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領事署
第25章 領事署
翌日清晨,還在睡夢中的沈家衆人被一陣鬧聲吵醒,管家劉伯匆忙跑去西廂樓找沈滄,見房裏沒人,便只能到東廂樓尋傅君佩。
“劉伯,外面發生了何事?”傅君佩剛換好衣服便聽到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拉開門便見劉伯氣喘籲籲地扶着房門,滿面愁容。
“太太,外頭一群番佬說他們是英國領事署的,要進來搜人。他們說路先生失蹤了,懷疑在咱們府上。”劉伯年紀大,不會說英文,一向把Louis喊作路先生。
“知道了。你先請他們到前廳坐,上些茶點,我換件衣服就來。”傅君佩強作鎮定,關上門後才慌作一團。
沈滄在門後聽完他們的對話,問道:“怎麽了?路先生是誰?”
“是Louis,小滿之前的英文先生……我讓阿彪處理了他。”傅君佩扶額,不知這件事是如何暴露的。
沈滄目光一沉,問道:“為什麽這麽做?怎麽沒和我說過?”
“他就是個變态!他欺辱小滿,還借此威脅他。若不是元寶和我說,小滿恐怕就……”傅君佩思緒紛亂,将氣撒在了沈滄身上,“我有什麽辦法?你之前和他又有什麽區別,難道要我求你嗎?阿彪又不是只聽令于你,我讓他辦件事怎麽了?”
“好了好了,不生氣。”沈滄将傅君佩環入懷中,冷靜道,“你做的對,別怕,我去同他們周旋。”說罷便要去更衣。
傅君佩扯住他,不安道:“阿彪既然說都處理好了,那領事署應當只是例行調查,沒有證據可以證明是我們做的。”
“沒事,就是有證據也無妨,”沈滄在傅君佩眉間印下一吻,“沒有錢解決不了的事。”
劉伯在前廳招待着一群中文蹩腳的洋人,屬實把老頭子弄得暈頭轉向。他怎麽瞅着這些人各個都生的一副面孔,分不清誰已經領了茶誰又還沒有。
這中間只有一個人他不會認錯。此人一進門便占了兩把黃花梨太師椅中的一把,毫無客人的自覺,穿着一身筆挺的領事署制服,肩上的勳章比別人都多。
沈滄與傅君佩姍姍來遲,見一群番鬼快把前廳的房檐吵掀了,便道:“Lawrence先生,好久不見,有失遠迎。前廳吵鬧,不如移步中堂,我們單獨聊聊?”
Lawrence像模像樣地呷着茶,仿佛很不舍般感嘆道:“不急,怎麽能辜負了這盞好茶呢?沈二爺快坐,好戲要開場了。”
沈滄面色不虞,撩起長衫在另一把太師椅上坐下。傅君佩走到他身後,不動聲色地用手撫了撫他的背。
Lawrence拍了拍手,就有一個警務員将一張照片遞給了沈滄。照片裏的屍身已經徹底腐爛,哪怕是隔着相紙也足夠令人惡心。
傅君佩的手暗暗捏緊了椅子。阿彪回禀她時,明明說屍體是在船上肢解後一段段抛入大海的,怎麽會還留有全屍?
沈滄沒有多看,一臉震驚地反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Lawrence終于舍得放下茶盞,清清嗓子開口道:“這具屍身是聖公會的神甫,也是貴府的家庭教師Louis Wilson。”
沈滄盤起來手上的佛珠,惋惜道:“阿彌陀佛,太遺憾了。雖然我與Louis先生僅數面之緣,但他确實是個難得一見的紳士,怎麽就突然過世了呢?”
