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過年(上)
第32章 過年(上)
時間邁入民國八年,今年的除夕沈滿棠收到了人生中第一盒蠟筆,是金朝送給他的新年禮物。
沈滿棠愛不釋手,不停誇贊道:“謝謝元寶,我好喜歡。你送的禮物比二叔的好多了,二叔送的小馬騎得我屁股疼。”
金朝常常覺得現在的日子過得太好了,他能有學上,還有鞋穿,頓頓吃飽還不用挨打,或許上輩子他做過的最錯誤的決定就是為了不拖累蘆荟而選擇留在金家。
他揉揉沈滿棠的頭,交代道:“我去和我姆媽說會兒話,你乖乖畫畫,不要畫到桌上,也不要蹭到袖子上。”
沈滿棠點點頭,對蠟筆的喜愛程度短暫超越了對金朝的依賴程度,不再跟屁蟲似的金朝走哪他就跟哪了。
金朝敲敲隔間的門,喊道:“姆媽,我進來了。”
房間裏,蘆荟正在給他們裝紅包,看到他進來,便直接把紅包遞給了他。
“來元寶,這是你的壓歲錢。裏頭錢不多,你可別嫌棄姆媽啊。”
金朝沒有推拒,自然地接了過來:“謝謝姆媽,我也有禮物給你。”他從兜裏掏出一個小首飾盒,裏面裝着的是一副金耳環,“克數不重,姆媽你先戴着,以後我再給你買更好的。”
蘆荟捂着嘴,眼圈霎時紅了。“元寶,你不用給姆媽買這麽貴重的禮物,姆媽用不着這麽好的東西。你的工錢自己留着,姆媽不要你給我花錢。”
金朝玩笑般地雙手抱臂道:“姆媽,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你不收我可要哭了啊。”
蘆荟輕打了他一下:“我就沒看你哭過,你又不是小少爺,眼淚能說掉就掉嗎?”
金朝笑着将耳環取了出來,仔細地給蘆荟戴上:“我可是得了小少爺真傳,撒潑打滾那套可都學會了。你要是不收,我就要像他一樣倒地不起了。”
蘆荟想到沈滿棠耍無賴的樣子就覺得又頭疼又搞笑。小少爺磨人的本事本就是一等一的,如今更是驕縱的無法無天。以前還只磨蘆荟一人,現在仗着沈滄對他好,竟把這套功夫用在了這個從前他最害怕的家人身上。去看跑馬時,就因為沈滄不投注他喜歡的白馬,他就躺在過道上不肯起來。
蘆荟對鏡欣賞着耳環,笑道:“你這話可別讓小少爺聽到了。他現在跟你最要好了,要是知道你這麽說可得生氣了。”
晚上,曹錦和照例被丁香推來東廂樓吃年夜飯。她裹着厚厚的棉服,帶着一頂毛線帽,腿上蓋着厚厚的毛毯,低垂着頭在輪椅上打瞌睡。
“老太太,醒醒,吃晚飯了。”丁香端着碗粥,一勺勺地喂着曹錦和。
沈滄坐在長桌的主位,與曹錦和遙遙相望。他就着曹錦和的慘狀品着美酒佳肴,心中好不痛快。沈滿棠和傅君佩一左一右地坐在他身旁,俨然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三口。
沈滿棠有些無措,又不敢在沈滄面前和曹錦和過于親近,只能悶頭吃飯。席間蘆荟上了一條三斤重的東星斑魚,是沈滿棠最愛吃的。魚一上來沈滄就把一半的魚肚子挖到傅君佩碗裏,另一半再舀給沈滿棠,還給他挖了兩顆魚眼。
沈滿棠戳了戳魚肉,抿抿嘴,還是鼓起勇氣問道:“二叔,我可以把魚給祖母吃嗎?魚肉嫩,祖母應該能吃的。”
沈滄聞言瞥了一眼沈滿棠,還沒開口說話他就吓得抖了起來,就像以前他害怕沈滄時一樣。
“你端去吧。”沈滄最終還是沒有呵斥沈滿棠。上一輩的恩怨确實不該牽扯到小輩身上,何況曹錦和如今這副模樣,別人對她再好她也無從感知了。
沈滿棠端着他的碗跑到了長桌的另一頭,把魚肉夾到曹錦和的粥上,還不忘叮囑道:“祖母你小心魚刺哦。”
丁香自然是不會直接把魚肉喂給曹錦和,她細心地将魚刺挑完,一小塊一小塊地夾到曹錦和嘴裏。
在沈滄的監視下,曹錦和緩慢地用完了一碗粥,便又沉沉睡去。
丁香在推曹錦和回去前,從口袋裏拿出了一封紅包:“小少爺,這是老太太給您的紅包。老太太知道自己記性不好了,所以很早之前就準備好了您在成年之前每一年的紅包。”
