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可是如果是你想知道
第52章 可是如果是你想知道
孟醒沒說話,他承認現在面對江措少了很多直白的勇氣。
“我大概知道你要問什麽,”江措沒讓空氣沉靜太久,他的語氣很沉,臉上的笑常駐,但是聲音和古老的藏話有了低重的共鳴,“不過你既然不說,我就全部告訴你,可以嗎?”
江措說:“我知道我瞞不了你太久的。”
孟醒看着他,說出有些違背真心的話:“你不想說就算了。”
這副樣子的江措并不常見,孟醒覺得這可能是他最靠近冰川下遠古化石的距離,同樣也會為未知感到害怕。
這話說的很有孟醒的風格,江措笑了笑,他知道孟醒一向是這樣善解人意的,然後陷入惡性循環一樣的忽略他自身的感受和體驗。
“沒有不想說,”江措沒有給他太多時間,開口就導致冰川融化:“今天你看到了的,那個人,不是你想的那樣,他是我的……”
江措停下來想了想,但不得不承認語言在此刻的貧瘠,“不是我的誰,和我沒什麽太大關系,但如果一定要說父債子償,那他應該算我的債主。”
封意不是天生跛腳,他是24歲那年到迪慶北部的月賽村援藏義診時出了意外,才導致左腿終身殘疾的。
那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他來自北京的醫學院,和老師來到這裏,最初的想法并不偉大,只是想豐富實習經驗,以後畢業了規培後進三甲。
他先是在香格裏拉城區給老師當幫手,後來因為年輕和天生善良而對這片物資貧乏氧氣稀薄的土地産生一種近乎拯救的責任感。
江措認識他的時候他還健康、開朗,而他畢業後沒有選擇深造,已經不再從事為人類服務的醫學行業,回到香格裏拉開始跟着當地有名的獸醫學習,主要做的事情是給牧民家裏難産的牛羊接生,以及處理它們身上意外的傷口。
特意去昆明考到的獸醫證倒沒什麽機會拿出來。
封意剛來月賽村那段時間恰逢江措在家,他的母親孕育的新生命即将降臨,家裏的羊和牦牛只靠達瓦村長一人應付不來。
索道太難走了,更何況還有昂貴的醫療器械,江措對這種引進他阿爸排斥的事情一向是十分積極的,便跟着村裏其他人來河對岸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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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謝謝謝謝,”封意被江措托着完美落地,“我最近重了……”
江措其實一直在發呆,沒聽封意說的什麽,連道謝也沒有反應,最後是等馬帶着裝醫療器械的包一起從河對岸滑過來的時候才回籠點意識。
“這裏路不好走,辛苦你們了。”江措說。
“其實也還好,”封意擺擺手,“我覺得挺刺激的。”
江措笑了笑,只說:“聽說政府馬上要在這裏建橋,已經立項了。”
那匹馬是天選之馬,天選之馬身上擔着天命,雖然承擔着運輸醫療器械這樣重大的使命,但畢竟是動物,從索道那頭滑過來的時候也是滑稽的,四個蹄子變不成人類能夠攀穩在繩索上的手,很慌亂地撲騰和在空氣中像個蟲一樣蛄蛹,讓封意想到剛才滑過來的自己是不是也這副樣子。
他轉頭去看江措,這個傳聞中封閉阻塞的村子和他說話的第一個人,普通話出奇好,長得也意外好看,此刻正把手放在那個沾滿塵土和泥巴的醫療包上。
接過,五指張開,淺古銅皮膚的手背上的血肉和筋骨正在進行一場普通的地殼運動,血管和青筋更甚一籌被頂而凸起。不難想象藏在袖子裏的兩條手臂上的肌肉運動又是如何漂亮地正在有條不紊進行。
怎麽感覺動作比剛才接自己要溫柔多,封意摸了摸鼻子,鞋間在茵翠的草地上碾了碾。
達瓦村長照例對外來物種沒有好臉色,接應之類都是師父帶着弟子在搞,封意那邊則是指定封意作為社交大将軍,因為其他幾個人都內向得不行,不愛說話,只有封意天到晚叽叽喳喳的。
用江措的話說就是好像嘴剛長出來似的新鮮的要命吵死人了。
偏偏當時村子裏人少,懂得些普通話的都到外面去打工了,江措又和封意年紀相仿,于是翻譯工作又只能他來。
江措不大愛和封意說話,不過笑作為社交工具用的還是很多,讓封意和其他所有人一樣産生一種他很好相處的假象并樂此不疲地消耗江措的耐心。
江措學過醫是封意發現的,原因是有次人手不夠,護士焦頭爛額,還有病人在等開裝vc的安瓿瓶。
