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53章
四周變得寂靜, 寂靜得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和低啞的呼救。
天穹被雨水和森林染成暗青色,謝惓站在山腰,細細分辨那絲隐藏在靜寂中的呼救, 雨注不停地嘩嘩砸下, 在地面上砸起一圈圈塵土,然後泥土混合雨水從緩坡翻滾而下。
“救命——!”
“快來人啊,有沒有人——”
無音擦了擦臉上的耶雨水, 扭頭看向壓在馬車下的人,鮮血混合雨水緩緩流出, 無音顧不得疼痛, 連爬帶滾地過去想把馬車掀開,掙紮半晌,馬車紋絲不動,反倒壓在馬車下的人眉心擰得越來越緊, 嘴裏喃喃自語什麽,從他身下流出的血越來越多, 暗紅色的液體流到枯枝嫩草上, 很快被雨水沖刷殆盡。
無音眼前重影疊疊, 馬車從山頂翻下來,他的腿也摔斷了, 還有胸口也疼得厲害, 不知道是不是摔到肋骨了。他能保持清醒全靠想要救被壓在馬車下的四殿下的心支撐着。
“殿下——”
“殿下, 殿下, 你別暈, 你堅持堅持, 無塵去找人了,馬上就有人來救我們了!”
謝惓找到求救聲發出地時, 看到就是支離破碎的馬車架壓在人身上,旁邊趴着一個哭得撕心裂肺的少年,他連忙走過去查看被壓在馬車下的人。
“你是誰?”
無音望着突然出現的人,慌亂的同時又有了一絲希望。
殿下平時深居簡出,難得出行一次,只是想給琴妃娘娘祈福,沒想到行至邛山半腰,駕馬車的馬竟然受驚狂奔,殿下和他雖然及時跳出馬車,卻被人趁亂推下山崖。
“路人,”
謝惓回了句,将油紙傘遞給無音,“給他撐着,”
馬車只剩下支架,謝惓試着擡了擡,可以擡起,但是需要人協助。
“我待會将馬車擡起來,你把他拖出來,他得趕緊救治,要不然腿就廢了,”
謝惓快速說了兩句話,雨太大了,無音沒怎麽聽清他的話,但是看他的動作,明白這個“路人”是想救殿下。
“你手能不能動?”
謝惓聲音突然放大,無音聽清了,他連忙點頭,“能動,能動!求你救救他!”
謝惓撸起袖子,深吸一口氣,卻喝到大半雨水。
謝惓垂眸望向馬車下昏迷的人,凝神聚氣往上擡起馬車,無音連忙抓住燕鳴青的衣領,使勁往外拽,
大雨稀裏嘩啦,冰冷的雨水澆灌在臉上,再加上腿上的疼痛,燕鳴青恍惚清醒過來。
“公子,堅持一下,快要出來了——”
燕鳴青聽到近侍無音的聲音,想說什麽,然而,小腿處尖銳的痛意從神經傳達到腦子裏,刺激得他喘息不已,
“醒了,醒了就趕緊爬出來,你腿要廢了。”
馬車支架雖然不重,但也不輕,大雨淋濕了馬車上的簾子蓋子,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再加上大雨,眼睛都睜不開了。
燕鳴青想起大雨前發生的事,再聯想到腿上的痛,什麽都不想,用手肘撐着順着無音拉他的方向發力,往外拐。
無音不要命的拽再加上燕鳴青自救,沒一會,被壓在馬車下的燕鳴青被拖出外車。
謝惓啪放下馬車架,來不及喘息,扯了塊布擰了擰,給燕鳴青的小腿綁上,然後抱起他連忙往山上去。
樊山寺是上京城有名的佛寺,不少達官貴人閑暇時或逢年過節都喜歡過來上香,寺廟裏有專門懂醫術的僧人。
謝惓抱着燕鳴青一路跑回樊山寺,寺廟門口僧人經常接待貴客,一看謝惓抱着的人,臉色頓時一變,連忙叫人來幫忙。
傍晚。
謝惓背手站在菩提樹下,仰頭是挂滿紅色絲帶的蒼幽樹木,身後是寺廟專供香客住的後院。傍晚大雨停歇,青灰色的雲飄過,金色晚霞刺破天穹,揮灑下來,光耀萬物。
燕鳴青有人照看,無音也被救回來了。
謝惓救了人,手被劃傷了,也被安排住進後院醫治,他扭頭望向院子北屋,眼裏墨色濃郁。
大魏皇帝乾平帝第四個皇子——燕鳴青,今上最喜愛的兒子,于乾平六年五月初上樊山寺為其母琴貴妃祈福,歸途中遇山匪,墜落山崖,在山中待了一天一夜才被找到,因為延誤最佳治療時間,導致右腿殘廢,自此退出太子位争奪戰,乾平十年,琴貴妃薨逝,不久,四皇子自缢府中。