沈滿棠接過沉甸甸的紅包,卻說不出讨巧的吉祥話。也不知是誰規定的習俗,大年夜還不準哭了,害得他只能拼命仰頭把眼淚往回收。祖母對他這麽好,可他卻在祖母病情惡化的最後一年裏因為害怕而不肯常常去看望她。他自責極了,強忍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撲到金朝懷裏無聲地哭了。
金朝看着沈滄陰沉下來的臉色,趕忙說道:“二爺、太太,我帶小少爺去洗臉。”說完便拉着低聲抽泣的沈滿棠先一步離開暗流湧動的餐廳。
沈滄砰地放下筷子,靜默兩秒,厲聲說道:“丁香,我希望這是最後一次聽到剛剛那些話。往後你若是再在小少爺面前提些不該提的,你也不用幹了。”
丁香倏地屏住了呼吸。她與沈滄在日本相依相伴整整六年,總以為自己在沈滄心裏是特別的。而沈滄這麽多年來也一直格外優待她,下人們都知道丁香是二爺的舊相識,從來不敢欺負了她去。
可她此刻卻跪在沈滄面前,不停地磕頭求沈滄恕罪。每磕一次她便覺得自己心死一次,原來在沈滄眼裏,她也不過是一個可以随時掃地出門的丫鬟。
“別磕了,快起來吧。”最後還是傅君佩給她說情,讓她推着曹錦和先回去。
一路上,丁香迎着寒風默默流淚。她對沈滄情根深種,卻也知道自己身份卑微,從來沒敢奢望過和沈滄在一起,只想默默守着他,伺候好他。
可當年他們剛一回國,沈滄就在舊友的宴會上遇見了傅君佩,并迅速陷入了熱戀。丁香看着明豔動人的傅君佩,自慚形穢,經歷了一陣心如刀割的失戀期後也逐漸放下了這場見不得光的愛慕。可她萬萬沒想到,哪怕後來傅君佩有了別人的孩子,沈滄還是苦苦糾纏她不放。
她想不通自己哪點比不上傅君佩這雙破鞋,沈滄竟然連自己親哥的女人都不放過。她嫉妒扭曲的發狂,也因此被曹錦和利用,幫助她一起對付沈滄。
可即便如此,她對沈滄到底還是心存舊情。沈滄除了不喜歡她,這些年來對她也是沒什麽可挑剔的了。她一面幫着曹錦和做事,一面又奢望着沈滄能早日醒悟。可她萬萬沒想到她等來的會是沈滄的威脅。
丁香心想,他現在是別人的“沈二爺”,不是那個教她讀書寫字的“公子”了,她早該清醒了。
剛一回到屋裏曹錦和就下了輪椅,轉身給丁香拭淚:“好了囡囡,不哭啊。沈滄是個什麽東西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他除了傅君佩,對誰都是無情無義的,對我這個親媽就更是如此。也不知道傅君佩給他下了什麽迷魂藥,迷的他六親不認。”
“我沒事的老太太,我緩緩就好。您放心,我不會再對二爺抱有幻想了。”丁香擦幹眼淚,下定決心道。
“這就對了。你只要好好輔佐我,以後好日子多的是。”曹錦和又對丁香承諾道,“明天初一,沈滄肯定一大早就要去東廂樓招待客人。你把趙豐年叫來,我要跟他商量你們的婚事。”
丁香震驚,不敢置信地問了聲:“婚事?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你如今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紀,再和他拖下去就成老姑娘了。你伺候我這麽久,也算是我半個閨女,這婚事當然要我替你張羅。以後結婚了趙豐年要是敢對你不好,你就只管跟我說,老太太給你撐腰。”
“多謝老太太。”丁香福了福身,激動萬分。只要趙豐年娶了她,她就是銀行襄理的太太,而不是一個任人呼來喝去的丫鬟。以後沈滄還會被他們踩在腳下,她會将沈滄今日對她的羞辱千倍萬倍地還回去。
本來其樂融融的一頓年夜飯最終還是和往年一樣落得個不歡而散的收場。沈滄抽完一根雪茄後,還是決定去和沈滿棠好好聊聊,免得傷了他們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父子情。
“小滿,你生爸爸氣了?”沈滄單手撐在沈滿棠書桌上,盡量平和地問道。
沈滿棠埋頭畫畫,沒有擡頭,只是悶悶不樂道:“沒有。”
沈滄無奈道:“那你剛剛為什麽哭?”
