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盛夏時節,外景片場太陽正烈,顏格覺得鼻尖上的汗就快要掉下來,連忙伸手胡亂抹了一把,低頭往嘴裏又使勁扒了兩口飯菜,快速咀嚼着。
不遠處,棚子下面的電視機上在放《周五訪談》,主持人妝容精致,正在采訪安盛集團的少總,電視機前,舒适的沙發椅上,坐着的是整個片場最不好惹的男人,明淵。
望着那邊一群人圍着噓寒問暖,端茶倒水,又是遞毛巾又是打扇的,跟伺候親爹一樣伺候着那男主角,顏格心裏狠狠地嘆了口氣,同時艱難地把嘴裏一大口飯咽下去。
明明都是演員,有時候差距就是這麽大。
明淵是《而終》的男主,而顏格,在裏面演女主的竹馬,總共出現過三集,不超過一個小時的戲份,還都是在女主的回憶裏。
匆匆解決掉自己的午飯,顏格小心拍去戲服上的灰塵,正打算起身準備拍戲,腰側突然一陣刺痛。
一聲痛哼壓在喉嚨裏,顏格龇牙咧嘴地倒吸冷氣,拈着戲服的一角,輕輕掀開,就看見腰側一條肉眼可見的紅痕,不信邪似的摸了一把,霎時痛得眼淚都要掉下來。
四處看了看,不見助理的蹤跡,顏格熱得頭暈眼花,從地上猛地起身,險些站都站不穩。
拎着衣角站了半天,顏格低頭扒拉自己的腰,看見上面一條紅痕,周圍都腫起來了,應該是昨天吊威亞勒出來的。
“顏格,馬上拍42號,準備一下。”
導演一邊跟對講機講話,一邊指揮讓他就位,顏格連忙小跑上去。
“導演,能聯系一下醫療組嗎,我腰好像……”
“別說話。”導演皺眉擡手止住他的話頭,捏着話筒,“收到,是先拍‘青雲頂’的戲份是嗎”
看着導演講完,顏格強忍着不适,幾乎是咬着牙,“導演,我有點不舒服,能……”
“你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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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心不在焉地擡頭,敷衍地看着面前的男人,還沒等顏格再重複一遍,就又拿起對講機:“不行,明淵還在休息,先拍女二的戲份……對,讓威亞準備……”
“導演,我……”
“收到。馬上準備第58場。”
“導……”
“所有演員,馬上準備第58場。”導演終于結束對講,擡頭看了一眼顏格,“你什麽事”
“導演,我今天下午想……請個假去看醫生。”
“你什麽”導演盯着手機,眉峰微蹙,一遍遍核對着信息。
“我有點不舒服,想請個……”
“請假”導演的語氣充滿難以置信,猛地擡頭,緊緊盯着顏格,“58場有你的戲不知道啊你請假怎麽不早說”
顏格沒說話了。
他也是剛知道58場調在今天下午拍,而且也才剛發現自己需要就醫。
“嚴重嗎”導演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眼中有些懷疑。
顏格有點不自在,把衣角掀開給她看。
“還好吧。”導演不以為意,“找醫療上點藥,克服一下,今天收工挺早的。”
“這……”
“收到,馬上開拍。”
導演挂掉對講機,又催了顏格兩句,轉身走了。
顏格沒找到醫療組,只能扛着一腰的勒傷又拍完了一場,雖然臺詞和戲份都不多,但演完了導演也沒讓他走,劇組要求42場所有演員都留在那裏等,就等着明淵什麽時候想拍了,可以馬上開機。
可最後明淵都沒出現,顏格生生等了三個小時,太陽落山了才收的工。
原本晚上安排有場聚會,出席的都是啓唐市叫得出名字的導演和編劇,但顏格實在是撐不住了,只好推掉。
