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
“蘇湖地帶糧倉豐裕, 接下來幾個州,我們可以不作停留,經由揚州進入大江, 然後直入太湖, 那裏有兩個大糧倉,我們缺的糧剛好在那裏補足。”
謝翊展開輿圖,他們出發三天, 途經五個州,有朝廷調令, 前五個州都乖乖準備好赈災糧, 但是接下來幾個州遠離上京城,天高皇帝遠,朝廷調令恐怕沒那麽好用。
“揚州得去一趟,那裏有個專門存放藥材的倉房。至于下面幾個州, 得派人拿着手令先行一步,讓倉長準備好糧食, 我們到了裝運就走, 以免再等。”
“嗯。”
從朝廷發出的調令早就到忻州和臨州, 但是謝惓和謝翊根據以往朝廷赈災調令引起的一連串的麻煩事,對這兩個州的配合度不抱希望, 派人去打探一下情況, 以便做好準備。
“四皇子呢?”
謝翊轉了一圈, 沒看到四皇子, 眉心皺起, 語氣也急躁波動起來。
“殿下在船艙內和徐大夫他們商量藥方。”內侍上前躬身回答。
謝翊颔首, 将輿圖扔給謝惓,轉身進了船艙。
謝惓目光一直停留在謝翊身上, 之前他就覺得謝翊和四皇子過于親近,但是他對四皇子态度既不像好友,也沒有尊卑,更不是兄弟情。在船上這兩日更加明顯,謝翊對四皇子很依賴,一會看不到,就會着急到處尋找。
而四皇子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很順從謝翊。
謝惓盤算兩人的血緣牽連,如果謝翊給他說的話是真的,那四皇子應該是謝翊的……叔叔?!
謝惓吸氣,謝翊到底在謀劃什麽?
雖然說他們兩個聯合,但謝惓真不知道謝翊在謀算什麽,
謝翊和謝惓都想要謝致遠和冶王下臺,但是謝翊身份特殊,他以身做局,想把那兩人拉入局中,然後自己全然脫身,這顯然不可能,畢竟那兩人不是傻子,一旦察覺不對,恐怕寧願兩敗俱傷,也不會讓謝翊活着。
今上如今身體不好,雖然才四十五歲,但身體、精力都步入老年,處理政事力不從心,導致他疑神疑鬼,一點風吹草動就能讓他放火燎原。
若他對謝翊身份産生懷疑,等着謝翊的将是死無葬身之處,而和謝翊有交往的人也難逃脫懷疑。
而那兩人選了四皇子成為下任皇帝的原因也不難猜測,四皇子年少單純,不懂政事,再安排人在他身邊刻意引導,等今上駕崩,四皇子繼位,少主國危,屆時,謝致遠和冶王想做什麽就太簡單了。
謝惓指節敲擊欄杆,迎面前行的風浪。
真的是随便踩一步都是龍潭虎穴,但是不踩進去,如那晚的刺殺還有多少?科考時防不勝防的算計他又如何解決,
好歹是自己選的路,而不是被逼着往前走,走到絕路想回頭才發現後面全是殺機。
“徐大夫想在到南州之前研究出一張合适的藥方,我剛才和他一起整理呢。水患容易引起瘟疫,若是治理不當,危及全城,那後果不敢想象。”
自古因為瘟疫燒城的例子數不勝數,四皇子不想看見那場景,這兩天在船上沒什麽事,只有擔憂與日俱增,一閑下來他就慌,只能去一遍遍問随行大夫藥材夠不夠,問舵手大概還有多久才到。
謝翊和四皇子一起走出船艙,四皇子手裏拿着幾張泛黃陳舊的紙,舉到謝翊面前給他解釋這個藥材能治什麽病,那個藥材有什麽效用。
“你是這次赈災的主力,若是一直在船艙內會引起別人注意,若是回宮參你一本就不好了。等到揚州,我們去後面和海大人商量一下,看他有什麽想法。”
皇上雖然讓四皇子當赈災主力,但是四皇子才十六歲,謝翊十七歲,都未及冠。不管今上還是朝廷官員都難以信任他們能處理好南州水患一事,因此還派了戶部侍郎海陳從旁協助。
海陳沒和他們乘一條船,而是在後面漕船上,監管運糧事宜。
“哎,好吧,到蘇湖地帶,就離南州不遠了,估計沿途都要有流民,我們要做些準備,”
“嗯,”
程慈快馬加鞭,沿途一路收糧收藥材,出發時一輛馬車,到揚州時,已經成了一個車隊。
“今日歇在碼頭客棧,明日換水路出發。”
程慈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塵,讓人看好車隊,帶着兩個護衛前往碼頭問運船。
南來北往的船聚集在碼頭,商行旗幟飄飄,招搖威懾,各色的人擁擠在一起,摩肩擦踵,沿途是客棧、酒肆、酒樓、海貨買賣,海腥味濃重,風一吹,空氣中都是腐爛的臭味。
程慈踮着腳跳過一灘灘污水,穿過裝卸幫工,讓過擡着一筐筐海魚的搬運工,目光鎖定不遠處靠岸停下的一艘三層高的運貨船。
“小郎君可有什麽事?”
