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70章
幾天時間一晃而過, 謝惓考完試回家休整了兩日,程慈好不容易從宋邵魔爪裏逃出來,就着急忙慌跑去找謝惓, 生怕自己一日不在, 就被人取代了位置。
“那日去幫你的是我三表哥的…好朋友,我原本要來送你,被我爹強制打包送去三舅舅家, 被他們拷問了一宿,只能拜托他護送你。”
程慈喝了一杯茶, 終于氣順了, 往謝惓書房軟榻上一躺,像外面池塘裏浮起的魚似的,慵慵懶懶的。
“麻煩他了,改日有時間, 我登門感謝。”謝惓點頭道,“不過, 他把人都帶走了, 要怎麽處理?”
阻攔謝惓的兩撥人, 一波是護城衛,在謝惓考試用品裏放了小抄, 一波是想打斷他的手, 讓他參加不了春闱。
不管兩撥隸屬何人, 背後之人心思歹毒, 其心可誅。
“做生意的腦子彎彎繞繞、想法可多了, 那些人就算送去官府也沒什麽用, 該死還是會死,他将人帶走, 或許哪一日有用。”
說完程慈鯉魚打滾般跳起來,遲疑着問,“你是不是想報官,但是這事報官沒用,除非四皇子将事情捅到朝堂上。”
程慈邊說邊打量謝惓神色,生怕他不開心。
謝惓看到他小心打量的眼神,搖頭笑道:“就像你說的,那些人就是家養的狗,已經養熟了,送去官府就像送他們回家,報官也沒什麽用,這事除非牽扯出其他利益方,要不然就是白白送去把柄,讓人斬草除根。”
自從南州一事後,四皇子就時常被皇上委以重任,母妃琴妃被封為貴妃,南州周家得豐厚賞賜,這份盛寵無人能及,甚至有消息傳出,皇上要封四皇子為王。
烈火烹油,鮮花着錦,這些消息看似是皇上的寵愛,卻将四皇子架在火上烤,一舉一動都成了別人眼中釘肉中刺。
謝翊和謝惓都覺得這事不對,皇上像是在刻意引起幾位皇子之間的争鬥,槍打出頭鳥,四皇子怕是要出事。
謝翊和燕鳴青都不是傻的,這段時間行事小心翼翼,唯恐引起波折。
這個時候若是四皇子貿然将謝惓的事捅到皇上跟前,牽扯到春闱一事,也不知道會挖出多少人,這不是直接将把柄往其他人手裏遞嗎?
程慈松了口氣,問,“你覺得這次是誰動的手?”
謝惓搖頭,“看不清。”
是誰動的手?那就得看南州一事到底是哪位皇子插足最多,皇上到底在護着誰。
今上對幾位皇子明面上并無什麽不同,要權給權,要人給人,幾位皇子都以為自己有機會,導致兄弟相殘、争得你死我活。
“沒事,你那麽厲害,等你當了官,一定能找出要害你的那個人。”
程慈本想擡手拍謝惓的肩膀,安慰他,卻不想謝惓突然側身,他手落在謝惓胸口,兩人呼吸驀然一靜,
……
“你出孝期了?”
氣氛詭異,程慈眼神游離,瞥到謝惓手臂上的白條不知道何時已經消失,
“嗯,”頭頂呼吸一窒,半晌才落下沉沉一個單字。
程慈覺得自己又問了一個糟糕的問題。
兩日後,春闱放榜,不出意外,謝惓榜上有名,拔得頭籌,是解元。
從出榜那天起,謝惓名字一下傳遍上京城,數不盡的帖子送到謝惓現在租住的地方。
“少爺,玉帶巷謝府送來帖子。”
三月初,萬物生長,放榜不過三日,謝府送來帖子,謝致遠想見一見謝惓。
謝府位于玉帶巷,這條街住都是達官顯貴,三皇子沒被扔去寺廟祈福之前,也是住在這裏。
玉帶巷安靜整潔,沒有上京城主街道繁華熱鬧,這裏每一座宅子都用青灰圍牆圍起來、只從圍牆頂隐約窺見院內碧瓦朱甍、亭臺樓閣。
朱紅大門兩側立着石獅子,穿着甲胄的護衛手握紅纓槍目光銳利,占地極廣的府院透露出森嚴規矩秩序。
謝惓跟着管事從側門進入謝府,一路假山流水,繁花似錦,枝繁葉茂,穿着不同襦裙短衣的下人小心安靜地走動,看見謝惓和管事,停下來行禮。
“到了。”
管事和謝惓穿過木橋,進入一處更安靜的院子,池塘金魚,樹木蔥郁。
“老爺,謝公子到了。”
管事進去禀報,沒一會,書房傳出一道滄桑中帶着厚重歲月的聲音。
“進來。”
門口管事給謝惓撐起簾子,謝惓踏入書房。
“謝大人,”
謝惓拱手作揖,語氣恭敬有餘親近不足,和以往來拜見謝致遠的學子并無什麽不同,甚至更疏離了些。
謝致遠坐在書案後面,眯着眼打量這個十幾年才正式見面的兒子。
“不用客氣,坐吧。”
謝惓坐下,沒一會,管事送來茶水。
謝致遠手搭在膝蓋上,神情難得有些猶豫,他久居高位,往年也不是沒有學子來拜訪他,但是謝惓和那些學子身份不一樣。
“你春闱奪得解元,過幾日就要參加殿試,可有想法?”
