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元亨利貞
元亨利貞
伏宓想起來剛入門的時候。
那個時候,曹君欽九歲,瓦而八歲,慎不道六歲,自己只有五歲,是年齡最小的一個。
小孩子就喜歡跟着大孩子跑,天生就對大孩子有着崇拜的情節。
但是瓦而沉悶得不像小孩,也不樂意參與游戲,仿佛不像這個世界的一樣,自己有時看着師姐甚至會發憷。
慎不道則不喜走動,更喜歡去藏書閣翻閱書籍,或者做手工,而且他的年齡也并不比自己大多少。
伏宓撇撇嘴,去找大師兄玩了。
大師兄那時候還不是大師兄。
小孩子都很閑,練完武後就漫山遍野跑着玩。
那天應該是春天,潺潺的小溪邊芳草如茵,樹上開滿了桃花。
師尊雖然天天往外跑,但也曾三令五申,多次告誡他們不要幹什麽事,其中就包括不要到河邊玩,更不能下河玩水。
兩個小孩只聽了一半。
沒有下水玩,但是蹲在河邊,和着河水玩泥巴。
曹君欽蹲了半天,滿手濕泥,捏得滿頭大汗,最終捏出來了一個醜醜的泥人。
畢竟天生金靈根,更擅長破壞,天賦所限,不能跟慎不道的手比。
伏宓接過這個泥人,小孩的想象是很豐富的,雖然看不清五官,但伏宓覺得師兄是捏了一個師兄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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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師妹喜歡,曹君欽很愉快地将泥人送給了她,況且自己也覺得這東西不怎麽好看,權當敷衍小孩子。
伏宓伸手踮腳,從樹上摘下一朵桃花,插在了泥人頭上,覺得更漂亮了。
捉了會兒螞蚱,撲了會兒蝴蝶,日薄西山,兩人要回去了。
曹君欽在河邊洗手,很仔細地将臉上、手上、指甲裏的泥都洗掉,又轉過來轉過去,檢查了一番衣服上有無污漬,才肯罷休。
伏宓見曹君欽在河邊洗掉泥巴,就把泥人放在水中,以為這樣它也能回家。
但是泥人土胎,怎能渡過河水?
水流一沖,那泥人本身并不牢固,遇水而化,越縮越小,很快便消散在流水之中。
只剩一朵桃花飄飄搖搖浮在水面,順着水流而下。
水一蓋,那桃花翻了個面,也很快沉入河底了。
......
伏宓入神地看着,多像啊。
如今的曹君欽就像那過江的泥人,肌肉、骨骼、渾身的經脈絡屬全被碾碎,源源不斷的炁從那攤血肉湧出,他的肉身漸漸癟下去,化為一攤爛泥,從皮囊內慢慢流出來。
伏宓一手抱着癱軟的曹君欽,另一手從他體內拔出劍來,那寒鐵長劍很快化為了一道金靈氣,順着她跳動的脈搏,融入了伏宓身體之中。
多年未曾用劍,她不适應地甩了甩手腕。
曹君欽很快氣若游絲了,他感覺到自己的生命正在被剝奪着,就像河水一路往東奔去,無法逆流。
但是只要河水經過,岩石中、土壤裏,一定會留下流水的痕跡。
他用生命最後的力量祈禱上天:希望自己能夠不留痕跡地離去,希望這次能撒一個圓滿的謊言。
伏宓将他平放在地,就像那天玩泥巴一樣蹲下了身子,她環着懷中的頭顱,眼睛對眼睛,她緊緊盯着。
所幸,曹君欽雖然已經死亡,但他的眼睛還在眨動着。
伏宓神色平靜地落下了眼淚,臉頰緊貼着曹君欽的額頭。
衆人一時被這場面震住,久久不得言語。
只有慎不道沒有看那處,因為他懷中攬着昏迷的瓦而,此刻瓦而被一劍貫穿腹部,傷至神魂,不知多久才能蘇醒。
......
一天之前。
“你是覺得,伏宓就是神人?”慎不道遞至嘴邊的茶杯頓住了。
“我不是覺得她‘就是’神人,我是覺得她‘也是’神人。”
瓦而繼續補充:“我們四人之中,至少有一個神人,而且在這次行動上是衆人的目标。不然師尊也不會死。”
她拿出慎不道的紙筆進行勾畫,旁邊還放着她在會議上的筆記。
“其一,師尊的失蹤。”
“其二,伏宓的異常。”
“其三,神人的特征。”
她邊寫邊說。
“師尊的失蹤,與那些掌門的失蹤幾乎是同步的。雖然現在各派還沒有動靜,但是我四處打聽,分析了一下這些人的實力。失蹤的掌門功力各有高低,功法也不盡相同,唯一的共同之處就是在群攻之時非常克制對方,而且能極大增幅隊友。”
“每一個失蹤的掌門都是這般,除了失蹤的師尊。你素來說話喜歡說一半藏一半,實話跟我說,你上次提到枭陽國人是不是就是這個意思?”
慎不道苦笑着說:“這也只是猜測,不過這個猜測十分失禮。”
他直接承認:“沒錯,我覺得這些人都是師尊殺的,同時師尊這般行為,也是各門派默認了的,但其中也包括默認師尊的死亡。”
瓦而聽見“死亡”兩字,心頭一跳。
“村民奉上犧牲,以此央求河神保佑,或是平息河神怒意。”
“你是說,是這些門派主動獻上了各自的掌門,以此讓師尊的怒意消除?”
