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短暫的會面因為靳思延的口無遮攔尤為尴尬,顏格坐在三個人面前,就像在參加面試一樣,還得時不時陪笑,很不自在。
場子散了,顏格想着早點回家休息,看着那群人邊往外走邊聊天,也沒有理他,又不好走在他們前面,只好慢悠悠跟着,裝作低頭玩手機。
“……是這樣的,最近幾年都一樣……”
“聽說那誰誰上一個劇本又是一集砍,根本拍不出來,太嚴了主要是……”
“那什麽,你今天晚上是不是還約了人,那個演員”
“誰”
“忘了叫什麽,叫明淵嗎還是什麽”
耳朵捕捉到熟悉的名字,顏格玩手機的手指頓了頓,悄悄擡頭瞥了一眼。
“哦,他。”靳思延恍然大悟,順手把煙掐了,無所謂地聳了聳肩,“推掉了,”說着拿手肘頂了一下李柯,“你都開了金口,我還能耽誤再說咱都多久沒見了。”
對着這人的揶揄,李柯搖了搖頭,笑道,“也是,自從你離開——”
旁邊傳來一聲警告意味十足的輕咳。
陳維生有些警惕地看了一眼李柯,像是在提醒,然後朝顏格這邊使了個眼色,不言自明。
李柯也意識到自己在外人面前差點說漏嘴,摸了摸頭發,回頭看了一眼顏格,只看見身後的人很是識相地低下頭,裝作什麽也沒聽見。
“顏格,你家住哪,看看能不能順道送你回去”
顏格收起手機,心虛地摸了摸鼻子,含糊道,“我家我家住市郊,可能不順路,謝謝老師,不用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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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郊”李柯想了想,果然是不順路,轉頭問陳維生,“你順路嗎我記得你好像有市郊的房子。”
陳維生搖搖頭,“今天晚上不回那兒。”
“那……”
“那就不用麻煩了,我自己打車就可以。”顏格連忙把話圓回來,攏了攏外套,低頭就要側身走出去。
“我順路。”
一道聲音落下,接着是橫在面前的一只手,擋住他的去路。
顏格一擡頭,就看見靳思延正看着他,從口袋裏拎出車鑰匙。
“我順路。”靳思延重複。
“你家不是在西區嗎順的哪門子路”李柯稍顯懷疑地看着他。
“反正順路。”靳思延轉身往外走,擺擺手示意顏格跟上,“快點。”
“不用——”
拒絕的話還沒說完,那人大長腿幾步便邁了出去,顯然已經沒有回旋的餘地。
顏格望着靳思延的背影,閉了閉眼,呼吸都沉重幾分。
拉開車門坐進去,靳思延回頭看他,眉梢微擡,“坐副駕”
顏格一愣,望着那人稍顯戲谑的神色,霎時有點無地自容,抓着安全帶的手猛地松開,就要去開車門,“我去後面……”
“咔嚓”一聲,靳思延上了安全鎖。
“笑死我了你。”
靳思延把車倒出來,看着臉色僵硬的顏格,很不給面子地大笑,看得顏格更雲裏霧裏。
啓唐市濱海,到了晚上路邊的風很大,靳思延沒有開空調,只是把兩邊的車窗降下去,車子奔馳在環島公路上,耳邊是呼嘯的風聲。
“今天晚上風好大,你覺得沒有”
耳邊突然響起一聲,夾雜在嘈雜的風聲裏,卻聽得格外真切,像在喃喃,又像在詢問。
顏格微微一愣,擡頭看向駕駛座的方向,靳思延正好回頭,目光偶然交彙。
“嗯。”他點點頭,有點恍惚。
靳思延沒有繼續跟他說話,減慢了速度,靠近海邊行駛,陸風吹得頭發張揚地飄着,只讓男人的面龐更添幾分不羁的灑脫。
顏格坐在副駕駛上,耳邊是如擂的心跳。
太像了。
他盯着前車窗,餘光卻總是不由自主地瞥向身邊專心開車的男人,目光落到他的手臂上,落到他的手指上。
顏格悄悄抓緊了身下的坐墊。
太像了。這幅場景,跟那個時候太像了。
八年前——還是十年前顏格早就記不清了,但是此時此刻身處這樣的場景,他身體裏的每一個細胞,都回想起那個久遠的夏夜。
夜風,大海,無邊無際的星空。
他坐在那艘名為“銀河號”的帆船上,随着起伏不止的海水,望着站在船頭的人。
“今天晚上風好大,你覺得沒有”
那人回過頭來,海風把頭發吹得亂糟糟的,模模糊糊擋住視線,他擡手,有些煩躁地把頭發往後梳,擡頭看着顏格,想要得到肯定的答案。
“有點。”顏格點點頭。
“但是不冷。”那人又說。
“但是不冷。”顏格附和。
“明天應該是個好天氣。”他舉起手,看着手鏈在風裏飄飄蕩蕩,順着風吹的方向望過去,像是在自言自語,“那樣明天就能出海試船了。”
顏格低頭看着他的方向,隔着夜幕,其實什麽也看不見,只能看見他翕動的嘴唇。
“它叫什麽名字。”那人拍了拍船身,仰頭望着顏格。
“銀河號。”顏格說。
“你呢”他擡頭,被夜風吹得微微眯起眼,“你叫什麽名字”
浪突然大了起來,漲得船身劇烈搖晃,顏格正要開口,一個趔趄歪倒下去,險些咬到舌頭。
“小延!”