謝致遠語氣溫和,謝惓神色微滞,擡眼看謝致遠。
其實仔細看,謝惓和謝致遠眉眼間有一兩分相似,不過,謝致遠已經四十幾歲,皮膚松弛,眉眼耷拉,身上沉澱着歲月的厚重,而謝惓即将十八,意氣風發,兩人那一兩分相似溶解于年齡的差距裏,不會有人懷疑他們之間的關系。
“盡力就好。”
謝惓不想和謝致遠扯上什麽關系,但從他到上京城,他和謝家的關系就扯不斷了。
他知道自己真實身份那一刻,沒有慶幸、也沒有高興,只有憤怒。
謝致遠和冶王狼狽為奸,為了自己私欲,草菅人命。
謝惓只想讓他們死,對于自己到底是誰的孩子,謝惓不在乎,在他心裏,将他養大,培育他成人,然後因為自己身份而無辜喪命的那對夫妻才是他爹娘。
而眼前這個真正有血緣關系的人,是他的仇人。
“好,回去之後好好準備殿試,現在這個時期,別摻和進太多事,對自己沒好處。”
謝致遠說完,驀然察覺自己說的話有些逾矩,卻見謝惓只是平靜颔首。
謝致遠難得生出一點惆悵之情,卻又很收斂好情緒,讓人領着謝惓出去。
他似乎只是想見一見謝惓,确認他真的如謝翊說的那般冷淡,這樣的人一旦認定了某件事,一定會堅持到底。他和謝翊交好,何嘗不是一件好事,不管最後如何,他進了謝府的門,就和謝家捆綁在一起。
謝惓回去後就謝絕見客,專心準備殿試。
時間一晃而過,很快到殿試那日,程慈沒被拘在家中,一早就去找謝惓,要送他去考試。
馬車穿過長長街市,在宮門前停下,拜別程慈,謝惓提着書袋跟着參加殿試的隊伍往裏走。
宮宇威嚴,紅牆金瓦,金色陽光照射下來,一切都莊嚴肅穆。
謝惓眯眼打量一切,這裏他曾經來過一次,那是他離朝廷最近的一次,是他實現願望最有希望的一次。
可惜那時有多激動,後面就有多絕望。
謝惓無意識輕笑一下,聽着傳唱往裏走。
今上身體不好,身影只在殿試中途閃現一會,可能都沒有什麽人發現,他就已經離開了。
殿試考完,謝惓出宮門,熟悉的馬車停在不遠處牆角。程慈握着謝惓熟悉的那根馬鞭,坐在馬車前,笑盈盈望着他。
“你沒回去?”