謝惓擡起手,望着手上綁着的綢布,翻轉手腕,屈伸手指。
“謝公子,四殿下有請。”
僧人獨特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謝惓轉身颔首,跟着小和尚走進燕鳴青的屋子。
房間簡樸,燃着香,燕鳴青已經醒了,正靠在床榻上,他看見謝惓走進來,掙紮着要起床,
“殿下,您別動,小心您的傷,”
照顧燕鳴青的內侍匆匆上去扶住他,
謝惓拱手行禮作揖,“四殿下,”
“謝公子請坐,今天太感謝你了,要不是你,恐怕吾這只腿就……”燕鳴青說着目光放在被綁着的動彈不得的右腿小腿上,臉上溫和的笑有了些苦澀的滋味,
謝惓垂眸,“殿下是有福之人,不會有事的。”
燕鳴青勉強笑了下,外面恰好傳來喧嚣的聲音,內侍出去查看,沒一會又匆匆跑回來,臉上帶着喜意。
“殿下,皇上和貴妃來了。”
謝惓垂着的手驀地蜷縮起來,他扭頭望向床榻上的四皇子,卻發現四皇子臉上沒有想象中的欣喜,反倒有了些複雜的情感,但是轉瞬又變得興奮高興起來。
謝惓細品那些複雜的情緒,起身過去協助內侍扶四殿下,
“快快快,快扶我起來,去迎接父皇和娘娘,”四殿下抓着內侍和謝惓的手,掙紮着想要下床榻,
“迎接什麽,受傷了就好好修養,吾還能找不到路進來不是。”
蒼老有力的聲音伴着紅色身影出現在門口。
乾平帝被一幫人簇擁着走進四殿下的屋子,琴貴妃走在他身邊,一進屋看見四殿下,琴貴妃眼眶就紅了。
“父皇,娘娘,”四殿下抓着謝惓和內侍的手臂,掙紮下榻跪着行禮,謝惓垂眸俯身跪着,
皇上沒等四殿下跪下就扶起他,
“父子之間,不必多禮,何況你的腿還傷着呢。”皇上扶着四殿下躺到床榻上,看見地上跪着的謝惓和內侍,也讓他們起來。
“四哥兒,疼不疼啊,都怪我,要不是我,哥兒就不會遭此罪。”琴貴妃急忙奔過來,望着燕鳴青小腿上的綢布,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不疼,不是娘娘的錯,娘娘別多想。”
四殿下和皇上還有琴貴妃宛如普通人家一家三口似的,溫情脈脈,而跟着來的大臣從門口站到院子裏,十幾個人,謝惓擡眸看了一眼。
對上站在門口謝致遠的目光,
謝致遠穿着紫色官服,在一群緋色官袍的官員中,格外紮眼,謝惓微微鞠躬,疏離又陌生。
謝致遠不認識他。
至少這個時候他們都不認識彼此。
上京城,謝府老爺謝致遠,官居參知政事,也就是當朝副宰相。
答應謝惓父親在上京照料謝惓的人,但是從謝惓到上京,除了照顧他的那兩個人,他從來沒見過謝家任何人。
他剛到時原想上門拜訪謝老爺,被書童阻止了,說謝老爺說過,他要參考科考,如果在考試之前被別人知道他和謝大人的關系,對兩人影響不好,讓他好好讀書,以後有機會再上門拜訪。
謝惓想着特殊時期,确實不該引起別人關注,等考上再去拜訪也不遲,後來發生太多事,他也沒機會上門。
謝致遠也看見謝惓了,看他朝自己行禮,眼神陌生疏離,心裏有些異樣,卻不在意。
十幾年前他就做了選擇,十幾年後當然也不後悔。
皇上和貴妃撫慰完四皇子,知道他的腿不便行動,就讓他先在樊山寺修養,等完全好了再回去,
“對了,父皇,那是我的救命恩人謝惓,”
“謝惓?”
乾平帝扭頭打量謝惓,注意到他身上的襕衫,問,“你在哪裏讀書?”
“回陛下,在臨淵書院。”謝惓俯身拱手作揖回答。
四皇子去樊山寺為琴貴妃祈福,馬受驚墜落山崖被一個書生救了,在上京城內流傳開來。
“謝惓救了四皇子?”
程慈和宋邑他們七八個人正在酒肆裏喝酒,就聽到隔壁樓下四處都在談論四皇子墜崖,謝惓救人的事。
“是啊,今上知道後賞賜了好些東西,我們書院也跟着沾光,陛下賜了塊牌子呢。”
宋邑挑了塊鹿肉嚼吧嚼吧,“在今上和四皇子那裏挂了名,以後書院就沒有人敢在背後嚼舌根了,套他袋子了。”
程慈端着小陶瓷杯,裏面裝着半杯米酒,聽到樓下人嘀咕,還有表哥殷羨的語氣,把酒杯一扔,提起馬鞭匆匆走了。
“你去哪?不喝了嗎?”
