。墨水用的是摻了青藍兩種金粉的朱紅,信紙用的是澄心堂的,底面拓的是流雲。
字很醜。也是故意用這麽醜的字。只因幼時樓庭柘的字極似狗爬,她說他的字醜,“字如其人,字若是不練好看,以後人也好看不了”,一向對美很有追求的少年苦練多年,終于寫得一手好字。
但回回寫給她看的,還是那手爛的。仿佛是一腳踩在她坐的椅凳上,拿折扇敲在掌心裏,頭頂着她的頭,貼臉在和她說:字好不好看,我說了算。
字裏行間扯東說西,一會聊起幼時盛夏的蝴蝶谷,彩蝶翩然總落在她的手上,似乎偏愛她;一會談到天水鎮裏人人身着釵環琳琅的銀裝,走起步來叮鈴作響,他也好想穿一次;一會又突然轉到清澈的鹿溪,說那麽多人踩水,不曉得會不會染足疾。
最後閑聊完兩頁,堪堪寫不下了,才在末尾擠了一行小字。
說左右無事,願意陪她去一趟。
焦侃雲翻了個白眼。
時辰約在祭鹿節當天,焦侃雲已經猜到他會選此日,只因為祭拜鹿神時,天水鎮的百姓們都會穿着成親時才拿出來的華美銀裝,而樓庭柘是只花蝴蝶,肯定會喜歡那絢爛盛大的一天。
因此,如她所料,在那天之前,還可以去一趟金玉堂。入夜,她挑起燈,把話本第二章回的底稿翻出來,想起樓思晏說的話,便又将一些關鍵信息添了進去。
金玉堂第二講開談時間宣布得很匆忙,當天,為了賣座,金老板花了些銀錢,雇人到老貴客的府上挨個通知。
Advertisement
去之前統一培養了一下話術,“尊敬的貴客你好,《忠勇侯虞斯不得不說的隐秘情史》第二話将在今日未時正開講,金老板恭候諸位的大駕。”
雇傭們在大堂內齊聲練讀時,毫不意外地将落榻此處的虞斯本人給吵醒了。
他站在二樓廊上,面無表情地睨着大堂內宣讀話術的一幹人。
章丘仿佛聽見什麽東西碎了的聲音,滿地找不到,擡起頭看了他好幾眼,問他要不要直接把人拿下,這群人已經到了猖狂的地步了,完全可以都關進大牢去。
虞斯挑眉,“拿下?今日是這一批,明日還會有另一批,我是出資幫忙闊建刑部大牢,還是擦亮銀槍挨個捅死了事?此事鬧大了,讓陛下着人來查我侯府,翻出數十萬贓銀,外面可就太高興了。”
他說是這麽說,章丘瞧着他霧水兒迷蒙的眉眼,倒覺得,這小子潔身自好多年,此刻心裏八成在想,與其被人胡亂編排感情,還不如被坐成貪官,蒙冤入獄呢。但虞斯仍在自言自語地絮絮,仿佛也在說服自己,都是小事。
“且不說堂內坐着多少權貴,鼎力支撐金老板,單說今日我若表現得在意,明日他們會否召集更多文手,在各處支個随時可撤的攤子,杜撰出我更多離譜的情史來。就算教我拿了人,我改日又要費心費力費時應付多少等着話本後續的貴賓?
“此事不拿住罪魁禍首,是不會結束的。但世人皆知說書匠妄言浮誇,我若當真與他計較,豈不成了笑柄。”
他神情淡定,講得也很有道理。只是章丘聽着,虞斯的尾音拐得有些奇怪,許是覺得,自己已經是個笑柄了。
這孩子自幼心思敏感,還是勸兩句吧。章丘幹巴巴地勸道:“您別放心上,風靡滿朝的大人物嘛,誰還不是個笑柄……呃,我是說,誰沒被編排過感情呢。”
“外間揣測我貪贓也好,腐敗也罷,哪怕我潛入敵營多日未歸,揣測我叛降投敵,我也受了。”虞斯乜他,怒叱道:“唯有感情之事,非我一人受之,事關未來與我成好的女子,若我有情場污名,她與我結合,亦少不得要被非議!”
沖他吼那麽大聲作甚,章丘瞥了他好幾眼,此番壯志豪言,看得出老忠勇侯确實生出了個情種,但他作為幕僚還是得說實話,“哪來的與你成好的女子,這沒影兒的事,說它幹啥,以侯爺你如今的污名,未來很難有願意與你成好的女子。”
虞斯便不說話了。
到底哪裏傳來了什麽東西破碎的聲音。
誰能想到,在戰火連綿的北域把外族打哭的殺神,如今在樊京,快被一個言情話本排哭了。章丘沒忍住,“撲哧”笑了一聲,回頭看見虞斯直勾勾地盯着他,“你最好是已經想到應對之策了才笑這麽開心。”
章丘斂起笑容,“左右今日在金玉堂內給咱們撞上了,不若也留下來聽一聽,待他講得過分時露面,直沖三樓拿下禍首,如何?”
“說得輕巧,真這麽好抓人,還等得到他寫我的話本?”
虞斯憶起初來金玉堂時,郭遣借着為他清堂,打算甕中捉鼈,裏裏外外盤了一遍都沒抓到人,“金玉堂內定有密道,地利占盡。上至老板,下到堂倌,皆訓練有素,人和有了。挑在休沐日開講,好這口的官宦世爵都來撐腰,天時亦算到。怎麽抓?”