岸邊傳來一聲呼喚。
“來了!”站在船頭的人忙揚聲應了,跌跌撞撞地往岸上走。
走了幾步,突然想起什麽,回過頭來。
“我叫靳思延。”他說着,擡手指了一下不遠處的海灣,“那裏有一處避風港,如果有機會,我們可以一起去。”他又拍了拍船身,笑了,“帶上你的‘銀河號’。”
鹹腥的海風竄入鼻腔,帶着海鹽的特有香味,讓顏格突然無比懷念,有些貪婪地微阖雙目,深吸一口氣。
不知不覺間,車子停了下來,顏格許久才回過神,一睜眼,車上已經空了。
驀地一愣,正打算喊,一偏頭就看見那人正面對着夜色下的海灣,站在路邊抽煙。
路燈昏黃,還不時飛着小蟲子,那人只穿了一件單薄的T恤,被海風盈滿,微微鼓起,随着風的方向飄搖。
靳思延好像在走神,目光落在不遠處的淺灘上,卻沒有焦點,指間星星點點的火光閃爍,煙霧順着唇齒之間流出,又在瞬間消散。
顏格隔着車窗,不遠不近地看着他。
大概過了五分鐘,靳思延才熄了煙,擡手握拳抵在唇邊輕咳兩聲,拎着T恤抖了抖,等身上的煙味散了,才往車這邊走。
顏格忙收回目光,故作鎮定地玩手機。
車門打開,車子裏又有了一點亮,靳思延鑽進駕駛座,看着顏格,“我以為你睡着了,就下車抽根煙。”
“嗯。”顏格敷衍地點點頭,飛快地瞥了他一眼。
車子重新發動,飛快行駛在空蕩蕩的道路上,不一會兒就出了市區。
車窗升起,車廂裏充滿冷氣,正吹在顏格的身上,有點頭昏腦脹的。
安全帶勒着,隔着衣物摩擦腰側的傷口,顏格不動聲色地扯了一把安全帶,很是不自在。
“你對安全帶過敏嗎”靳思延注意到這邊的異常,看了他一眼。
“不是。”顏格不尴不尬地笑了一下,“腰上有點傷。”
“腰上有傷”靳思延音調漸漸變高,而後很是坦然地“恍然大悟”,“哦,腰上有傷。”
“不是。”顏格趕忙否認,解釋道,“威亞勒出來的,前幾天有一場空中戲。”
“哦。”靳思延點點頭,對他的解釋顯然沒什麽興趣,“不過繩子有時候勒出來的傷比刀子還厲害。”
顏格“嗯”了一聲,表示贊同。
“我也有過一次,大概十七八歲的時候吧,自己背着家裏人,開帆船出了一次海。不遠,就是近海,但是……”
顏格微微一愣,呼吸都霎時暫停。
“……風很大,我都沒辦法控制好方向,去拉帆缭繩,結果直接把我甩出去,手套都磨穿了。”
說着,靳思延攤開左手掌心,給顏格看,“還有疤。”
顏格看着他的手心,的确依稀可以看清淺淺的疤痕,聽他提起許多年前的事情,顏格心裏總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你還有帆船啊。”顏格笑了笑,把視線轉開,聲音有些幹。
“不算有吧。”靳思延偏頭看了一眼後視鏡,打方向盤轉彎,“那一艘是記在我跟我哥兩個人名下的,我就自己開了那一次。”
“你多大接觸帆船的”顏格又問,只覺得手心都在冒汗,不動聲色地打量他的反應。
靳思延微微皺眉,很是認真地思索了一會兒,“大概十六歲”
“你那帆船叫什麽名字”顏格屏住呼吸。
“怎麽了”靳思延反應過來,有些遲疑地看着他,目光帶上一絲審視,猶豫片刻,還是告訴了他,“叫彗星。”
彗星號。
還是那時候兩人坐在避風港裏,靳思延告訴他的名字,還說,顏格是第一個知道的。
“怎麽了你對帆船也有興趣啊”靳思延問。
他果然全都不記得了。
顏格聳聳肩,不置可否,指了指前面一處十字路口,“我家就在前面,第二個門。”
“行。”靳思延點點頭,沒再追問。
到了地方,顏格解開安全帶,從口袋裏掏鑰匙,一邊道謝一邊開車門。
“我倆之前是不是見過”靳思延突然問。