正頭暈眼花地往外走,顏格一眼看見明淵從酒店大樓的側門出去,好像在等人。
遲疑地盯着那人的背影看了一會兒,還沒等細想,一道聲音從耳邊傳來。
“明淵今天晚上不去晚宴。”
說話的是《而終》組裏的場記葉興辰,為人極其八卦,基本上組裏大大小小的瑣事,顏格都是從他嘴裏知道的。
什麽今天誰跟誰有一腿,明天哪個同事婚變,後天誰家小孩早戀了,顏格都覺得詫異,這人到底是從哪裏打聽到這些事情的。
葉興辰跟組裏其他人不同,他向來獨來獨往,像是跟所有人都要好,又好像跟誰都不熟。
所以葉興辰跟顏格示好的時候,顏格一點驚訝都沒有,反正這人做出什麽事都不奇怪。
“噢。”顏格沒心情關心別人的事,敷衍了事地應了,打算拖着病體去路邊打車。
“他被人約了。”
顏格沒回他,在口袋裏摸手機,動作卻頓了頓。
在這兒,“被人約了”,就是被金主看上的意思,只不過說得委婉一些。
耷拉着眼皮,顏格興致缺缺,心裏也大概知道那些事,但總是覺得與自己無關,不用去管那些閑事。
一輛出租車迎面駛來,打着空車标識,顏格往前走了兩步,正打算擡手攔下,又聽見葉興辰說:
“據說是安盛集團的人。”
動作一頓,出租車在面前飛馳駛過,絕塵而去。
“誰”顏格回過頭,腦中卻飛快閃過中午在電視上看見的男人。
坐在沙發上,十分客氣又認真地看着主持人侃侃而談,舉手投足都帶着俊朗自信,就好像能聚焦所有的視線。
“安盛集團的少總。”葉興辰一邊玩手機一邊八卦,“安盛最近風頭好得很,幾次投資都讓同行恨得牙癢癢。”
“噢。”
顏格又恢複了頹靡模樣,吐出一口氣,擡手攔下一輛出租車,“那明淵運氣不是挺好的。”
“那是。”
吸了吸鼻子,顏格輕咳一聲,拉開車門,正打算鑽進去,餘光瞥見一輛極其眼熟的黑車,緩緩轉過建築的側面。
微微一愣,顏格擡頭瞥了一眼明淵站的地方,那輛黑車停靠路邊,車門打開,從這個角度隐約可以看見後座坐着的男人。
拉着車把的手驟然收緊,顏格咽了咽口水,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額角的汗水順着颌線滑下,流進衣領裏。
像是注意到這邊過于熾熱的目光,不遠處的人回過頭,透過敞開的車門,朝顏格這邊瞥過來。
視線偶然交彙,顏格不動聲色地轉過頭去,艱難鑽進副駕,報了地址,朝窗外的葉興辰擺了擺手。
車內空調打得很足,一進去顏格就打了個寒顫,手心都涼透了,滿是冷汗,腦子裏都是剛剛看見的那個眼神。
深邃神秘,曜石一般的黑,好像拂曉充滿迷霧的叢林,一如既往的令人倉惶。
這麽多年,那人好像一點都沒變。
在醫院買了消炎的藥,回家喝完正打算睡覺,一個電話打進來,擾了顏格的清夢。
“你人呢我找你呢。”
經紀人的聲音在嘈雜的嬉笑聲中顯得尤為模糊,聽不真切,顏格正在沙發上睡着,一起身,渾身都是冷汗。
“我今天晚上去不了,下午跟你說過啊。”
“剛剛我見到了一編劇,寫《尖叫周末》的那個,他說看過你的戲,正打算認識認識你,你怎麽……”
“等一下。”
顏格咬咬牙,從沙發上站起來,一瘸一拐地提着胯往門口走,夾着手機,話都說不利索,“馬上、我馬上過去……”
“行,快點。”
經紀人說完,那邊又響起一陣轟然大笑,話音戛然而止。
顏格喘了口氣,在黑漆漆的夜色下摸索着鎖上了門。
啓唐的夜晚依舊繁華,好像完全不知疲倦,亮如白晝,穿梭在霓虹燈和紅男綠女之中,顏格只覺得自己是只快要病死的流浪狗。
為了不讓傷口見風病情加重,顏格穿了件薄外套,此刻夜風呼嘯而過,吹得他有點打顫。
