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64章
程慈從徐大夫那裏回去後, 着實有些懷疑人生。一見到謝惓,徐大夫那些話就從腦子裏冒出來,程慈整個人都不對勁了。
他一直覺得自己就是喜歡謝惓的臉, 還有身材, ……還有性格,但是從來沒覺得自己對謝惓有其他想法。
欣賞美這不是正常嗎?
大魏風氣開明,在春花樓那條街上, 花樓和男風館并存,鄉野間, 找不着媳婦的兩個男子一起生活的情況比比皆是, 王公貴族也不乏有龍陽之好者。有些人甚至将養外寵當成一種風雅韻事。
但是……
程慈蹲在臺階上皺眉苦苦思索。
謝惓遠遠就瞧見程慈蹲在知州府大門口臺階上,一會舒展眉頭,一會又擰眉苦思,嘴裏呢喃什麽, 半晌又唉聲嘆氣。
“怎麽愁眉苦臉的,宋大人又說你了?”
宋宣到南州後, 訓了頓程慈, 謝惓才知道程慈原來是瞞着家裏人偷偷跑的。
“啊——呃”程慈正陷入自己思緒, 突然出現的聲音驚得他一抖,差點從臺階上摔下去。
“小心。”
謝惓伸手去扶程慈, 卻見程慈不顧自己難受, 歘的躲開自己的手, 瞪大眼睛、緊張得連連往後退, 眼看又要絆着後面臺階。
謝惓往前挪一步, 想提醒他, 就見程慈墩地坐在地上,霎時, 臉白成一片,眼淚汩汩的就從眼眶裏冒出來了。
“怎麽樣?”謝惓想拉程慈,手都伸出去了,又收回,轉身喊徐大夫。
“咿呀,雖然我們要離開了,但是小郎君不要難過成這樣嘛,快一點的話,不過小半年,你們就能再見了。”
徐大夫小跑過來,見程慈坐在門前臺階上,戀戀不舍就算了,竟然還哭了,這可得了,作為第一個人知道程小郎君心事的人,徐大夫覺得自己有責任開解他。
“嗚哼哼哼……”
程慈疼得卷起身子,口齒不清嘟囔什麽。
徐大夫沒聽懂,他看向怔愣的謝惓。
“你先給他看看吧,他摔了,疼得難受。”謝惓解釋。
程慈将頭伏在膝蓋上,手臂環住,挪動身子,
“嘶嘶嘶……好痛——”
屁股像是被打了幾十大板子,裂開了似的,一動就撕心裂肺的疼,程慈挪一點哼一聲,挪一點哼一聲。
謝惓看不下去了,不顧他的抗拒,俯身強行将他抱起,大步往府裏去。徐大夫提着藥箱跟上。
“給你開些舒緩的藥敷一敷,過小半個時辰就沒什麽感覺了,不耽誤騎馬。”
徐大夫遞了個棕色陶瓷藥瓶給程慈,程慈趴在軟塌上,揭開藥瓶口,聞一聞,苦的,再往手心倒,淺綠色粘稠液體。
“敷完靜等一刻鐘左右,之後洗掉就行。”
徐大夫交代完就走了。
程慈拿着舉着藥瓶,苦惱,找人給自己塗還是自己掙紮給自己塗。
“要我幫忙嗎?”
謝惓上前一步,程慈這才注意到謝惓一直在他屋子裏,也就是說,
剛才徐大夫給他檢查時,謝惓都看到了!!!
程慈臉想着剛才那個場景,紅暈從臉蔓延到耳朵脖子,指尖都忍不住蜷縮。
謝惓站在軟榻邊,微微側頭,眼睛盯着不遠處富貴竹。
程慈腰上蓋了塊毯子,天熱,毯子很薄,蓋在身上将他下半身線條都勾勒出來,尤其是翹起的臀部。
謝惓最初無意間看了一眼,就一直側着頭,不敢往榻上再看一眼。
可是,目光還是忍不住落在程慈身上,看他咬牙說不疼、看他乖巧點頭,看他苦惱。
看他發現自己還在房內時震驚的神情,還有慢慢爬上臉頰的紅暈。
“不不用了,我自己就好。”
程慈越想越不敢直視謝惓,扒拉過一旁的靠枕,将自己的頭擋住。
“那你自己試試,不行叫我。”
謝惓交代一句出去了。
房間一時安靜下來,只剩下自己的呼吸,程慈移開靠枕,露出一只眼睛往門口瞧。
露出來的眼睛泛着水光,眼角臉頰都泛着粉意,
今晚就去把徐大夫暗鯊了,都怪他,要不是他亂說話,自己也不至于受傷。
想到方才謝惓伸手接自己,反倒被自己推開時怔愣的神情,程慈難受的扭動一下,牽動臀部的傷,頓時疼得眼淚都飙出來,趴在軟塌上斯哈斯哈半晌,才平緩下來。
謝惓在門口站了一會,沒聽見程慈的聲音,知道他不需要自己幫忙,想到剛才他對自己的排斥,謝惓提腳往徐大夫房間走去。
“你是說程慈有心儀姑娘了?等回上京就找人來提親?”