拉着車門把手的手頓了頓,顏格呼吸都停滞一分,驀地回過頭去,有些錯愕地看着靳思延,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就又聽見他問:
“今天下午,在科蒂門口,我們是不是見過”
喉頭一堵,顏格攥住衣袖的手慢慢松開。
“是,見過一面。”他說。
科蒂娛樂是他現在待的公司,明淵就是科蒂的王牌,今天下午,他的确在路邊跟靳思延有過一面之緣,只不過,短短的一眼,沒想到會被靳思延記住。
“難怪看你眼熟。”靳思延回過頭去,叼着煙擰車鑰匙。
顏格見他沒別的事了,就開門下車,轉過身,朝着車窗微微鞠了一躬,“謝謝靳少。”
靳思延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神色有些難以捉摸,半晌,才咬着煙,潦草地擺手。
顏格進了家門,燈都沒開,跑到卧室的窗邊往外看,那輛黑色的車還停在路邊,顯得與周圍低調簡樸的街道格格不入。
自從家裏出事之後,顏格就搬到偏僻的市郊,一座老房子,房東急着移民,轉手的價格也不貴。
靳思延就坐在車裏,不知道在幹什麽,抽完一根煙,才重新将車子發動,沒掉頭沒轉彎,順着這條路開走。
果然是順路,顏格心裏深深嘆了口氣。
放下窗簾,拖着疲憊的身軀去浴室放水洗澡,顏格泡在水裏,頭都是昏的。
今天晚上吹了太多的風,本就不健朗的身體更是虛弱。
他從來都是這樣,對外傷尤為敏感,小時候撞到船舷上擦破手臂,面積稍微大一點就會很快化膿發炎,然後就是怎麽都退不下來的高熱。
一個晚上就像鬼壓床一樣,夢魇連連,拂曉時分,顏格甚至都分不清自己是在夢裏還是在現實,滿背冷汗,清醒過來的時候還有點恍惚。
好在今天是外景的最後一天,通告上說今天收工也很早。
簡單把自己收拾了一下,顏格一邊往嘴裏塞面包一邊拎着鑰匙往外走——雖然劇組提供早餐,但大多數情況下沒人幫他拿。
早晨的片場還很安靜,偶爾在角落有一些背臺詞的聲音,那些都是沒有自己專門休息室的小演員,就像顏格一樣。
找了地方把自己的包放下,助理顯然還是不見蹤影,應該是被其他人使喚跑腿去了。
雖然挂着一個“男三”的名頭,但其實顏格跟那些跑龍套的待遇差不了多少,這來之不易的助理還是公司臨時借給他的,就是為了到時候在媒體面前好看一點,不讓別人抓住科蒂虧待演員的把柄。
然而就這麽個助理,顏格也基本沒用上過,更多時候會被別人叫去使喚。
脫下外套,正打算喝點水等化妝師有空了來給他化妝,耳邊背臺詞的聲音戛然而止,那些人看見他來了,紛紛投來探究的目光。
微微皺眉,握着水杯的手都不自在地縮了縮,顏格回過頭去,只看見原本探頭打量的人,匆忙收回目光,裝模作樣地看着手裏的劇本。
顏格覺得莫名其妙,在鏡子前面檢查了一下自己的儀容,沒有韭菜葉子黏在牙上,沒有穿反衣服,也沒有忘記洗掉的牙膏——
那看什麽看顏格撇了撇嘴。沒見過帥哥是嗎
片場人漸漸多了起來,顏格忙拿起自己的東西,往旁邊挪了挪,以免又擋了誰的路,被扔到一邊。
正往角落裏走,顏格一擡頭,看見場務抱着大箱子往這邊走。
“我來吧。”顏格忙上前,想幫幫忙。
“不用不用。”年輕的小姑娘笑得有些僵硬,往一旁躲了躲,避開顏格的手,“一點小事而已,不用麻煩顏哥。”
懸在空中的手尴尬地僵硬着,顏格也沒有堅持,拍了拍衣襟,轉頭繼續收拾自己的包。
“你聽說了沒,明淵哥昨天被半路……”
“是安盛的那個嗎我也聽說了……”
“哎,好像是他,那邊那個,有人拍到他從靳少的車上下來……”
“顏格”
“小點聲!”
耳邊竊竊私語戛然而止,霎時又安靜下去,顏格擡起頭,眼前籠下一片黑影。
“你昨天把明淵的人半路劫走了!”
