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你不要待在這裏
第53章 你不要待在這裏
江措作為非官方唯一指定藏語翻譯和安瓿瓶頭號殺手,三個月來也就缺席過那麽幾天。
封意等人對此表示理解,“你去吧,畢竟是你媽媽要生産。”
“不過真的沒事嗎,我同事上次不是和你說了,感覺你媽媽肚子有點大。”封意等人走完後又靠過來。
江措沒說話,烏爾朵兜着石子,揮動的力度好像要在地上打出一道天塹。
本地的藏醫富享盛名,年齡也到了可以成為大醫院裏需要搶號的專家,江措不是說不信任他,只是那部從北京運來的龐大的影像機器讓他産生更高強度的安全感。
封意看江措的臉色,意識到自己好像說話不吉利,且加重人的焦慮不大好,于是找補道:“不過藏醫也真的是很神奇,我看他給你媽媽調理的也不錯。”
江措笑了聲:“這都能看出來?封大夫?”
封意急忙:“真的!騙你幹嘛。”
然後江措就又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轉頭問封意要不要看他騎馬。
“看你騎馬有什麽意思,我也要騎!”封意抗議。
江措無所謂:“可以啊,腿摔斷不要訛上我。”
話是這麽說,封意也在笑,邊笑邊問江措你真不帶我啊,江措說算了吧,帶你還是算了吧,給你牽一匹比較溫順的小馬。
後來江措覺得自己不該講那種話,他是信佛的,可是師父教的行善布施、慈悲感恩全部都吃進肚子裏去了。
他變得刻薄、兩面三刀,心說這是不對的,但是又覺得沒有什麽要悔改的必要。
“我印象裏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用那種笑對着我,”江措給孟醒描述那種笑容,“什麽都沒想,沒有太多煩惱,前途一片明朗,事業有成、家庭美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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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醒不太能想象到那是什麽樣一種笑容,但是他見江措的第一面,在香格裏拉的夜晚,在索南二層樓的民宿,在輕微高反的缺氧的潮濕裏,發尾的水珠滴進鎖骨的一瞬間,他還是能記得江措對他笑,說他真漂亮。
那時候以為江措也這樣,沒什麽煩惱,畢竟做風嘛,比賽都能放半桶水叮當,一下子是不會讓人從他的笑容上想到家庭和前途這一類無聊嚴肅的東西。
“結果他說得沒錯,我阿媽真的難産,胎兒太大,胎位也不正。”江措眨了眨眼睛,不大能笑得出來,但也不想讓表情太悲壯,畢竟這只是他自己的苦難,沒必要去影響別人。
于是他選擇一筆帶過式的講述:“顯然我阿爸放義診隊進來就是很大的讓步了,他又管不了我,只能管着我阿媽那樣一個行動都不便的産婦,我跟他們鬼混就算了,他是不可能在我阿媽難産的時候提出來要去看北京來的醫生的。”
“他去找藏醫,但是時間來不及,我說我去找義診隊,他又不讓。”
江措自己沒意識到手涼,他怪五月底的迪慶夜晚風太冷,想站起來把能看見星星的窗關上,卻連站直都懶得。
孟醒不能理解,就算沒有香格裏拉風物的滋養他都是敬畏生命的,所以他不明白江措的阿爸何必舍近求遠,心裏的道義究竟還正義不正義。
“為什麽一定要……”孟醒沒說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能否發表評價,但是內心沒來由地開始新一輪的顫抖。
他其實還想問另外一個問題,導師教給他的在辯護律師席上的談判話術可能導致言辭過于尖銳,所以有關“為什麽擁珠不夠他吃教訓”這樣的問題他就沒問。
“我不知道啊,我又被關起來了,而且他說他出去找,我阿媽躺在床上流血,我怎麽走,我只能打電話。”江措看着孟醒向他伸來,搭在他肩上的手,産生一點被憐憫的厭倦。
果然還是影響到其他人了,苦難又被沒有意義地放大。
江措覺得談戀愛最麻煩的事情當屬情侶之間的交心環節,好像結成戀人契約就要沒有保留地讓對方知道自己的前世今生,有厚度的經歷變成薄薄一頁的自傳,談了戀愛結了婚,每個人都要沒有感情地照着自傳文書逐字逐句朗讀,才能體現愛情的忠貞。
他不願意再蹲在孟醒面前,于是站起來,孟醒的手自動往下落,但沒有跌到虛無裏去。
孟醒往下抓住了他的手。
向下看的那一瞬間江措沒有辦法描述孟醒的表情,但他知道那應該不大算憐憫,總之,只要他告訴孟醒有關傾訴的痛苦,那麽孟醒應該一個和這段回憶有關的字都不會再讓他說。
“你坐下來吧,”孟醒自下而上看着他,卻沒有多少仰望,只是眼神變得有了些距離,“你坐下來說。”
他不知道封意的名字,但是意識到江措故事裏的“他”應該不會是張其棕說的那些帶着其他任意意味叫他阿措哥哥的那些人。
江措頓了幾秒,最終還是坐到孟醒身邊,由着孟醒繼續握着他的手。
封意接到電話以後聲調有些尖銳,說話也有些氣喘,江措甚至沒來得及闡述情況話頭就被封意奪走:“阿措,我和我同事想了想還是不放心,我們已經推着急救床在趕來的路上了,你再稍等一下好嗎,很快!”