謝惓重複問了三遍,徐大夫回煩了,沒好氣說,“你和他天天待在一塊,不知道他心儀的姑娘是誰?”
終于明白徐大夫沒和自己開玩笑,謝惓擡手揉了揉額頭,在心底反問自己,
是啊,差不多每日都和程慈見面,為什麽自己竟然不知道程慈有心儀的姑娘了?
是哪裏出問題了?
“哎呀,你們這些小郎君,平時只讀書、讀死書,連有喜歡的姑娘都不知道,啧啧啧,比我們當年差遠喽。”
徐大夫鄙夷完謝惓,搖頭晃腦走了。
謝惓站在原地茫然失措。
傍晚霞光漫天,橘紫色的雲迤逦不絕,無垠的天穹間或掠過幾道影子,随後撞入瑰麗的雲朵裏。
“之前調查時不是說南州還有兩萬餘人失蹤嗎?沒找到一點蹤跡?”
六月中旬,綠陰庭院夏初長,梅子新肥杏子黃。
知州府後院種了棵粗壯高大、不知年歲的杏子樹,濃蔭樹枝上綴滿金黃色澤的杏子,引人口齒生津。程慈盯了兩天,實在想吃,找來宋宣,讓他給自己摘幾個嘗嘗。
宋宣站在粗壯樹杈上,迅速摘下小半筐杏子,随後跳下樹,将杏子遞給程慈。
“我吃了一個,酸得很,适合泡酒。”
“那兩萬人就是找不着,謝惓他們這幾日将戶簿翻了好幾遍,發現失蹤的那些人有很大部分不是這次水患失蹤的,而是這些年陸陸續續不見的。”
程慈沒聽宋宣的提醒,拿起一個杏子随意擦了擦,就往嘴裏塞。
“啊啊啊啊——”
“救命——”
“好酸——呸呸呸。”
凄慘的喊叫招來一堆人圍觀,謝惓也在這一堆人之中。
杏子樹就對着書房窗戶,謝惓他們将程慈和宋宣的舉動看得一清二,看到程慈急忙撿起杏子往嘴裏塞時,四殿下略帶同情的感慨一句,
“程小郎君要慘了,”
其他人還沒明白為什麽,除了神色微妙的謝翊,就聽見程慈的悲鳴。
“嗚嗚嗚,我最近怎麽這麽慘啊?”
程慈吐出杏子,扭曲着臉接過宋宣下樹就倒好的溫水,邊喝邊哭,酸得眼淚都掉下來了。
“我就說那杏子酸得很,你不信。”宋宣搖頭。
程慈漱完口,擦了擦嘴角,看見石桌上放在的半框杏子,胃裏一陣翻騰,一種深入靈魂的酸澀從舌尖牙根湧上來,眼睛裏盛着汪汪淚水,秉着眼不見為淨,程慈扭開頭。
“程小郎君還真是性情中人啊,”四殿下從書案上拿起扇子,點綴着水墨畫的玉骨折扇刷一揮,翩翩君子、風流倜傥。
只是書房擺了幾盆冰塊,扇子一揮,涼氣迎面,凍得他打了個噴嚏。
程慈對杏子失去興趣,讓人将那小半筐酸杏給徐大夫送去,不管是入藥還是泡酒,總歸有個去處。
他轉身剛想離開,側身就對上窗內幾道視線,謝惓站在最前面,沒什麽神情,其餘三人則好奇望着自己。
程慈咻的轉身,橙紅的夕陽籠罩在他身上,露出來的耳尖和脖子一片通紅。
“我先回去了,”
謝惓踏出書房,往院子走去。
“程慈,我們聊聊。”
程慈身體一抖,拒絕的話到嘴邊,又咽下去。
他轉身望向謝惓,“聊什麽?”