程慈剛走近,穿着青黑褙子的船舶管事就走過來詢問。
“我家少爺要運批貨去南州,不知道商家接不接。”
管事看向程慈,像是在衡量什麽,沒猶豫多久,就堅定答,“接!當然接,不知道小郎君要運什麽,這是我們海豐商行的船,小郎君看是要去船上聊還是去茶樓細說。”
管事帶着熱情的笑容,轉身指着三層高的巨船,船上的船首船尾都插着青黑旗幟,旗幟上寫着“海豐”兩字。
船停泊岸邊,不停地有搬運工上上下下搬運東西,包括但不限于冰塊、各色曬幹的鮮貨、水果等,
護衛看了眼程慈,程慈上前和管事交涉,“如果方便的話,麻煩管事帶我們上船逛逛。”
程慈從十歲開始就和他娘學習管理家中諸事,十三歲開始獨自打理他的幾個鋪子,在做生意這一門路上,他的天賦就比讀書高多了。
管事領着三人将船逛了一圈,程慈約了明天一早裝貨,帶着護衛下船準備離開。
卻不想遠遠走來七八個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漢。
三十歲左右的大漢身穿石灰白色粗麻布短衫,提着棍子,兇神惡煞驅趕碼頭沿途賣活魚活蝦的小商販,
“你、你、你、還有你,你們是不是不把我們商行放在眼裏,我們商行之前就規定不允許私自在碼頭賣鮮貨,你們是耳聾了嗎?”
沿途小攤販吓得縮成一團,甚至還有人提着桶和盆快速跑了。
“你是什麽眼神,不服氣?”領頭大漢吼了半晌,沒一個人理他,他随意踢了一腳身旁的桶,
“啪——”
“嘩——”
碼頭主道用青磚鋪了一層,方便來往貴人行走,而其他邊邊沿沿的小道還是褐色泥沼,灰土混合運貨船帶來的湖水海水,髒亂不堪,
黑瘦少年望着翻飛的木桶,四處掉落的魚蝦,眼眶馬上就紅了,不顧自己和大漢彪悍身材對比,沖上去推攘大喊,
“你們什麽意思,不準大家在這裏賣東西,但是我們将魚蝦送去你們商行,你們商行挑三揀四,不是說不新鮮,就是說太小了,五文錢一條的魚,被你們商行壓到三文,甚至兩文。”
他的嘶喊得到不少一起擺攤的商販的附和,卻沒有人上前幫助少年,只麻木地看着他被打。
少年雖然看着高,但是太瘦了,像冬天的竹竿,又幹又尖銳。大漢一棍将他打得飛起落地,地面蜿蜒留下一道血痕。
少年仰躺,身體輕輕顫動,鮮血從他口鼻汩汩冒出。有人終于看不下去,上前攔住還想打少年的大漢。
“我們每天早出晚歸撈魚,一家老小就靠這點魚貨為生,你們商行壓價,是想讓我們都去死嗎?”