推門進去,裏面晚宴已經接近尾聲,酒氣仍然濃烈,顏格吸了吸鼻子,正打算給經紀人打電話,肩膀就被拍了一下。
“你怎麽才來,人等你多久了”
經紀人顯然有些埋怨,瞥他幾眼,拉着顏格的手臂往大廳裏面走。
“去了趟醫院。”顏格言簡意赅地解釋。
“醫院”經紀人立馬停下來,上下打量他,聲音拔高幾度,“不傳染吧”
“外傷,不傳染。”顏格有些無奈,不想多開口說話。
“那裏面。”經紀人指了指一間半掩着門的包間,朝顏格使了個眼色,“李老師在裏面跟幾個投資方吃飯,你正好去混個臉熟,沒準……”
“哥。”顏格打斷他,擡起雙手,十分無奈地提醒,“我陪吃陪玩不陪睡。”
“你倒是想陪。”經紀人佯裝嫌棄地瞪他,卻也很是自覺地改了口,“混個臉熟,以後有戲起碼想得起來你。”
“行,我知道。”顏格點點頭,俨然一副沒有聽進去的敷衍模樣。
被經紀人催着進去,顏格理了理頭發,把有些褶皺的外套抻整齊,這才擡手把門推開。
包間裏的交談聲戛然而止,夾雜着飯菜和酒香的冷氣撲面而來,顏格一眼看見坐在主位的李柯,小心翼翼彎着腰從門縫裏溜進去,朝裏面鞠了幾個躬。
“李老師……”
眼神掃過桌上其他幾人,顏格驀然頓住,目光下意識躲閃,低頭望着面前的葡萄酒瓶,剩下的問候話語倏地卡在喉嚨裏,再也說不出來,一陣刺骨惡寒順着脊背爬上,顏格呼吸都紊亂半分。
這人不是應該跟明淵在一起嗎!
“顏格是嗎”
李柯很給面子地起身,朝他伸出手。
顏格自然不敢拂了他的好意,忙伸出雙手。
“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
李柯笑着坐下,跟身邊的人說話,指了指面前站着的人,“顏格,之前跟你們說過的,很有潛力的演員……”
“不敢不敢。”
顏格低聲客套了幾句,飛快地瞥一眼坐在李柯左手邊的男人,卻發現那人臉色并沒有任何改變,反而專注地看着李柯,認真聽他介紹自己。
“別站着了,坐吧。”李柯指了指顏格面前的椅子。
顏格感激地笑了,輕手輕腳地坐下,一擡頭,就對上那人的目光。
“這是陳導,我們正聊《槍下之臣》的劇本。”李柯簡單介紹了一下陳維生,又轉向右邊,“這是靳思延,安盛集團的少總。”
顏格聽見那三個字,心髒狠狠跳了一下,手心沁出冷汗,腦中警鈴大作,飛快思索着這人會怎麽回答李柯的話。
是說“我們早就認識”,還是說“顏格嘛,誰不知道顏格”,還是說一句俗套又爛大街的“好久不見”
無數種可能浮現腦海,以往經歷的種種,都像走馬燈一樣在眼前閃過,顏格的思緒就快要飄到津巴布韋,一只手伸過來,打斷他的神游。
“你好。”
熟悉的聲音,一如既往清朗悅耳,禮貌又疏離。
顏格微微一愣,擡頭對上靳思延的眼睛,有些遲疑,旋即反應過來,伸出手,虛虛握了一下靳思延的手掌。
溫暖幹燥,皮膚很好,想來是這幾年沒怎麽吃過苦。
顏格垂眸,望着自己手指上因為拍戲劃出的細小傷痕,袖子遮不住的手腕也被曬成接近小麥色,與手臂上白皙皮膚的界限分明,手因為不經常保養而稍顯粗糙,霎時有些不自在。
不過好在,看上去靳思延也并沒有認出他,所以嚴格意義上來講,不算社死。
短暫地握了握手,靳思延坐回去,抽出一支煙點燃,繼續跟李柯談劇本的事。
顯然,安盛集團是《槍下之臣》的投資方,這個本子幾乎聚集了業界所有大佬,一流編劇,一流導演,金主也是啓唐市數一數二的投資公司,顏格這麽打眼一掃,看見他們面前的合同草稿上列着幾個待定的演員,也都是戲骨。
坐在這麽一群人面前,顏格有點格格不入的局促。
“顏格。”李柯吸了口煙,靠在椅子上看他。
“诶。您說。”顏格連忙擡頭。
“我看過你的戲,演得不錯。按照你的實力,不應該在組裏跑龍套。”