謝惓穿過人群和馬車,走到程慈面前,擡頭看他。
“我看外面這些人都在這裏等着,我也一起等了。”
程慈歘跳下馬車,謝惓心一跳,連忙伸手接住他,
手穿過程慈的腰,将他的身體穩穩接住,
“謝惓,你力氣好大。”
程慈被謝惓接住了,但也離地了,他雙腳懸空,神情迷茫。
謝惓臉一熱,連忙放下程慈。
“是你太輕了。”
謝惓手往後一藏,眼神游離。
“算了,不說這個事了,快上馬車,我們快跑,待會有人來抓你。”
“嗯?為什麽會有人來抓我。”
謝惓被程慈強硬塞進馬車,随後見他也鑽進馬車,不等坐穩,程慈就招呼外面的護衛趕緊離開。
“榜下捉婿。桑非說,這段時間上京城許多世家都盯着剛科考完的學子,想為家中有适婚年齡的小娘子找夫婿,你不僅是解元、還是會元,不出意外,極大可能還是狀元,我得看緊點,別讓你一不小心就被套走了,到時候我都找不到地哭。”
程慈一骨碌把桑非和他說的話全說出來了,等察覺時,已經晚了。
“額……我有時候嘴巴有些快,腦子都追不上,你別多想,”程慈無力辯解。
程慈說完又想打自己嘴巴一巴掌了,什麽叫別多想,他說的都是什麽,果然,三表哥說得對,不要和桑非待太久,容易被他拉進歪門邪道裏。
謝惓聽着程慈的話,中途時想反駁自己不會和別的小娘子在一起,後面程慈的話一出來,他就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了,耳根子又紅又燙。
“沒有,”
謝惓支支吾吾的,程慈雖然沒看他,但耳朵一直豎着呢,他敏銳地捕捉到謝惓的話,松了口氣的同時又有些惆悵。
興高采烈的表情也慢慢收斂。
“我在酒樓訂了位子,吃點東西再回去?”
程慈雖然神情低落,但不耽誤他給謝惓慶祝。
他訂的是上京城有名的酒樓,一位難求,最近科考,上京城多了不少人,今日都考完了,衆多學子齊聚酒樓茶館,人聲鼎沸,喧嚣擁擠。
兩人跟着小二上了二樓,二樓都是包間,相比樓下的喧嚣,安靜許多。
“程慈,程慈……”
進包間,程慈一直神不思屬,連店小二的詢問都沒聽見,謝惓喊了幾聲見他沒回應,伸手去拍了拍他的手臂,“阿卿?”
“謝惓,怎麽了?”
程慈驀然回神,眼神驚異,他似乎聽到謝惓喊他“阿卿”了。
好溫柔,好好聽。
“謝惓,你再叫我一次。”
程慈期待望向謝惓,他還想再體驗一次心跳咚咚咚不受控制的刺激感。
謝惓對上程慈亮晶晶的目光,移開視線,右手握着一只茶杯轉動,包間頓時很安靜,只有外面路過腳步聲和店小二的吆喝聲。
“阿卿。”
謝惓頓了一下,迎着程慈目光,輕輕喚了句。
程慈一下怔住,心裏一瞬間軟得不可思議,心髒突突突的,整個人都泡進蜜罐,甜得不可思議。
萬花綻放,朝霞初升,煙火盛放。
“謝惓……你,”
程慈呢喃,神情恍惚,似乎不相信之前還在和自己保持距離的人,怎麽一瞬間就如此乖順了。
“嗯,”
桌上茶杯噠噠噠不知道轉了多少圈,謝惓應了一聲之後再沒說話,直到店小二端來食物,打斷包間內湧動的潮緒。
程慈吃着食物,卻味同嚼蠟,謝惓剛才的話是什麽意思?為什麽他突然喊自己阿卿。
是發生什麽了嗎?
桑非之前的話浮現,男人若是對誰做了虧心事,事後都會對那人服從乖順,作為被讨好的人,一定要警惕。
程慈戳着碗裏的菜,食不下咽,多次望向坐姿端正,一舉一動都頗有君子風範的謝惓,幾次張嘴想問什麽。
“謝惓……”
想了想,程慈放下筷子,猶豫着小聲喊道。
“怎麽了?”
謝惓知道程慈一直在看自己,他就在等程慈能忍到什麽時候,
“你是不是做了什麽對不起我的事”
程慈問得突然有直白
謝惓差點嗆住,連忙喝了口茶壓了壓,嘆氣,“你小腦瓜子裏也不知道一天在想什麽,”
程慈撇嘴,“明明是你很奇怪,之前恨不得離我幾裏遠,每次送你禮物都要找個好借口,現在你竟然喊我乳名!”
謝惓舉着筷子的手頓了頓,目光複雜望向程慈。
程慈和他對視,他從謝惓猶豫的神情裏察覺到他似乎有許多話要說,但最後竟然什麽都沒說,只道,“快吃吧,早點回去歇息。”
謝惓準備殿試,程慈每天往他那裏跑,送藥材、送補品、送食物,噓寒問暖,小心翼翼,比謝惓這個準備考試的人累多了。
“謝惓,每次我們說到類似問題,你就避而不答、轉移話題,我都不知道你在想什麽。”
程慈一只手捏着一根銀筷往碗裏戳,低着頭,語氣複雜,似乎被謝惓的态度傷透了心。
“程慈,你想要我說什麽?”