“什麽叫我們商行壓價,你不要血口噴人,你自己看你們撈的這些魚蝦,值錢嗎?我們商行東家有善心,你們卻不領情,都是一幫雜碎。”
大漢朝一旁啐口水,手腕粗的棍子在腳邊幾個木桶木盆裏一攪,剛才還清澈的水變得渾濁,血混着泥土,沒一會,魚蝦翻着肚子浮上水面。
都死了。
“你別在颠倒黑白了,揚州城誰不知道你們盛昌商行欺壓弱小、恃強淩弱。”
魚被碾碎的老夫人哭天搶地,旁觀者皆面露不忍,卻沒有多餘動作,臉上都對這場景習以為常的麻木,
大漢不屑嗤了聲,随意甩了甩棍子。
“趕緊給我滾,別在這裏叽叽歪歪的,明日我再來這裏,看到還有人私賣海貨,那就別怪我不客氣。”
跑上前扶被打的少年的男人想說什麽,站在他後面的老頭伸出雞爪似的黃黑手指拉了拉他破舊衣衫,眼球機械轉動幾下,男人咬咬下嘴唇,眼眶更紅了,卻只能咬牙彎腰扶起少年離開。
“哎,這位大兄弟,你弄髒我衣裳了。”
清脆的聲音從大漢後面傳來,男人狠厲的神情一頓,扭頭想看看是那個不知死活的東西,竟敢在這個時候打斷他。
程慈才十六歲,身高剛好一米七出頭,細胳膊細腿的,臉又小,眉眼精致,漂亮得雌雄莫辨。
幾個大漢轉頭看到他,先是一愣,随後發出一陣陣嗤笑,領頭大漢有些見識,見程慈帶着護衛,穿着雖然簡便普通,但是腰上挂着的玉佩,束發的玉冠都是金貴貨,而且那一身矜貴的氣質可不是什麽人家都能養出來的。
“閉嘴!”
大漢朝後面幾個腦子缺根筋的随從吼了一句,然後望向程慈,冷聲,“你說弄髒你衣裳了,哪裏?。”
“這裏。”
程慈指着胸前一點水漬,神情似笑非笑,“我看你們氣勢那麽猖狂,一定不缺錢,我這件衣裳也不貴,賠些銀錢就行了。”
大漢眼神一斜,看到程慈衣裳上指甲蓋大小的污漬,臉色幾經變化,再聽程慈的話,還有什麽不明白,不知道這是誰家的小少爺跑出來,想替那些商販出頭,挑他們事兒呢。
“多少銀錢?”
大漢瞥見人群中的随從搖了搖頭,臉上溫和收斂,冷冰冰的。
“五百兩吧,畢竟你們商行東家心善,想來應該不會讓我吃虧。我這衣裳雖然不貴,卻也是我最喜歡的一件,是上京城有名的成衣匠人專門為我裁制的,只有這一件,只要五百兩,也是我心善了。”
程慈身後護衛看見大漢和人群中不起眼男人的互動,悄聲提醒程慈。
程慈說話面帶笑意,然而每一句話都那麽有針對性,讓跟在大漢後面的幾個人都躁動不已,眼神惡狠狠盯着他。
“小少爺,這裏可不是貴府,我勸你還少管閑事,低調一點,別給自己惹事。”
領頭大漢掃了眼程慈身後跟着的兩個護衛,心中有了成算,态度輕慢起來。
“哦,我只是為自己衣裳讨個公道而已,怎麽叫管閑事。怎麽了?偌大一個商行也想耍賴,如果不想賠銀錢,那就報官吧,我倒是想找知州大人評評理。”
程慈撚了撚指尖,說着就準備去知州府找人評理去了。
“不知道從哪裏來的無知小兒,奶都沒斷,竟然就敢威脅你大爺。”
領頭大漢還沒有說話,跟着他的人就等不及了,當即揮棍就朝程慈打去。
程慈兩個護衛可都是他大舅舅精心為他挑選的,武力可比這些在市井之間欺壓百姓的強多了。
程慈從十三歲起就說要走遍大魏,四處做生意,怎麽可能是個柔弱書生。
而且他從小就跟在宋宣身後跑,時不時就去上京城郊區禁軍駐紮地玩,在那裏可沒人把他當成小少爺、小郎君。
“本少爺從來沒見過比我還嚣張的人,你惹到我算你倒黴。”