Lawrence冷笑一聲:“昨日半夜,貴府小厮郭海彪将Louis的屍身抛到了領事署門口,幸好有巡警經過才沒讓他跑了。屍身高度腐爛,難以辨認面容,好在胸前還挂了一個十字架。經過主教辨認,這句屍身正是兩個月前留下辭職信後便不告而別的神甫Louis。”
“你是說我府內的小厮殺了Louis?可我平日裏也未見二人有過來往,想來許是有什麽我不知道的過節。Lawrence先生既已逮捕郭海彪,不如我也一起去趟領事署吧,若真是他幹的,也好勸他早日招供。”沈滄與Lawrence虛以逶迤着,內心卻已了如明鏡。
來之前他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郭海彪是沈天佑養的心腹,專門為他處理些腌臜事,後來又聽命于他,絕無可能收到傅君佩的指令便擅自行動。快三個月前的事,他現在才得知,想來背後之人籌謀此事已久,就等着今日殺他個措手不及。
“領事署的警務公堂可不是什麽好地方,沈先生這一去,可得受一番折騰。我們領事署的生意還得仰仗您,自然是得由我們跑這一趟。”Lawrence一番“奉承”完,一揚頭,便有三個領事員走了出去,過了好一會兒才抗着個蠕動的大麻袋走了進來,裏面裝的正是郭海彪。
郭海彪一被撕開封條便沖着沈滄大喊了起來:“二爺救我,我沒有殺害Louis,是太太吩咐我去一塊地裏把Louis挖出來,再趁天黑抛到領事署門口給英國佬添晦氣。她說二爺做生意總被領事署幹擾,要給他們點顏色瞧瞧。”
傅君佩瞠目結舌,萬萬沒想到郭海彪不僅将殺人的罪行撇的一幹二淨,還誣陷自己指使他抛屍。她心中明白自己被人擺了一局,而那人明面上針對的是她,實際卻是将槍口對準了沈滄。
沈滄冷笑一聲,臉色陰沉得仿若烏雲壓頂,叫人不寒而栗:“Lawrence先生,戲落幕了,可以随我去中堂了吧?”
“自然,自然。您先請。”Lawrence來華已久,渾身浸潤着官老爺拿腔作勢的虛僞勁。
沈滄起身,溫聲對傅君佩交代道:“勞煩大嫂幫忙招待各位領事員了。”而後又湊近低聲道:“別怕,我會處理好的。”
中堂裏,Lawrence笑得十分開懷:“其實這也不是什麽大事,只是要勞煩沈太太陪我們走一趟。若是審問後排除了嫌疑,我們自然會把沈太太安然無恙地回來。”
“直說吧,你要什麽?”沈滄拿出一盒雪茄,利落地将雪茄頭剪去,又劃了根火柴點燃。整套動作行雲流水,優雅貴氣,只是拿放東西時發的嘈雜聲響透露出了主人的躁郁。
“沈先生,你也知道我們傾銷軍火向來是和怡和洋行合作,你繞過我們直接找英國的工廠下訂單,屬實是壞了規矩。”Lawrence雙手背在後頭,氣定神閑道,“當然,我們非常樂意和隆燊銀行合作,若是沈先生願意讓我們分一杯羹,那今日之事自當是從未發生過。可若是沈先生不願意,那麽Louis在中國境內出了事,我們領事署自然有責任和義務過問。”
自舊年起,國內軍閥混戰,列強乘機傾銷軍火以支持各派系軍閥,并借機擴展侵略勢力,同時大發戰争財。沈滄三個月前才終于搭上了常副使這條線,本來已到了與英國軍工廠談價的最後階段,此時英領事署橫插一腳,便是見他做熟了飯,想要連鍋端走。不止是這一筆訂單,往後此事都将成為他們要挾他的把柄。
背後搗鬼之人早早策反了郭海彪,卻硬是等他将一切都談妥後才将事情抖落出來,着實狡詐。
沈滄深吸一口雪茄,又将煙從鼻腔中緩緩吐出後才道:“最多讓你三分利。這筆生意談到現在,我搭進去的人情打點費不是你能估算的。你既和洋行合作過,自是知道我給的價格不低。”
“我就喜歡沈先生這種爽快人。”Lawrence顯然十分滿意,主動向沈滄握手言和,“那麽今日郭海彪鬧出的一切事,我們英領事署都當沒發生過,人也會留在沈府交由沈先生您處置。告辭。”
等送走了領事署的一幫人,傅君佩才慌亂地将沈滄拉入房內:“怎麽樣?沒事了嗎?”
沈滄摸了摸她的頭,安撫道:“沒事了,不用擔心。”
傅君佩擔憂地問:“Lawrence和你提了什麽條件?”
