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器官移植條例》
第0021章 《器官移植條例》
從十歲的兒子口袋裏翻出那支從外界獲得、包裝得花花綠綠的棒棒糖時,央宗村長氣得當場甩了兒子一巴掌,然後把他關進屋子裏、鎖上門,要求他兩天不能出來,一天只給一頓飯。
在央宗看來,那不是糖果,是蠱惑人心的毒藥!
兩天後進門,問兒子:“知道錯了嗎?”
兒子沒說話,不吭聲,低着頭,漆黑的瞳孔看向天空施舍、扔在地上的一束亮光。
“不知道是吧?”兒子沒說出自己想聽的答案,村長又生氣,村長又暴怒。
“好!那就再關你兩天。”
兒子剛上二位數的年紀……村長在負隅頑抗的夾縫中哀聲嘆氣,是不是叛逆期提前了?
不過他細想來,自己沒有過多關注過兒子的動向,這個孩子給他最大的感受就是心思深而重,對着牛羊笑的時間要比對着自己多得多,也不怎麽和他交流。對!交流!
必然是他們父子親情因為交流不多,所以産生了讓外人插足的疏漏。
想到這裏,央宗村長天天找兒子談心,但是談心談到最後,兒子對他說:“父親,我想上學。”
父親反駁:“村裏有學院開設,你待在村子裏就好。”
兒子又加碼:“我想去外面讀書。”
村長再生氣,村長再暴怒。
這次他關得狠,還是一天一頓飯,餓了四五天,不讓見陽光,四五天後再去看,房子空了。
妻子目光游離,對他說:“我看不過去啊,畢竟那也是我的孩子,再關他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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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長說:“都是你從小對他太松懈!讓他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才導致今天這種結果!”
江措被母親秘密轉移到強巴叔叔家裏,彼時次仁還未出生,家裏只有一個比他大兩歲的阿姐,叫拉姆。
他在強巴家裏待了很久時間,期間并不是沒有回過自己家,但是一回家就要和父親吵,然後當天早上回去,最早當天中午就又回來。
強巴和妻子都性格溫和,算是村裏不那麽迂腐的中年一輩,在多數大人都抗拒改變的現狀下幾乎是其中一股清流,夫妻倆和拉姆都支持江措跟着那些從外面來的人,去上更好的學校、去看更大的世界。
這場拉鋸戰太持久,過了半年,或許是一年,終于有一天,村長放緩了态度,可能是知道情況不可避免,越來越多人家的孩子手上長出了包裹着彩色糖紙的棒棒糖。
他默認部分,但仍未完全妥協,持不支持的态度,只是不再摔別人的東西。
江措被人帶走的那天,月賽村下起大雨,四面環山的地勢,塌方和泥石流的風險無限放大,那個來接走他的年輕人是個漢族小夥,對着他很溫柔地笑,教他說漢語:“小朋友,你害怕嗎?”江措搖頭。
那天的雨和泥土像是父親竭盡最後力氣做出的挽留,像一只無形的大手,把他往下拽。
好在他掙脫了,好在還有爬出來的勇氣。
于是江措就這樣,帶着滿身塵土,從令人窒息的真空中降落,獲得新的氧氣、新的草原、新的雪山、新的生命。-
“差不多就是這樣吧,”江措對孟醒敘述的時候完全不生動,撿了些重要的說了,“剩下的不記得了。”
“我在民族中學讀了半年書以後,我爸托人來找過我,對我撒謊,說他生病了,讓我回去看一眼。”
孟醒的語速随着他變得很慢:“那你回去了麽?”
江措低而短促地笑了一聲,說:“回去了,他應該是又想關我,我跑出來了。”
“然後你猜怎麽着,嘿,我這一跑他更生氣了,結果真的病倒了,又差人找我回去,但是我根本不信,最後是拉姆阿佳寫信給我,說我父親真的生病了,結果我回去了,他又并不想見我。”
“不想見我,但是想讓我回去,一直找人抓我。”江措語氣輕松,手上還在玩兒他的學生卡,卻讓孟醒感到喘不上氣,“那保安大叔知道以後每次把人攔着不讓進,我也好過很多。”
孟醒聽得手腳都冰涼,本能地出于安慰,碰了碰江措的手背,卻沒想到江措的手比他的還要涼。
江措擡眼,把手抽回來,留下孟醒的手兀自在空中,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又有來有回似的,勾了一下他的食指。
孟醒看起來還是卡着,江措就笑他:“什麽表情,我說給你聽不是要你更不開心的。”
“那是什麽?”
江措漫不經心地伸了個懶腰,“回報啊。”
孟醒心裏一跳,想象力頓時蓬勃起來:“回報你從我這裏拿走的……東西嗎?”
“嗯?”江措轉頭對着他,眼睛又沒有實感地彎起來,“什麽東西啊?”