“你在躲着我,為什麽?”謝惓不解。
從三天前,程慈就開始躲着自己,謝惓還以為他那兩日和宋宣待在一塊,沒空搭理自己。
但昨天程慈對自己伸出去的手避如蛇蠍,仿佛在躲一個極其厭惡之人。今日也躲着自己,謝惓再不明白這是有意為之,那就真是大傻子了。
謝惓又問,“是因為你有心儀之人了,所以要避着我嗎?”
“什麽什麽……什麽心儀之人,你在胡說什麽?”
程慈想厲聲反駁,奈何人心虛,反倒有點色厲內荏之态,“沒有的事,你別聽徐大夫胡說,我只是,額……,”
程慈眼睛滴溜溜轉,搜腸刮肚找借口,“我只是這兩日不太舒服,對,我只是不太舒服,等我好了,我們還是好朋友……”
舌尖嚼着最後兩個字,迎着謝惓清亮的目光,程慈更心虛了,讷讷無言,眼神四處飄移。
“反正,反正,你別多想,等過兩日,我們還是好朋友就行了。”程慈紅着臉,小聲道。
謝惓比程慈高了大半個頭,此時低着頭,眼睑下垂,嘴角微微下耷,雖然什麽話都沒說,但整個人透露出一種,你即将失去我這個好朋友的暗示。
程慈急得團團轉,“都怪徐大夫,你別多想,我們還是好朋友,我……我……”
“我”了半天,程慈仰頭可憐兮兮望着謝惓,“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前兩日不該躲着你,我們不要絕交好不好,”
謝惓穿着月牙白用銀線勾勒出暗紋的長袍,寬大的袖子垂着。程慈去拽他袖子,輕輕晃動,“你別生氣好不好,你要什麽,我送你。”
雖然他還沒有弄清楚自己對謝惓的到底抱着什麽樣的心思,但是他不想和謝惓分開是真的。
謝惓望着程慈,喉結一滾,撇開頭,“不用,沒什麽誤會就好。”
小少爺一襲海棠紅衣袍,襯得他臉如白玉一般,臉頰眼角帶着點薄紅,宛若樹尖上鮮豔欲滴的櫻桃,引人觊觎。
“徐大夫信誓旦旦說你有心儀之人了,若是有,不必隐瞞,不過我還在孝期,恐怕不是參加你的婚宴了。”
謝惓走到一側石桌旁坐下,程慈聽他又在信口雌黃,隐蔽地翻了個白眼。
“都說沒有了,你再胡說,我就不理你了。”程慈坐到他對面,“我前幾日心髒不舒服,心慌,就找許大夫診治,他查不出病因,就是我有了心儀之人,但是那幾日我明明都和你……”
程慈話音戛然而止,空氣寂靜,謝惓擡眸望他,眼底有些微笑意,“怎麽不說了?那幾日你都怎麽了?”
程慈懊悔咬唇,飽滿的下嘴唇沾上口水,殷紅水潤,上嘴唇的唇珠凸出。
謝惓一口喝了一杯茶,又倒了杯端着。
“沒什麽,那幾日什麽事都沒有,反正我不會再避着你,我才是你最好的朋友,什麽四殿下,謝翊都得往旁邊站。”
程慈說起這事,嘴唇就下意識嘟起,表示不滿。
謝惓天天和那兩人悶在書房,只有傍晚回房間,程慈想找他都找不着,他還好意思說自己避着他。
“下次喊你一起。”
“那還是算了,你們說的事太枯燥了,我怕睡着了。”程慈連連搖頭,他就吐槽吐槽,并不是真的要參與。
夏日悠長,院子裏被炙烤一整日的花花草草在晚上涼風裏直起腰身。
謝惓和程慈坐了一會,餘晖散盡,管家來招呼用晚膳了,兩人才回屋。
“明日啓程,你今晚把行李收拾好。”
兩個人都沒有食不言的習慣,吃飯時偶爾也會說幾句話。
今日也不知道謝惓遇上什麽開心事,話比平時密了許多,程慈一方面覺得驚喜,一方面又擔心,在自己躲着謝惓這兩日,他是不是遇上什麽人,話變得多起來。
之前自己和他說五句話,謝惓才會回一句,更多的時候都在聽自己說。
程慈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尤其是謝惓又開始叮囑自己收行李時,不對勁的感覺到達頂峰。
程慈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唇,盯着謝惓,“你是不是遇到開心事了,心情很愉悅。”
謝惓也随之放下筷子,擦嘴、淨手、漱口,“怎麽說?”