沈滄不以為意道:“和常副使的那單生意讓了他們三分利。”
“那你之前辛苦那麽久,不都白忙活了嗎?”傅君佩焦急地看着沈滄,無比懊悔自己之前怎麽那般沖動。
沈滄吊兒郎當道:“沒事,少了這單又不會餓死,你還怕我養不起你和小滿?”
“是我拖累了你,我真是……”傅君佩咬着唇,只覺一陣胸悶氣短。
沈滄将頭埋入她頸側,拱了拱,撒嬌般道:“哪有,要不是你我也做不成這單生意。你要真心疼我,晚上就別老趕我走。”
“滾,和你說正事呢,沒個正形。”傅君佩在他背上用力一拍,嗔怪道,“那阿彪怎麽處置?”
“先看看能不能從他嘴裏翹出什麽吧,”沈滄單手解開傅君佩的旗袍盤扣,邊吻她的側頸邊說,“我再讓趙豐年去查查,是不是其他幾家銀行做的手腳。”
傅君佩扯着他的頭發将他拉開一些,認真說道:“雖然趙豐年是你一手提拔起來的,但阿彪跟了你父親這麽久都能叛變,你也不要過于依賴趙豐年了,誰知道你身邊還有誰是眼線。”
沈滄湊上前去啄了傅君佩一口,答應道:“我曉得的。除了公事,你看我把哪件家裏的秘辛交給他處理過?讓他給家裏開車也是想搓磨他的銳氣。只不過現在阿彪廢了,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其他可信賴的人了。我還得從頭再培養個,要些時間。”
“不急,慢慢來。”傅君佩雙手環住沈滄的脖子,嘆氣道,“和軍閥做軍火生意本就是與虎謀皮,讨好了這個便得罪了那個。如今連你身邊人都被挑撥了,再幹下去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先停一停好不好?我不想你出事。”
沈滄有些猶豫:“你知道我爹和沈泓沉船出事那次,就是沒和英國工廠談攏才去的美國。這麽多年來我一直想将此事辦好,既是想讓曹錦和看看,我辦成了沈泓辦不到的事,也是想向你證明,我……”他突然停住了。
“證明什麽?證明你比沈泓優秀?”傅君佩疑惑一瞬,笑開了顏,“我又沒喜歡過沈泓,你在我面前較什麽勁?”
沈滄自嘲一笑:“我一想到你給他生孩子就吃味,我以為你心裏至少是接納了他的。是我心胸狹隘。”
聽到這話,傅君佩頓時沒了笑意,她眼神閃躲片刻,最後又像是認命一般靠在了沈滄胸膛上:“我只愛過你,這句話永久有效。”
她聽見了沈滄胸腔內陡然變快的心跳,一顆只會為她激烈搏動的心髒。她想賭一賭,賭這場美夢不會醒來,賭她和沈滄能有長久的未來。
不過沈滄顯然不懂,此刻溫情相擁才是對這句承諾的最大敬重。他粗暴地擡起傅君佩的下巴就吻了上去,唇齒交纏間也沒個輕重,直到她吃痛地推了一下,他才肯停下。
傅君佩抱怨的話剛要出口,卻見沈滄垂眸淺笑,眉眼間是難得一見的溫柔。他道:“抱歉,佩兒,是我太高興了,我真的好高興。”他反複說着,像是真的被喜悅沖昏了頭腦。
傅君佩趁熱打鐵:“那你答應我,至少近幾年別再碰軍火了。現下時局混亂,還是明哲保身最要緊。今日被擺了這麽一道,我都要吓死了。”
“好,都聽你的。我讓我去死都行。”沈滄說着胡話,喜不自勝地将傅君佩緊緊擁入懷裏。
沈滿棠房間裏,兩個小的也早被吵醒,直到外面沒了動靜,金朝才叮囑沈滿棠不準亂動,自己輕手輕腳下了樓。
“姆媽,發生了什麽?”金朝在廚房找到了蘆荟,詢問道。
蘆荟低聲同他耳語:“以前來家裏教英文的先生遇害了,剛剛一群英國警員來府裏調查呢,那架勢可吓人了。好在和咱們沒關系,他們待一會兒就走了。”
金朝心想,怎麽又是Louis?這人真是陰魂不散。他故作恐慌地問道:“他怎麽死的?”