“我就是覺得祖母好可憐,我都沒有像她對我那樣對她好。”沈滿棠豆大的眼淚啪嗒一下掉落在蠟筆畫上,形狀圓潤地浮在塗料表層。
“你是因為怕我生氣所以不敢對她好嗎?”沈滄沒什麽和小孩談心的經驗,只能盡可能耐心地和他說話。
沈滿棠搖搖頭,抹着眼淚道:“我跟你好祖母也會生氣,你們兩個不管誰生氣我都會害怕。”
沈滄心想,如今曹錦和的狀态也掀不起什麽風浪了,還是維持他的好爸爸形象更要緊,便道:“祖母對你好,你回報她是應該的。你想孝敬她就多多看望她,不用怕我生氣。”
“真的嗎,爸爸?”沈滿棠試探道。
沈滄點點頭,這也算是他為沈滿棠做出的最大妥協了。曹錦和只是糊塗了,沈滿棠都如此自責,若她就這麽死了,恐怕會成為沈滿棠的心結。反正曹錦和早已沒了威脅,現在停藥,還能當個活死人。
沈滄心想,就當給沈滿棠做個祖母标本好了。讓她吊着一口氣活着,還能給他們一家三口的美滿生活做個見證,這種一舉兩得的事,何樂而不為呢?
不出所料,沈滿棠果然轉陰為晴,連蠟筆都丢開了,抱着沈滄一口一個“爸爸”,叫的好不親熱。
等沈滄走後,金朝才進門伺候沈滿棠洗漱睡覺。等他給沈滿棠擦雪花膏時,才發現他腳上又生起了凍瘡。這次不僅是腳趾上的凍瘡複發了,就連腳後跟上都生了好幾個新的。
“怎麽回事?你長凍瘡了怎麽都不說的?”金朝面色陰郁地看着沈滿棠,逼問道。
“我也剛剛才知道啊。”沈滿棠弱弱地說道。
金朝合理懷疑:“是不是我沒盯着你的時候你又把襪子脫了?”
沈滿棠頂嘴道:“哪有!天氣冷了就會長啊,你不也長了?還說我。”
“我以前是沒鞋穿,大冬天都要光腳的,當然容易複發。你怎麽和我比?”金朝抓住起沈滿棠的腳後跟質問道,“我姆媽給你織的襪子夠厚了,你怎麽還會長凍瘡?還有你凍到了怎麽都不說的?”
沈滿棠不敢坦誠自己有時候嫌襪子太厚了穿鞋頂腳,會趁金朝不注意偷偷換薄襪子,只能從金朝的态度上找問題:“你幹嘛兇我啊!我今晚本來就很難過了。”
金朝無語了。老話說孩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果然是有道理的。他就是太慣着沈滿棠了,才會連一句重話都說不得。
他本還想多訓斥幾句,卻見沈滿棠癟着嘴,一臉委屈地瞧着他。他就像被紮破了的輪胎,瞬間沒了氣:“沒兇你,我就是問問。我給你拿藥膏去。”
金朝拿來軟膏,細致地塗抹在沈滿棠的凍瘡處。塗到右腳時,他看着已經褪紅但仍然清晰的燙傷疤,心裏還是很不好受。
“這疤怎麽還不消呢?”他順手給疤上也塗上了藥膏,塗完後又憐惜地朝上面吹了吹氣。
沈滿棠覺得癢,不好意思地收回了腳,抱着膝蓋抱怨道:“二叔說了,這個疤消不了的,要過好幾年才能淡掉一些。”
沈滿棠長大一歲,腦子也靈光了許多,哪怕心底裏并不怪金朝,也知道用這事拿捏人了。“你把我燙了我都不生你氣,你還天天兇我,真沒良心。”
金朝自我反思了一下,覺得沈滿棠批評的在理。他上一世也就當了幾年老板,卻染上了一身愛訓人的毛病,尤其是碰上沈滿棠時,他總覺得自己有義務管好他,于是天天和當爹似的對他說教。
可沈滿棠的嘴卻比抹了蜜還甜,每日誇他都不帶重樣的。他瞬間有些可憐起沈滿棠了,一個小孩子,成日裏只能跟他這樣的人待在一塊,大抵是真的會被無趣死的。
金朝揉揉沈滿棠的腿肚子,好聲好氣地哄道:“祖宗,我們休戰好不好?”
沈滿棠的脾氣來的也快去得也快,很快就和金朝達成了休戰協議,并争取到了一點戰利品。
“我想吃紐結糖。”
“行,我試試看能不能做出來。”
“我想要一本新的習畫帖。”
“好,我明日就去買。”
“我還想要十天都不早讀。”
“趕緊睡吧,夢裏什麽都有。”金朝毫不留情地拉了燈。
作者有話說
作者卡文太久,沒臉說話orz
謝謝一直催更我的小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