這是護理的活,但是江措實習的時候見過不少次也試過不少次覺得很好玩,本來坐那無所事事地從封意嘴裏提取有用信息翻譯成藏語再說給病人聽就很煩,他手癢。
月賽村資源有限,分給義診的場所和村民住所一樣,只有一間臨時騰出來的房子,住個一家三口還好,人再多那麽五六個就開始擠了。
“可以啊,不過你會嗎?”封意送走一個病人,給他開了藥,轉過頭來驚異地望着江措。
條件不好,沒那麽多講究。
“會啊,”江措說,伸出手攤開掌心朝封意張開又合上,“我洗過手了。”
“你學護理的?”封意問他。
“不是,”江措單手拿一支安瓿瓶,“心內科。”
封意坐直身體,嘴巴攏成一個o,“喔喔好厲害,那你現在怎麽沒和我做同事。”
他昨天看見過江措放牛,當時江措遠遠的,從一道矮坡上走下來,嘴裏含着個不知道什麽原料制成的哨子,吹出清澈嘹亮的一聲,散漫的牛頓時全聽他的,盡數跑下山去,江措慢悠悠地跟在它們後面,目不斜視地路過封意的肉體,嘴裏低沉的藏歌帶走封意的靈魂。
單手握住瓶身,拇指蜷曲,收縮、施力。
安瓿瓶那處凹陷的玻璃被腰斬彈開,發出“啵”一聲,被重力遺棄的瓶口再地上翻滾兩圈,江措把開好的安瓿瓶遞給趕來的護士,自己下去撿瓶口。
護士笑着說:“你這樣的開法,護士長看到要罵的,玻璃渣容易濺出來,傷手。”
江措也跟着笑:“沒事,你別告密。”
那天封意很忙,江措陪他一起忙,到傍晚收工的時候嗓子都有點啞。
“我問的問題你都沒回答我,”封意快樂地跟在江措後面,意思是想去他家裏蹭一頓飯,“你說給我聽聽。”
這幾天封意都是這副德行,樂意往江措家裏跑,江措沒什麽反應,心裏不支持,嘴上沒反對。
“什麽問題啊,”江措問,“我忘記了。”
封意信了,“我問你你現在為什麽沒有和我做成同事!”
江措毫無意義地拖延着:“心內科,怎麽和您呼吸科做成同事啊。”
封意又信了,“不是這個意思!是為什麽你現在沒有從醫了。”
沒有來由的,他覺得要是江措尚在醫學界奮鬥,應該會獲得很好的成績。
江措說:“從着呢,我有獸醫證你看不看?”
回家途中他們需要路過一片青稞地,剛播種不久,青得還不用力,苗也很細,有時候在陽光的偏愛下能幻視出粼粼如波浪的光亮。
這是擁珠家的青稞地,直面房門,江措用手摸過那些新長的苗株,風帶着它們溫柔地蹭江措的手心。擁珠已經離開一年還要多,江措也已然不常想起他,然而在新生的撫慰下還是覺出那場災難帶來的、如同餘波一樣的瘙癢的痛苦。
封意品味到一絲不對,試探着問江措:“你是不是不想說啊。”
“沒有,”江措說,“只是我認為自己不是走這條路的料子,我腦袋不好用,學東西很慢。”
“哦,好吧。”封意将信将疑,不過很快置之腦後。
放棄保研也沒有太多原因,只是如果擁珠沒有出事的話他還可以從所有不讨厭的事情裏選一個最不讨厭的事情做。
“別想那麽多,”江措對封意說,“你有這時間不如關心一下你的鞋。”
“怎麽了嗎?”封意問完,擡腳看了一眼,鞋底沾了厚厚一層棕色不明物體,同時伴有難以描述的氣味。
封意大概知道這是什麽了,罪魁禍首此刻擡頭,一臉無防備地看着一般路過的兩個人類。
“哇你!”封意啞口無言,卻也沒辦法對牛發什麽脾氣。
江措笑了一聲,這時候他又屬于山野間了,身上的藏香敲打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人,萬般皆幻,一切皆空。
“不要怪阿布,它不是故意的。”
“阿布是誰?”
江措說:“你身邊的這位正在吃草的朋友。”
江措的阿媽快要生産,四十歲算作一個大齡産婦,由于不被達瓦村長允許,迄今為止沒見到過北京來的先進的婦産醫療隊,見的一直是本地的藏醫。
唯一的漏網之魚是封意,因為他老跟着江措,偶爾阿媽去強巴家裏的時候能見到這個開朗的漢族男生。
封意在每一個見到她的時刻動作幅度很大地和她揮手,用從江措那裏學來的生澀的藏語對她說“早上好中午好晚上好”,在達瓦村長看不到的地方給她悄悄地帶回婦産科同事的話,然後要她注意飲食,切記不要勞累。
“然後呢?”孟醒這樣問江措,他不明白為什麽江措說到這裏開始了漫長的停頓。
其實這幾年江措真的很少再想起封意,他本來就不願意每日沉浸在難堪的回憶裏,但是面前是孟醒,他就沒什麽辦法。
“然後我阿媽去世了,”江措和緩地開口,“因為難産。”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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