慎不道點頭:“師尊雖然功力高深,但架不住人外有人,有得必有失。”
得了別人的性命,丢了自己的性命。
瓦而想了一下:“或許這也是一種消耗的戰術,時間緊迫,師尊如果真的需要在一夕之間斬殺二十餘名掌門,精力可能也會慢慢消耗殆盡。”
想了想還是沒把那條尼龍線的事告訴他,也許是bug吧。而且怎麽解釋呢?
也只有想到這條沾血的尼龍線,她才恍然想起這二十幾年不過都是一場游戲罷了。
她道:“師尊在門中除了我們幾個沒有親近的人,她雖然護犢子,但是沒有把握的事是不會做的,我們首先能夠确定四人之中必有神人。”
“接下來是雙雙。”她提筆想繼續寫,但是卻頓住了。
“不好形容嗎?我來補充吧”,慎不道接上,“從五年前......不,應該是六年前。她那時候拿着一截小指歸來,說是曹師兄的。我知道那截小指很奇怪,但是我更奇怪的,是她的神色,非常不自然。”
“她這幾年的有說有笑,就像是蓋了一張假面。有些時候我看着她和小梅小竹的相處,沒有一絲表情的樣子,感覺這才是真正的她。”慎不道洗了手,拿了一把刀,開始削桃子。
瓦而接着道:“她最近總是像在暗示我什麽一樣,又好像怕我注意不到的樣子。”
她把記錄神人特征的紙張一一比對,道:“五感敏銳到極點,又非常膽小,像害怕天馬上就要塌下來一樣。又不許任何人靠近,連曹師兄也不能,仿佛要藏住什麽秘密一般。”
慎不道一邊削皮,一邊看着神人的那幾頁紙,嘆了口氣:“但我們四人之中,沒有一個長得如同神人那般模樣的,也只有大師兄那截小指有異常,不過也不一定是他的呢?”
慎不道手及其穩當,多年來‘金枷玉鎖’的鍛煉讓他舉重若輕,如今削一個果皮也是賞心悅目,手指骨骼分明,削下來的皮也是粗細均勻,連成一個長條。
他繼續道:“難道只有神人的手指斷下,我們才能見到原型?那神人自己眼中的自己又是什麽樣的呢,他們知道自己是神人嗎?”
說着,就把片下來的桃子用刀尖挑了給瓦而吃,瓦而湊近了,聞到隐隐約約的紫藤花香。
她正要猶豫,慎不道說:“雖然我們業已辟谷,但吃點也無妨。”
瓦而一想也對,一口吞了。
她咽下了桃子,但同時也咽下了一句話:如果她想讓我覺得她是,那麽她就是。
瓦而拿着那幾張紙回了房間,躺在床上仍在思索。
不一會兒感覺鼻腔熱熱的,手一抹,都是血跡。
這幾天太累、太混亂了,她手忙腳亂地收拾,打水、洗臉。
直到血止了後,才放心上床。
很快,她就睡着了。
睡得很熟,熟得不知道外面的大呼小叫、短兵相接,不知道血肉橫飛、火光映天。
所有的恩怨與計謀,在夢中都化盡了。
等醒來時,才曹君欽已經被收入監牢之中。
聽外門弟子所言,待天亮之時他就要被宰殺。
瓦而渾身發毛,那種感覺就像是寒冬清晨從松柏下走過,這時露水從松針上滴下,流入了後脖頸之中。
她趕緊提着樸刀,急匆匆前去,同時暗自惱恨:自己平日裏不會睡得這般死,怎麽一到緊要關頭就掉了鏈子?
等趕到時,慎不道與伏宓已經在那兒了,一個手執重劍,一個腕裹長鞭。
塵土翻飛,兩撥人已經乒乒乓乓打作一團,瓦而趕緊加入。
她擰腰髋腹,抽肩送力。
一個舞花過背,直直沖入對面人群之中。
也顧不得誰是誰了,一個舞花,一個雲刀,接上肩車,有不怕死的不閃躲,她見人就劈。
見防守逐漸松懈,瓦而趕緊将伏宓往前一推,讓她救出曹君欽,随後轉身繼續戰鬥。
誰料背後突然被一劍貫穿,那劍随即又被拔了出來。
瓦而震驚回頭,發現正是伏宓!
她手中拿着一柄劍,此刻正在往下淅淅瀝瀝滴着血。
霎時瓦而全身軟倒,直挺挺往地上倒去。
慎不道趕忙接住她,跪在地上,手指捂住她流血的傷口,掌心綠光閃爍。
在他人看來,慎不道是在對她進行治療。
但瓦而卻覺得,自己愈來愈困,眼皮愈來愈重,神魂也仿佛被藤蔓困住了一般。
大片大片的紫藤蘿盛開在她的視野之中,馥郁的香氣吞沒了她,她只覺得自己動彈不得。
冷汗從額頭不斷冒出來,眼皮慢慢重重地阖上。
記憶的最後,是視野中一劍被伏宓刺入心髒、随後軟倒在地的曹君欽。
以及慎不道捂在腹部上的溫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