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侯爺,好歹毒的文字啊!
侯爺,好歹毒的文字啊!
半月之期足以令夏季的暑氣瘋長,腐啃一切,懸案未破,太子仍未出殡皇陵,遺體只能被存放于皇宮一室冰窖中。
聽聞帝王愈發陰沉易怒,而皇後哀思過度,将自己禁足于冰室旁的寝宮,日夜以淚洗面。整座樊京都被籠罩在一片濕沉悶熱的壓抑下。
唯有金玉堂得了妙法,金老板不知祭拜了何方雪神,竟将堂內打造得仿若冰鑒,一旦步入,有如置身寒月。但凡落座,便有堂倌呈上一盞酥山,巴掌大的青釉透瓷盛滿冰,端在掌心,瞧着就十分暢爽,酥山入口即化,清涼合宜。
樓庭柘自以為來得很早了,進門時,卻見座無虛席,重明甚至得護在他身前開道落腳,金老板竟還親自在堂中招呼客人們。
“只因隐笑今日重歸講堂,貴客盡數要來捧場,我斥巨資将堂內修成冰鑒一般,生怕怠慢了誰。諸位也請随意,若有招待不周之處,萬望海涵。”
“難怪不論隐笑說了什麽,風言風語轉瞬便能傳滿樊京,這放眼望去,全是口舌啊。”樓庭柘輕笑,将新買的折扇敲在右手掌心。
金老板耳目極好,鼎沸似的人聲中聽見這話,立刻回頭望了一眼門口。
只見出言者執扇的左手戴了四指銀戒,缺少一戒的無名指,以朱、墨二色畫滿了瑰紋,連筆至腕骨,紅黑雙線勾勒出泣淚的蝴蝶,淚線引之,好似要飛入袖間,興許長線一直連至臂上,只是被長袖遮住,旁人是瞧不見的了。
四指戒間銀鏈勾連,冰冷的鏈條與繁線交錯,仿佛牽連着朱墨蝶的心脈。
把整個樊京城翻過來,也唯有二皇子的左手,如此詭異。
金老板立刻迎上去,“二殿下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雅間已為您備好了。”
“不必如此高宣,久聞隐笑大名,來聽個趣罷了。”樓庭柘擡了擡下颚,示意他帶路。
他在三樓入座,雅廂直對着講堂。打開窗,掀起簾,可以看見對面圍欄間的屏風,此時尚且沒有人影。
“何時開講啊?”樓庭柘拿起酥山盞旁的小銀匙,舀了一勺送進口中,眸光微微一亮,又嘗了一口,“你這兒的酥山不錯。”
“請二殿下再稍候片刻,隐笑先生已經到了,會于未時三刻準時開講。”金老板恭順地笑道:“殿下若瞧得上這口,草民讓人以冰鑒封存備好,直接送到殿下的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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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人送到吏部尚書府上吧……等等,還是算了吧。”樓庭柘轉念一想,焦侃雲那脾氣,怕是倒了都不吃,他又問道,“郭遣說,上次搜堂時,在你這裏遇見了吏部尚書之女。怎麽,她也時常來此處聽說書嗎?”
金老板幾不可察地一怔,順勢自如道,“哦,确實如此,小焦大人偶爾就坐在您這個位置。”
樓庭柘右手摩挲着左手的無名指,語氣輕快,“那她今日可來了?”
金老板滿懷歉意地笑道:“金玉堂向來都是不透露貴客們來往行蹤的。”
“是怕讓人曉得金玉堂背後究竟與哪些貴客們互相勾結吧?”樓庭柘微擡眸,淩厲的眸子削着他,“如今隐笑說的書,輕易就能攪動官場風雲,金老板若只是一介商賈,最好将此人身份姓甚名誰,背後何人操縱,都從實招來,否則來日被牽連,你的性命不保。”
金老板微微一滞,又立即笑開了,“殿下說什麽,草民怎的聽不懂。”
樓庭柘勾唇,垂眸斂起沉色,“素聞金老板不懼權貴,果然是铮铮鐵骨啊。看來你是承認,自己并非純商了。怕是我的身份,還不足以鎮得住你背後那位,所以得罪我,也無傷大雅吧。細想這世上還有幾人與我平起平坐,又有幾人越過我去呢?莫非……呵,太子已去,金老板應該不會是他的舊部吧?”