“這…确實要從長計議啊。”章丘又說道:“或者,在他講談時,由我坐在下方與他嗆聲,好生澄清一番呢?您只需要從旁坐鎮就好。”
虞斯斜觑他一眼,怎麽澄清?他是沒在戴孝時去青樓?還是沒在壽王府潛入閨院?是沒殺營中十餘人?還是沒有胸大腿長的好身材?這些事的各中隐秘,都是不能說的,無怪乎人揣測紛紛。
當然,衣服更是不能脫的。
再說了,讓他留在這裏聽人把那樣龌龊的話本繪聲繪色地講出來,然後讓所有賓客哄堂大笑,指着他議論?聽他近似于“狡辯”的澄清後,笑得更加猙獰?
豈不教幕後黑手樂見其成嗎。
一想到這,虞斯握着的那截欄杆頃刻化為齑粉,他深吸一口氣,合眸緩緩吐出,而後負手睜開眼,睥睨下方。
章丘終于找到了碎響來處,不禁啧啧兩聲。阿離啊,差事辦不好,未來這就是你的腦袋啊。
欄杆碎爛,引得樓下的人都順着金老板的視線上移,看了一眼,嚯,苦主?金老板輕咳一聲,示意大家趕緊四散忙去。
待人都走後,金老板才朝虞斯哈腰示意,“侯爺今日怎麽沒一大早就走啊?”
“編排朝廷重臣,金老板是當真不怕入獄啊?”虞斯咬牙切齒地說道:“真惹急了我,我将你抓回牢裏審問,失手打死也不過多背一條人命。你不怕?”
金老板苦喪着臉,“侯爺饒命,此事決計與草民無關,是那些貴人們要聽,專程點了隐笑的本子講,草民爛命一條,卻是兩頭不敢得罪的。
“隐笑所講侯爺您的事跡,多是被人坐實過的,百姓們本就對內情猜測頗多,早就傳得風言風語了,這也不能是金玉堂起的頭啊。至于那些浮誇之言,您放心,常年浸在講堂裏的客人們都清楚,戲谑居多,聽個樂,您千萬別放在心上。”
虞斯無法辯駁,自古帝王之行都被文人揣測編排,成神之路上哪裏沒有民衆的非議?只是這些非議他有點受不住。抿緊唇,他徑直甩袖回房。
“侯爺,要留在此處聽完嗎?”章丘跟在身後追問,不等回答,就見他穿戴好了錦披,又往外走。可憐的孩子,哪裏敢聽得下去。他二話不說随行,只吩咐人留下來記筆。
未時正,焦侃雲來了。
依舊是座無虛席,只是今日多了忠勇營的兵差立守,還有幾名眼熟的侍衛,是樓庭柘的手下。
她并不露怯,從密道通至講堂,依舊按照平日的流程走完。
墨客們運筆如飛,将她所講戲本一字不差地記錄下來,供賣給高呼好彩的貴人們。
忙碌了一天的虞斯甚至沒敢回到金玉堂歇息,他寧願次日起早進宮,也要睡在忠勇營的檐房裏。
但章丘還是遵循他的吩咐,把第二章的記筆交到了他的手上,甚至貼心地用紅墨摘了重要段落:
“是日,忠勇侯乍見一女子,三分容貌,七分氣質皆似故人,十分有十二分的像那北域軍帳裏,曾與他朝夕相處的女子。傳說女子夜夜為他笙歌起舞,日日為他出生入死,可謂文武雙全世間殊奇。跟了誰不好,一時頭昏腦漲跟了忠勇侯。
“此子極擅情話,誘騙與之偕老,極喜影随,磕求與之歡好。面對該女子,猛親猛親,還是猛親,沒有感情,全是技巧的猛親!不愧是流連花叢片葉不沾的忠勇侯啊,任誰也想不到,此人堂堂儀表之下掩藏着的,是顆狂熱狂野甚至狂狷不羁的內心!
“追求時近乎騷.擾一般全力以赴,使對方迅速墜入愛河,與他出雙入對,密不可分,女子一心‘妾拟将身嫁與’,卻不想,忠勇侯只是戲玩而已,凱旋回京時,無情将她獨自棄留在北阖冰域。如今見容貌相似者,又思之如狂,竟欲使其作前人替身,羞矣!”
“胡說八道!我連女子的手都沒有碰過!”虞斯怒不可遏,重拍桌板,吓了章丘一跳,只見他面紅耳赤,“那等葷事縱情濫欲,傷精榨氣…本侯根本不稀罕!”
“這個這個……侯爺可還記得,當時吧,阿離确實為了布局誘敵,身着女裝,與咱們同進同出過一段時間,軍中底層傳出謠言,我倆隐約知道,一時不曾放在心上,确實是我倆治下不嚴了。”章丘分析道:“根據我多年的經驗啊,隐笑應該沒有別的居心,只是将您調查過後,憤慨至極,想讓您被女子們嫌惡,孤獨終老。”
“孤獨終老還教沒有別的居心?”虞斯捏碎稿紙,眉眼猩紅:“章丘,今夜拿出你指揮部署的本事,随我制定圍剿計劃,待下次金玉堂開講立即抓捕隐笑歸案!這破爛玩意兒,老子不想再看見第三章!
“還有,立刻讓阿離去跑二十圈校場!”想了想,他又偏頭指向章丘,“你也去。”
章丘一凜,還想着救阿離一命,“他都睡下了。”
虞斯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叫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