“不知道啊,聽說是屍體被扔到了什麽署門口。唉,你小孩子也別問這麽多。”
金朝本也沒興趣多問,他只要知道Louis已經死透了就行。要是早讓他知道這事,他還得去那什麽署門口虐屍才痛快。
回到房裏,沈滿棠迫不及待地問道:“怎麽了怎麽了?外面發生什麽了?”
金朝自然是不會告訴他細節,只是坐到他身邊,平靜地說道:“Louis生了場大病去世了。”
“啊?”沈滿棠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砸得不知所措,呆呆地張着口愣神道。
金朝的語氣出奇的溫柔:“你看,壞人有壞報是不是?”
沈滿棠點點頭,心中五味雜陳,不知該高興還是難過。
金朝扶他躺下,又說道:“以後你不用再擔驚受怕了。我會陪着你,不會再讓別人欺負你。”他勾起沈滿棠的小拇指晃了晃。
“好。”沈滿棠軟軟地應道,又把手腳挪到了金朝身上,“我還想睡覺,今天能不能不早讀?”
“不讀了,睡吧。”金朝攬住他,頭一次這麽好說話。
同一時間,丁香和圍觀的下人們看完熱鬧後便四下散去,回到了各自的崗位上。她鎖上房門,對着曹錦和的背影彙報道:“老太太,領事署的人來過了,不過沒待多久就又一團和氣地走了。”
曹錦和沒回身看她,拿着三炷香對着沈泓的相框拜了三拜,問道:“郭海彪家裏人都送走了吧?”
“送走了,昨夜就送去南洋了,沒叫人看見。”丁香又憂慮道,“領事署這趟來怎麽沒把大太太帶走?我看二爺送他們的時候還有說有笑的,是不是郭海彪把事情搞砸了?”
曹錦和笑了聲,将三炷香插入了香爐裏:“你這個年輕人,心浮氣躁,只想着手到擒來,不懂登高跌重才叫人痛苦。”
丁香懊惱:“老太太,我中文不好,聽不明白。”
曹錦和摸着沈泓的相片,徐徐道:“沈滄貪心不足,想搶他大哥的東西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輕重。我就是給他了,他也接不住。但現在就把他逼急了只會鬧得魚死網破,不如放長線釣大魚,時不時逗弄一番,讓他白忙活一場。敵在明我在暗,之後還有的玩呢。”
“老太太,我以為您這次設局是想收拾大太太。”丁香急切地表達自己的困惑,內心急得想要跺腳。
“我收拾她作甚?”曹錦和嗤笑一聲,“她可是沈滄的軟肋,有她在就不怕沈滄不給我孫兒讓位。我不過是給他們些教訓,舒坦日子過久了,真把自己當回事了。”
說完曹錦和又皺眉睨了丁香一眼,狐疑道:“你難道還在意沈滄?”
“不,不,丁香不敢。”丁香惶恐,連連否認,“二爺在大太太守寡後還對她死纏爛打,這般不孝不悌之人,我自是不會再愛慕于他。”
“沒有就好。”曹錦和上下打量了一眼丁香,又換了副嘴臉憐惜道,“傻囡,珍惜眼前人。趙豐年是個好小夥,你不要,外面多的是女人搶。老太太是不會看走眼的。”
“是,太太,我曉得的。”提起男友,丁香心情複雜,她對趙豐年并非沒有真心,可趙豐年卻一直對她不鹹不淡,若即若離,像是在應付沈滄的任務。
“對了,老太太,”丁香又想起一件事,“郭海彪這顆棋廢了,二爺身邊不就沒我們的人了嗎?”
“這顆棋不是廢了,而是給其他棋讓路呢。”曹錦和又坐回輪椅上,閉眼享受焚香缭繞的味道:“郭海彪和沈滄的接觸哪有趙豐年多?走了郭海彪,你男朋友才能成為沈滄的心腹。”
丁香驚訝道:“所以下一步是把趙豐年拉攏成我們的人嗎?”
曹錦和睜開眼,慈愛地笑道:“不然我當初為何讓你接近趙豐年?”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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