程慈冷笑一聲,從腰間抽出銀白色的馬鞭,馬鞭一甩,劃破空氣的咻咻淩厲聲聽得人吞咽口水,頓生退縮之心。
可惜程小少爺不會給人退縮的機會,脫離了熟悉的環境,沒有父親每日叮囑他小心行事,別讓那些同僚每日在朝堂上堵他話,說他身為禦史中丞,兒子卻一天惹是生非。
程慈浪得飛起。
不用考慮家人,沒有人管着,程慈嘴角挂上笑意,在泥淖中穿梭,一鞭一人,啪啪啪的,聽得人心神驟緊。
火辣辣的痛感纏繞身體,圍堵小少爺的幾個人連連後退,眼神驚懼,他們今天提的棍子,沒有帶刀,而棍子沒有馬鞭靈活,小少爺的馬鞭宛如靈蛇一般,四處穿梭,讓人防不勝防。
“這是哪裏來的少爺,小六,去喊人,我就不信,今天弄不死你。”
程慈冷笑一聲,算是對他的回應,下一秒,馬鞭甩到喊話中年男人身上,疼得他面目扭曲。
兩個護衛見程慈打得興奮,逐漸退出戰局,只在外圍盯着,防止有人下暗手,把揮鞭的機會留給他。
“我已經很久沒這麽氣了,既然你們自找死路,那就好好教教你們做事,畢竟我還只是沒有斷奶的稚童,不知天高地厚。”
小少爺衣裳雖然換成更方便行事的短衫,但杏紅色還是耀眼奪目,遠遠的,站在船首的謝惓和謝翊,還有四皇子就看到那道輕盈的身姿。
“那身影有些熟悉……”四皇子震驚。
“那馬鞭我好像見過。”謝翊看謝惓。
“看來上京城終究是壓抑了程小少爺的本性,我原以為他喜歡騎馬、踢蹴鞠已經是較為活潑的了,沒想到程小少爺還有這一面。”謝翊調侃。
看那邊局勢,程少爺壓着七八個人打,越打越起勁。
謝翊和四皇子看得津津有味,而謝惓望着熟悉的身影,那嚣張的姿态,臉上露出一抹陰沉沉的笑。
程慈一晚上騙了他兩次。
說去國子監讀書,卻是南下,說午時走,然而巳時就跑了。
好!很好!
謝惓在心裏給程小少爺狠狠記上兩筆,
“靠岸。”
随着指令發出,船往岸邊靠去,碼頭邊的舵手和管事看到駛過來的船上插着的旗幟,皆快速挪開,給官府漕船讓路。
七八個人都被打趴了,程慈甩了甩馬鞭,見馬鞭上都是血泥,好心情地掏出手帕擦拭。
“就這種廢物,也敢叫嚣着讓本少爺小心行事,本少爺在上京城逗鷹遛馬都沒人敢這麽和我說話。”程慈将馬鞭繞兩圈,輕輕拍打在地上領頭大漢臉上,語氣涼絲絲的,
“是小的狗眼看人低,不知道小少爺來自上京城,”男人讨好一笑,
人群中原本要上前的人聽到程慈的話,身影往後縮回去。
程慈懶得理男人,繼續擦鞭子,鞭子上血幹了,擦不幹淨。程慈擰眉放棄擦拭,卷起馬鞭,等回客棧再收拾。這鞭子是他舅舅專門從北疆找來的精煉銅絲、牛筋還有其他材料,鐵匠花了大半個月時間給他熔煉打造的,可以當馬鞭,也可以當武器,只有這一條,不能随便扔。
“呸,等老子其他兄弟來了,你就知道強龍不壓地頭蛇,再嚣張跋扈,你也只是個外來人而已,等着吧,我倒要看看你最後怎麽死的。”地上趴着的另外一個男人不屑。
程慈當即給了他一鞭,剛擦得差不多的鞭子又髒了。
“程慈。”
船剛靠岸,謝惓率先下船,穿過裏三圈外三圈的人,擠到程慈身後。
“謝惓?!”
聽到熟悉的聲音,程慈難以置信扭頭,就見謝惓面無表情站在後面望着他,神情細看之下還有些委屈。
于是剛擠進人群的謝翊和四皇子就見程小少爺臉上的神情先是驚愕、然後讪笑、最後心虛。
“知州大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