“你話比之前多了一些,我以前和你說話,三五句你才搭理我一句,現在竟然會主動找我聊天了。”
謝惓端茶的手頓了頓,神色也有些不自然。
“是嗎?我沒怎麽注意,況且,我喜歡聽你說話,你說的那些事情都很意思。我的生活你又不是不知道,乏善可陳,你聽了定會覺得無聊。”
謝惓難得一次說這麽多字,程慈數了數,沒數清,但是他很開心。
用完膳,程慈沒回屋收拾東西,反而跟在謝惓屁股後面,看他收書,疊衣裳。
“我幫你。”
程慈興沖沖走上前,撿起一件長袍,跟着謝惓動作一點一點折好,雖然有些褶子,但也像模像樣的。
“我來就行,你去旁邊歇着。”
謝惓自然而又快速的從程慈手裏接過自己內穿短衫,然後又迅速而自然地接過亵衣,低頭整理,程慈見自己拿的衣裳都被搶了,愣了一瞬,剛要說什麽,就見謝惓墨色頭發下紅彤彤的耳尖。
謝惓快速将自己幾件圓領長袍整理好,放進箱中,才松了口氣。
“謝惓,你耳朵好紅。”
程慈不知何時站到謝惓身後,驚奇道。
謝惓轉身看他,墨色瞳孔黑沉沉的,像是積累了層層風暴,若是不小心點爆,不知道會是什麽危險場景。
程慈一時啞然,心驚肉跳,連忙躲開謝惓目光。
“我行李沒有收拾,我先走了,”
程慈和謝惓單獨待在一起就心慌,一心慌就想跑。
這不,又是拔腿就跑。
謝惓忍俊不禁,搖搖頭,将箱子都合上鎖好,擡腳往程慈住的方向走去。
程慈跑回住處,又是一次自我審判。
蹲在門後,程慈終于承認,自己對謝惓有了不一樣的心思。
徐大夫醫術果然了得,不僅能治身,還能治心。程慈感慨,腦中閃過剛才謝惓羞赧時通紅的耳尖,還有燭光下沉沉眸色。
唔,程小少爺頭往膝蓋一埋,露出和剛才謝惓同樣紅的耳朵。
“程慈,在嗎?開一下門。”
模糊的聲音穿透夜色灌進程慈耳朵裏和心裏,他垂着的指尖蜷縮一下,刷起身拉開門。
謝惓舉起的手還沒有落下,就見門朝兩邊拉開,程慈直直望着自己,問,“謝惓,你可以抱我一下嗎?”
謝惓瞳孔一縮,呼吸驟停片刻,“怎麽了?”
程慈抿唇,眼神躲閃,“沒事,你不願意就算了。”
“沒有不願意,”謝惓上前一步,伸手摟着程慈的肩。
程慈将下巴搭在謝惓肩上,感受心髒劇烈跳動、血液沸騰,霎時,一切撥開雨霧,第一次見面的倔強,想要和謝惓成為朋友的執拗,那些連自己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幼稚的小把戲,一切都有了最好的解釋。
謝惓雖然摟着程慈,但腰部往下和他完全隔開,中間離有一掌寬的距離。
好朋友抱一抱是正常的,謝惓想。
只是……
摟着的身體很瘦,溫熱的觸感隔着布料傳到謝惓心裏,灼燒他的心。
“好了。”
程慈推開謝惓,擡頭看他,“你怎麽來了?”
夜色深沉,月光淺淡,兩人只能看見彼此的輪廓,卻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空氣一下粘稠起來,謝惓往後退了一步,默了片刻才答,“看你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
程慈護衛這幾日戌時都被宋宣喊去一起訓練,讓程慈自食其力,作為他偷偷跑來南州的懲罰。
“進來吧,”
程慈側開身,兩人進屋,點燃蠟燭,燭光照亮房間,同時,謝惓也看到程慈看自己的眼神。
那眼神他很熟悉,他曾見過千百次。
謝惓往後退了一步,難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