孟醒有時候說話是非常堵人的,他的思維模式和別人有一些細微的差異,有些時候反應不過來別人話裏的真實意圖,會讓人感受到雞同鴨講的碰壁。然而江措卻覺得這樣有趣,還是喜歡逗他。
也說不清原因,江措自己也從不深想這種問題,想逗,覺得好玩就這樣做了。
孟醒皺着眉糾結這個人到底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可能是想得太用功,江措笑出聲:“不是你想的那種東西。”
江措湊過來一點,“交心是相互的啊,小孟律師,反正不是什麽大事,我現在也不在意了,你聽聽就好,別放心上。”
父子問題從來都是人類社會中探讨度極高的議題,孟醒想起孟啓明這些年對他的小心翼翼,雖然關系淡薄,但好歹不算緊繃,只是不知道相互帶給對方不自在的折磨什麽時候是個頭。
他想了想,問江措:“那你和你父親現在關系怎麽樣?”
據江措自己透露,他平時都在外面這幹幹那幹幹,也不怎麽回家,孟醒猜測估計父子關系至今都不會太正常。
“關系啊,”江措沉吟着坐回去,随即綻出一抹不過眼睛的笑,像随口一提,“我恨死他了。”
孟醒被江措一個極致的用詞拍得腦袋昏昏。
“為什麽?因為他想讓你留在大山?”
江措就不願意說了:“你猜?”
孟醒猜不出來。
不是剛才還說自己不大在意了麽?怎麽這會兒又恨死了?
江措平時對誰都随和,要多大的血海深仇才能值得他恨?
短短一分鐘,到底發生了什麽,才能讓一個人的性情發生如此大之變化?孟醒皺眉看着旁邊的人,産生一瞬間想将此人的大腦挖出來在送去研究所做切片的想法。
不行,《器官移植條例》在腦袋裏跳。
“叩叩。”
有人在外面敲駕駛位的車門,話題和思緒同時中斷,兩人同時轉頭,江措見是拉姆,開了車鎖。
拉姆一言不發地開門上車,坐穩了再動作流暢地關上門。
關門的震動搖晃車內後視鏡上的琺琅彩車挂,孟醒回頭看她,江措瞥了一眼後視鏡。
“你幹嘛?要哭?”江措笑着發動了車子。
拉姆紅着眼睛,擡起手重重再在臉上摩挲,手指從眼皮上重重碾過:“沒有!”
掩飾的痕跡太明顯,孟醒轉回來對江措說:“要不我坐到後面去?”
拉姆剛想說不用,江措就答應了:“行,我懶得停車了,你從中間鑽過去,會不會?”
“你就不能別懶嗎!”拉姆聲音一下大了。
“會。”孟醒應了一聲,薄薄的腰一扭,疊着腿就從中央扶手盒上跪着借力過去了,吓得拉姆嘴裏念着小心小心,扶着他的手臂把人接過來。
安全着陸,孟醒坐到拉姆身邊,坐穩了以後才發現自己不知道能說什麽。
看着拉姆泛着紅色和水光的眼眶,孟醒沒作多想,善良的本能下意識冒了出來,他從拉姆通紅的眼眶中得出這個人大約需要安慰和陪伴。
但是他忘了自己沒有那個安慰人的本領。
有時候蔣霁找他抱怨作業太多、條例難記,甚至有一次說出了“我不想活了”這樣驚世駭俗的言論。
孟醒當時憋了很久,看着頹廢的蔣霁,安慰他:“你再活一活吧。”
現在情況類似,孟醒和拉姆大眼瞪小眼半天,說:“不要傷心。”
車上兩個人都笑了,拉姆抹了抹眼睛,“我不是傷心,次仁能出來讀書,我高興着呢。”
剛聽了江措對暴怒村長的描述,孟醒深知這趟遠行的背後必然是力排衆議的努力,認為是該高興、是該慶祝,便深以為然地重重點頭。
江措要送拉姆回村子,汽車只能開到半山腰,剩下的山路陡而狹窄,只能靠雙腳走上去,還有一條需要索道才能過的湍流。
從香格裏拉城區到半山腰大約需要四個小時,來回就将近八個鐘頭,這些時間被拉姆定義為“浪費”和“虛度”,因此不是很贊成孟醒跟着。
但孟醒陳述了自己回民宿也并沒有什麽事做的事實,以及沿途景色必然能給他帶來極大震撼的期待。
“想去就去,”江措說,“反正我也只到車能到的位置,跟着吧。”
拉姆上山下山這麽多次,已經很習慣了,只得同意下來。又由于這些天的相處,她已經完全把孟醒當成了自己人,還對江措說:“有時間多帶他出去走走呀,你這個朋友當得真是不好!”
江措在開車,沒什麽精力分心,懶洋洋地便應了。
【作者有話說】
村長行為僅代表他個人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