江措在從外面上鎖的屋子裏等待,時間漫長,血腥的氣息混雜着阿媽壓抑的痛苦,吟唱成一條被拉得很長的看不見的細線,穿過江措空白的反射系統。
封意當然也沒能闖入這扇被詛咒的門,江措聽到外頭有些響動,意識到是老達瓦和封意一行人撞在一起了,只是越聽越不對才聽出來好像是在争執,他實在窩火,現在吵架一點意義都沒有。
踹開門之後,封意慘白着臉坐在地上,身後的醫護人員扶着他,老達瓦手上拿着一支很大很重的生鏽的鐵鋤頭。
封意當天穿的是深色長褲,江措一眼沒看出來,最後一眼看到鋤頭頂端有暗紅色的痕跡。
“先不用管我,進去把孕婦擡出來。”封意揮手趕開身邊的人,老達瓦僵住一樣站在原地,只有江措逆着他們,來到封意身邊。
“阿措,”封意冒着冷汗靠在江措身上,“你馬上要有弟弟妹妹了,開心一點。”
義診隊有專門一個給孕婦看診的屋子,擔架床趕到的時候裏面還坐着幾個正在看診的藏族姑娘,凸起的肚子上裹着亮晶晶的凝膠。
老達瓦和江措沒被允許進去,站在門口。
“我不是故意打傷他的,你相信嗎。”老達瓦的聲音還是那樣,低得産生嗡鳴,他耳朵震得不舒服,問題不像問句。
“不管是不是故意,”江措說,“你手上都沾了他的血。”
封意的傷口不能在這裏處理,分開的路不是同一條,也不順,在背對他的另一邊,江措站在簡易的産房門口,怎麽都感覺自己的肉體和靈魂在被向後撕扯。
江措意識到自己現在太緊張,以至于所有聲音都被加倍放大,不然他怎麽能聽到産房內的呼喊在逐漸微弱。
然後接産的護士走出來,露出難以言喻的神情,江措手裏揉着的佛珠掉在地上沒去管,幾步走進産房內。
老達瓦自己都不清楚為什麽他沒跟進去,那扇門空洞地張着嘴,盡管妻子就躺在裏面。
但他确實很少見到兒子露出這副表情。
江措從小不愛和他說話,但達瓦是知道的,江措對着牛羊、雪山、路過的小花小草,只要給他他認為合理的理由,他都能對着那些不會開口的生靈笑得很開心。
村裏的年輕人大多喜歡他,倒不如說是對他有憧憬,江措向來有撞碎一切的驕傲,他是重組後的高原最寶貴的明珠。
達瓦也不止一次聽人和他說起,江措是村子裏馬騎得最快的孩子。
至于和江措發生過争吵,蒙上隔閡和生死的父親,自然是享受不到這等熱烈的真心。
江措進去不到幾分鐘就出來了,像是進去做一個塵埃落定的确認,那副和自己相似的骨相撐着美好的面皮,站在藍調的高山背面。
江措沒有掉眼淚,但絕對稱不上冷靜,母親橫在屋子裏面,是一屍兩命的結局,身下的血像海一樣沒有邊際,他追出來看到那個間接的罪魁禍首,或許是因為心虛還是別的什麽原因立在原地沒有走,可是對面那個人是他父親,他甚至沒有辦法覺得他面目可憎,他很想說些什麽話。
“阿爸。”達瓦聽到江措這樣沙啞地叫他。
其實達瓦還想聽江措說一點什麽,對他這個父親的限定,愛恨都好,可是江措終究什麽都沒再說。
“你還記得我阿爸的羊嗎?”江措問孟醒,“藏族人相信輪回轉世,我阿爸在我阿媽去世後49天特意從羊群裏找到一只剛出生的小羊,給它穿耳,把它看成是我阿媽的轉世靈魂。”
這種後天的找補達瓦做得無比熟練,在封意的腿壞掉之後,江措還知道他讓藏醫來看過,只是同樣沒有治好。
“他的腿治療不及時,因為那個時候我們确實沒有很好的醫療水平,從北京帶來的也有限。”江措說,“就算不嚴重,但還是留下後遺症了。”
“他留在這裏說是自願,但是你知道他和我說什麽嗎,他說他這樣也不想三甲大醫院了,回去父母看見他傷心,行動不便還要同事扶他看診,沒意義。他覺得他留在這裏會更好。”
封意以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速度接受了自己終身殘疾的結果,在德欽開了一個小診所,江措時常路過,但總是不願意順路去見一見他。
封意倒是願意見面,可是留在德欽,看到飛來寺的每一天都是療傷的過程,江措不想旁觀。
“所以阿醒,我要的是選擇,不是遷就。”
江措緩慢地把手放在孟醒的發頂,“你不要待在這裏。”
【作者有話說】
這部分有點難寫,卡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