葉興言一張俊臉幾乎要貼到顏格眼珠子上,聲調高揚,帶着難以言喻的興奮,吓了顏格一跳。
“我什麽”
葉興言神色暧昧,一臉八卦地看着他,擡手勾住顏格的脖頸,把人往偏僻地方帶,邊走還邊神經兮兮地用手指戳他肩膀,“還裝。這種事兒跟我有什麽好藏着掖着的。”
顏格被推着走了好幾步,還是沒明白這人在幹什麽。
“快問快答。”葉興言在他背上拍了一下,把人抵在牆邊逼問,“昨天晚上去哪了,不要猶豫。”
“就經紀人跟我說的聚餐啊。”
“沒別人”
“當然有別人。”
“誰”
“就,一些編劇導演。”顏格狐疑地看着他,被他這一幅餓狼見了肉的表情徹底整不會了。
“不止吧”葉興言抓到他話裏的漏洞,擡手指着顏格鼻尖,“昨天誰送你回家的”
“誰告訴你的”顏格反應過來,眼睛大睜,險些咬到舌頭。
他又不紅,又不是大人物,自然不會像其他演員那樣被狗仔蹲在家門口偷拍,所以昨天他才沒有堅持拒絕靳思延要順路送他回家的提議。
誰知道今天一早,葉興言就知道昨天有人送他回家,顏格第一次有了隐私被窺探的危機感。
“你別管。你就說是誰吧。”
“……”顏格沒說話了。
“你可以啊!”葉興言很是驕傲的樣子,如同欣慰的老父親一般拍着顏格的肩膀,裝作泫然欲泣地抹了把眼淚,“好孩子,終于學會為自己争取了。”
“争什麽我什麽”顏格覺得他好像在講外語。
明明每一個中文字都聽得懂,連在一起就成了陌生的模樣。
“沒關系,有機會就好好把握。”
“哥,把握不住。”顏格攤手,氣笑了,“你到底在說什麽”
“嗯”葉興言看着他茫然神色不似作僞,也漸漸回過味兒來,吸了一口氣,“你不知道”
“……知道什麽”
“昨天難道不是你半路把明淵的人劫走了嗎”
“我什麽”顏格又聽不懂了。
“昨天晚上,你不是坐靳思延的車回家的”
“是啊。”提到昨天晚上的事情,顏格還是有些不自在,聲音都低了一些,輕咳,“他說他順路。”
“可是昨天明淵——”葉興言突然停下話頭,恍然大悟似的看向顏格,“所以你是完全不知道,你倆已經被人拍下來的事情嗎”
顏格還沒來得及驚訝,葉興言就把照片翻給他看。
“現在圈子裏所有人都在議論,你居然不知道,你都不沖浪的嗎”葉興言怪叫着。
顏格聳肩,沒什麽可說的。
別說現在圈子裏的人在議論什麽,就連劇組的群都沒有邀請顏格,他哪裏有渠道可以知道這些東西
“說真的,還挺解氣的,我早看明淵不爽了,一天到晚就知道頤指氣使,你知道他上次叫我幹什麽他叫我蹲下來給他換鞋!他媽的,我……”
“停。”顏格連忙打斷他的抱怨,定定地看着他,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靳思延是因為公事才出席聚會的,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我哪裏有那個本事。”
葉興言也有點懵了,“不是你幹的”
“不是。”顏格斬釘截鐵。
人家連認都不認識我呢。他在心裏補了一句。
葉興言噤了聲,還是懷疑地看着顏格,半晌,“可現在所有人都這麽以為的。”
“……”顏格不知道說什麽好,只在心裏念叨了一句謠言真可怕。
“真的不是這樣嗎”葉興言眉峰微蹙,再次确認。
“真的。”顏格解釋得有些沒有氣力了,“他跟李柯是老朋友,這次從國外回來,就應邀聚一聚,我倆偶然碰見的,他人比較好,順帶着捎了我一程,就這樣。”
“真的”
“真的。”
“沒有任何任何的交易嗎”葉興言臉色變了變,語氣也收斂下去。
“沒有。”顏格長舒一口氣,有點頭痛。
“那你完蛋了啊。”葉興言說。
“嗯”顏格又聽不懂了。
“現在所有人都以為你把明淵的人撬走了,相當于在Ceria電影節的紅毯上甩了明淵一耳光,他肯定會找你麻煩的。”
“……”顏格愣住。
“而且你說你現在根本沒有靠山,那你這完全是人為刀俎你為魚肉啊。”
“事實又不是這樣!”顏格臉上有些熱,語氣不善地辯解。
“無所謂的。”葉興言看了他一眼,輕輕聳肩,“在大家的猜測裏,你已經在跟明淵對着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