謝惓溫和地望向程慈,他們曾經相伴許多年,謝惓已經習慣身邊有程慈,以前他過于遲鈍,沒發現程慈對自己的心思,而今他知道,卻不知該如何處理。
謝惓審視過自己的內心,他不讨厭程慈對自己情感的轉變,相反,他有些欣喜。
“我怎麽知道你要說什麽?你想說什麽就說什麽,反正我不喜歡你現在的樣子。”程慈嘟囔。
“阿卿,許多事不像我們想的那麽簡單,我不想把你拖入泥潭。”
謝惓輕輕嘆息,拉過程慈搭在桌上劃來劃去的手,揉了揉他的指尖。
“程老爺一直把程家引入清流世家,為此不惜和你舅舅家決裂,你舅舅家也是,從來不摻和皇室鬥争,遠離朝中是是非非,只聽從皇上一人凋令。但是阿卿,我踏入朝堂,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站隊,我和四皇子、謝翊早已經捆綁在一起,你和我交好本來已經引起多方注意,待我入朝,不僅你我、程家、宋家也會引來許多猜忌。”
“阿卿,我現在的能力還不足以保護你,保護你在乎的人,我不能将你拖入這爛泥裏。”
程慈的手腕很細,但他習武,細卻不柔弱,皮肉之下蘊含着蓬勃生命力。
謝惓握着,感受到那鮮活的溫熱,心裏密密麻麻一陣酸痛。
上一世,程家出事,他心有餘而力不足,如今雖然走向不同,程家不一定還會發生同樣的事,但是謝惓還是不放心,他得讓自己強大起來,長成一株參天大樹,庇護自己在意的人。
而能快速成長的那條路,已經鋪到他面前,謝惓不知道等着自己的終點是什麽,但目前,他最想做的事只有在這條路上才能實現。
他不能害了其他人,尤其是程慈。
可是他又舍不得,所以只能自私地将他捆綁在自己身邊。
謝惓自嘲,他哪有什麽君子風範,只不過一切的不堪都被掩藏于這身皮囊之下。
程慈反握住謝惓的手,神色迷茫,“為什麽?原本你和他們并無牽扯,只是救了四皇子,就算你是他的救命恩人,你們之前又不認識,根本不會有人認為你是他那邊的人,為什麽要參與進去?”
這句話許久之前程慈就想問了,謝惓不像是急功近利之人,只要他安安穩穩的、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就算朝廷動蕩,也和他無關,總有一天,他會位極人臣、功成名就。
“……”
謝惓握緊程慈的手,眼眸一暗,話語艱澀,“之前你問我為誰守孝,是我爹娘……”
程慈身體一震,驚愕望向謝惓,“怎麽……怎麽會?”
“去年我匆匆回去,是收到來信,說我爹娘葬生火海。”謝惓抿了抿唇,時間轉眼一年,說起爹娘時他心中還是忍不住湧起陣陣酸澀滋味。
“那……”
程慈思維混亂,一時理不清話語。
“官府和鄰居都說是意外,但……我知道不是,都是因為我……他們才死的,他們是被人殺害的。”
謝惓頭垂着,淚水一滴一滴滾落,一年前聽聞爹娘去世時他強忍住的悲痛,似乎在今日奔湧而出,壓抑在喉嚨的悲鳴宛如囚獸的哀嚎,絕望、哀傷。
程慈感受到手背上滾燙的淚水,心裏也漫上層層苦澀滋味,之前他怕觸碰謝惓傷心處,沒敢問他家中是誰過世,原來……原來,是他爹娘,而且還是被人害死,這……
程慈摟過謝惓,讓他的頭靠在自己肩膀上,沒一會,就感覺濕熱的淚水打濕了衣襟。
“別難過,他們在天上望着你這樣悲傷,肯定會更難過的。”
程慈撫着謝惓的頭,平時謝惓沉穩內斂的,旁人只覺得他冷峻自持,不知道他心底壓了多少事,程慈也只是第一次窺見其中一隅,卻已經讓他潸然淚下。
謝惓靠在程慈肩膀上緩了片刻,将情緒收斂,擡起頭,眼眶和鼻尖都紅着,沒有了平時的嚴謹和秩序。
程慈沒說話,默默掏出手帕遞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