“二殿下說笑了,金玉堂不過是俗商,隐笑也不過是講一些難登大雅之堂的俗本,哪裏敢攀附權貴,又豈敢得罪殿下呢?”金老板看了眼外間,“時候不早了,二殿下既然急着要聽話本,那草民就去催促一番,不讓您久等。”
話落,他躬身一拜,在樓庭柘的睨視下鎮定地退出了廂房。
“你暗中跟着他。”樓庭柘擡手微勾雙指,吩咐道:“蠍子留下。”
離開房間,金老板已料到身後會有尾巴,特意下樓繞行一圈,吩咐護衛擾亂視線,趁機找了個心腹去給焦侃雲報信。
看完紙條,焦侃雲讓畫彩燒了個幹淨,“姑且不用理他。今日又不講他部下做的那些好事,他能同我算什麽賬?”
前些天,風來從虞斯那傳了消息,阿玉走的那日清晨,便只有樓庭柘進過皇宮,她很難不懷疑是他激怒并唆使聖上,将東宮所有仆侍處死,斬斷一切線索。
她也不得不擔憂下一個要被殺掉的線索,就是那神秘少女。可虞斯說,去過落雪院的女子已查過三輪,依舊沒發現形似畫像中人。
好在樊京并未傳來女子的無故死訊,這算得上焦侃雲近日唯一的慰藉。畢竟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原本虞斯也沒有必要把這些情報事事都講給她,這一點上,她很感謝虞斯。
但一碼歸一碼,今天這場講堂,來聽說書的人格外多,她還是要講得比往日更大聲、更白話一點,在座但凡有一位女子沒聽清或是沒聽懂,都是她的失職。
穿戴好男裝,喝下澀嗓茶,打開窗門,走入圍欄之中。屏風後人影晃動,堂下哄鬧聲乍起,一方醒木拍桌,焦侃雲便成了隐笑。
“許久不見了,諸君,別來無恙。
“盛夏暑熱,想來唯有樊京娛事可解各位乏意。不知道大家是否記得,幾月前,在下就曾說過,要為某京官權貴記一筆《風流情債》,屆時由金玉堂的言倌們聽堂記筆,整理成章,堂下盡可分章回買入傳閱,也可以等一冊話本全部講完,裝訂成冊,再購入珍藏。
“幾月來,在下為踐行此諾苦尋貴主,四處搜刮素材,始終不得妙趣。直到在北阖王庭所向披靡的忠勇侯凱旋回京,樊京城這才露出了些令人心潮澎湃的風月端倪,在下幸不辱命,為大家探得一二,這便說與衆人一聽。
“小忠勇侯,承襲爵位不過兩年,姓虞名斯,如今方滿十八,文武雙全,容貌俊美之餘,身長八尺,生得那教一個寬肩窄腰,偉岸修挺,據小道消息稱,某在武堂窺見,此子胸肌厚如牆,腰腹緊似壁,身強體壯,英武悍碩之處比比令人驚嘆。凱旋回京至今已有月餘,此月餘間,侯爺可謂風光無限,策勳十二轉,賞賜百千強,一時羨煞滿朝文武,樊京的女子們也多有傾慕不已,芳心暗許者。
“然而,這忠勇侯看似完美的外表下,果真值得托付嗎?不盡然。
“據知情人士透露,虞斯此子,十分自戀,很會撩撥。那夜的事情,是這樣的——”
日暮傍晚,樓庭柘從偌大的金玉堂走出來,有點找不着北。
這場說書給他的震撼,不亞于焦侃雲那日給他的一巴掌。
他大袖敞敞,擡手扶着額,站在夕陽下,回頭問重明,“就這個?那幾個窩囊廢就被這種爛俗話本搞下去了?什麽強吻,什麽狂扇,什麽什麽悍碩魁偉……?就這個?”