李柯說的顯然就是《而終》。
其實顏格在裏面演的角色不算跑龍套,雖然戲份少,但是對于劇情還是有一定作用的。
不過确實,在這個級別的編劇面前,這種劇本自然就上不得臺面了。
無所謂地笑了笑,顏格聳聳肩,沒有答話。
這種話他已經聽過無數遍了。什麽“你學歷這麽高,怎麽還去演配角啊”,什麽“真為你惋惜,要不是家裏出了那種事,你肯定會大紅大紫的”,顏格早就不在乎了。
“他還是戲劇學碩士。”一直沒說話的靳思延補了一句。
顏格錯愕擡頭,看見靳思延拿着手機,把剛剛搜出來的百科給李柯看。
雙手緊握,顏格心髒隐隐有些陣痛——吓的。
剛剛那一瞬間,他真要以為,靳思延想起他來了。
“哦,你有戲劇學碩士學位”李柯掃了兩眼,笑着問,“那怎麽現在還在演配角啊”
戲谑的語氣,倒是沒有瞧不起的意思,顏格也不是開不起玩笑的人。
“因為這個學位屁用沒有。”顏格自嘲,“現在當演員又不看學歷。”
再說了,影視圈碩士又不稀罕。
很随和的态度自然是引來對面的揶揄笑聲,李柯盯着他看了一會,吐出煙圈,咳了兩聲,将煙蒂撚滅,很是正式地坐直身軀。
“《槍下之臣》有個角色還空着,你想來試試嗎”
“啊”
微微頓了頓,顏格有些怔忡,反應了好久才意識到李柯在說什麽,有些受寵若驚。
“我嗎”顏格在膝蓋上擦去掌心的冷汗,“我沒有演過這種類型的片子。”
他以前就聽說過李柯,甚至也聽說過陳維生,這兩個人在圈子裏都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李柯筆鋒犀利諷刺,筆下的劇本充滿黑暗的幽默和惡趣味,《槍下之臣》是一個偏重口味小衆向的刑偵單元劇,在此之前,這種檔次的本子,顏格跑龍套都不夠格的。
“确實是跑龍套。”靳思延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眼神在李柯和顏格之間流轉,最終還是忍不住笑出聲,“就一有怪癖的精神病,也就出鏡一個單元,幾集就死了。”
“……”顏格沒說話了。
不得不承認,雖然這麽多年沒見,現在也是以“陌生人”的身份重逢,但是靳思延嘴上功夫,一點都不減當年,三兩句話就能噎到他失言。
“哦……”顏格緩緩點頭,有些局促地搓手,“感謝李老師賞識。”
“噗。”
又是一聲壓抑不住的爆笑。
顏格額角冷汗都出來了,牙有點癢,面上卻還是不動聲色,什麽也沒說。
“笑什麽”李柯拍了一下靳思延的手臂。
靳思延沒有回答李柯的話,反而夾着煙盯着顏格,而後靠在椅子上,“剛剛你經紀人跟我們說,你人比較內斂,讓我們多擔待。”
顏格擡起頭,不明就裏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
“我看未必。”靳思延不認同地點點頭,嘴角微壓,絲毫不掩飾嘲諷,“我倒覺得他不是內斂。”
“怎麽說”李柯喝了一口酒。
“他一點都不內斂,就是悶罷了。”
靳思延毫不遮掩,聳了聳肩,“明明很高興,還得裝出一副無事發生的樣子。”
顏格臉上發熱,心思這麽直白地戳破,讓他有點下不來臺,張了張嘴,卻什麽都沒說。
“你要反駁我”靳思延像是見了新奇玩意兒,反問了一句,“你不高興嗎”
“……”顏格沒說話,只想他趕快就此打住,不要再拆他的臺。
可靳思延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反而指了指他的手。
“不高興你掐什麽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