重明着急忙慌地跪下認罪,“殿下,平時他不是這麽講的!他、他換風格了!”
樓庭柘重重指了指他,欲言又止,想了會又給自己笑得嗆了下,“我都多餘把蠍子帶來,本欲坐他對廂,一針暗器将其制住……今日他講這些,我若把人制住了拉來,一時還真不知道聊些什麽。”
重明滿臉羞愧,“那咱們下次還要捉他嗎?”
“你留意金玉堂的動向和樊京的風言風語,這個隐笑突然将筆向對準了忠勇侯的情.事,實在讓人摸不透意圖。虞斯不過是剛回樊京的功将,尚未招惹誰,為何要揭露他的私情?”
而另一邊,忠勇營內。
阿離疾奔,捏着一摞印有金玉印的記紙飛掠過好幾個營帳,遞到了幕僚章丘的手中,“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先聽哪個?”
章丘拿到奏報,一目十行地看完,咬着手指沉思了很久,很久。
他不懂,“好消息是?”
阿離沒憋住笑,“這是侯爺的樂子啊……我能笑他一整年!”
兩人面面相觑,同時哄然大笑。
章丘突然握拳,示意他停,嚴肅問,“那壞消息是?”
阿離肅然道:“侯爺若是看到,咱們也別想好過。”
兩人由衷地“啊”了一下,表示确實如此。而後,是良久的沉默。
阿離問他,“怎麽說?誰去禀報?”
章丘輕咳一聲,“上次侯爺去春尾宴與人相看,被拒絕了回來,把我揍了一頓。阿離你長大了,你應該擔起這個責任。”
阿離哭喪着臉,“上次侯爺去查案,我不慎發出些響動,回來也沒吃好果子啊。章大哥,你是大哥,應該體恤小弟。”
章丘皺眉,“你與侯爺從武,挨些打算不了什麽,我是文人。”
阿離不屑地睨他,“文人,就是你們文人寫的玩意兒。哎呀,左右不過是些胡亂編排的廢紙,金玉堂也不會真讓說書的講完一整本吧?哪裏有那麽多事跡可講啊?”
章丘搖頭,“你太小看文人,說不準。我要有侯爺這張臉、這身材、這身份,高低給自己編上八十回,從出生到入土,寫多少情債都有人愛看,嚼舌根也嚼得津津有味。”
阿離惶然,“啊?那怎麽着?實在不行,不禀報了吧!侯爺英明神武,不拘小節,如今一心撲在案子上,也沒工夫在意這些。”
“不禀報不行,侯爺的風評,與我的考評息息相關,怎能不禀報?…等着,還是我去吧。”章丘深吸一口氣,将紙藏到背後,視死如歸地走入營帳。
虞斯正坐于上首查看密報,修長的兩指執起茶杯,還沒喂到嘴裏。
“侯爺,屬下現在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您想先聽哪一個?”
虞斯頭也沒擡,蹙眉道:“壞的。”
章丘迅速擡手說不不,“還是先聽好的吧!好消息是,侯爺你的偉岸形象,終于被寫入美好的愛情話本中了,現在全樊京城的女子……都很在意你。”
虞斯挑眉,放下奏報,“壞消息呢?”
章丘慢吞吞地把紙拿出來,小步挪到虞斯的桌案前,小心翼翼地輕放下,“壞消息是……話本出了一點偏差,它居然,是這樣寫的。”
虞斯用手指按住,挪過來,狐疑地低頭看去,率先撞入視線的,就是這樣一句:
“虞斯一個箭步沖上前,對着姑娘一頓猛親,一時間,天雷勾動地火,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姑娘反手欲甩他巴掌,被他強按在頭頂,而後,虞斯歹徒竟對她進行了長達一刻鐘的狂吻。吻勢如雨點般密集,姑娘招架不住,險些放棄掙紮,還好靈機一動,做了一個違背虞斯祖宗的決定——她擡腳上踢,好彩,竟然正中靶心。”
旁邊,一邊皺着眉佯裝同情,一邊俯身細讀字句的章丘,臉快笑爛了,顫抖着聲音說,“天吶,侯爺,好歹毒的文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