宋邑喝的是燒酒,比米酒度數高了不知道多少,說話時酒氣熏天,程慈揮了揮馬鞭,“回家一趟,下次約了。”
程老爺子正在書房看書,書房靜寂,香爐裏點着程老爺最喜歡的沉香,書案上擺了他最喜歡喝的茶,下午時分陽光從窗戶透進來,程老爺對這日子滿意的不行。
“爹,爹,爹,你在書房嗎?”
“爹——”
雜亂的腳步加上呼喊不停的“爹”,程老爺子寧靜的內心頓時有了想弑子的想法,
程慈撐着書房門,見程老爺子正坐在書案後陰森森盯着他,他也不在意,反倒高興得像是登科及第似的,三兩步跳進書房,
“爹,我記得你這裏有不少紙,給我一點,”
程慈的不要臉程度程老爺子一向知道,但是對于他一點都不拐彎抹角的要求,腦門上的青筋還是蹦了蹦,差點扯起書案上的書扔到程慈臉上。
“你要紙幹什麽,你要寫什麽名家之作,能用得上我的紙?”
程慈要用的宣紙每個月都有人給他準備好,他也一向不管自己還有沒有筆墨紙硯,都是書童和小厮給他準備檢查,此時到程老爺子這裏來要紙,要的能是普通紙嗎?
“爹啊,我就要幾張,你不要那麽小氣嘛?等舅舅從蜀州回來,你想要多少蜀紙有多少。”
程慈毫不心虛地給自己爹爹畫大餅,眼睛還左顧右盼,尋找程老爺子的寶貝箱子。
“真的?你舅舅去蜀州幹什麽?”
程老爺子聽到蜀紙也不淡定了,站起來眼巴巴望着程慈。
“哦,他們去看望好友。”
程老爺子想了想,大氣揮手,“在房間床榻底下,你去拿吧,”
程老爺子見程慈轉身就走,連忙追出書房,“幾張啊,不許多拿,管家看着你呢。”
“爹,你就放心吧,我多拿了也沒用啊,”程慈的聲音遙遙傳來,程老爺安心回去看書。
謝惓救四皇子的影響遠不止他所得到的那些好處。
“你之前告訴我已經處理好了,現在他又好生生回到臨淵書院,你又說有辦法讓他在書院待不下去,現在呢,他又救了四皇子,”穿着華服的中年男人啪的甩出一個茶杯,怒氣難消,“你就是這麽辦事的?!”
跪在地上的穿着黑色交領束袖,一副武将打扮的男人垂下頭,“王爺息怒,是小的辦事不力,請王爺恕罪。”
男人走到靠窗牆邊,那裏挂着一幅已經泛黃陳舊的畫,畫裏是一株蘭花,
寄君青蘭花,惠好庶不絕。
畫的右下角印着紅色章印,時間久遠,章印已經剝落褪色,沒有人認得出這是先皇太子的私章,也不會有人想得到這是先皇太子的畫,冶王才敢明目張膽将這副畫挂在書房。
“你自己去領罰,讓巫垣去處理,我不想再在上京城聽到這個人的名字。”
“是!”
“最近謝公子在幹什麽?”
跪着男人知道主子口中的謝公子絕對不是謝惓,而是另一個才名冠絕上京城的人——謝翊,
當朝副宰相的嫡長子,三元及第,才貌雙全。
“謝公子任職度支司,最近都在忙于公務,并無異動。”
“盯緊他,別再讓他亂跑,外面太危險了。四皇子随意出去,這不就出意外了,”
冶王望着那株蘭花,喃喃道。
“是!”
謝惓救了燕鳴青,藉以這救命之恩,兩人成了朋友。
“殿下随意出宮,不怕再出現什麽意外。”
剛下學,謝惓就在他房舍外見到燕鳴青,帶了個近侍和一個護衛。
“這不多帶了個護衛了嗎?”
四殿下年十八,母親為琴貴妃,本人又深得今上喜愛,養成了他一副爛漫天真的模樣,半點沒有皇家的算計和深沉。
“殿下來書院是有什麽事嗎?”謝惓問。
“父皇為臨淵書院寫了副字,吾代他送來。”
“殿下有心了,”
“這事還是謝翊提起的,吾還要感謝他呢。”
四殿下說着,目光越過謝惓望向他後面,謝惓轉身看去。
“四殿下,”
謝翊拱手作揖,燕鳴青調笑他任職之後也變得和那些老古板一樣,一板一正的。
謝惓看謝翊,他穿着天青色圓領袍,板正嚴謹,內斂含蓄,一舉一動頗有世家風範,朗朗如月,不愧為上京城世家公子典範。
“你們兩個都姓謝,不會是什麽親戚關系吧,”
四殿下望着兩人,語不驚人死不休,
謝翊瞥了他一眼,“殿下剛才不是說餓了嗎?飯菜準備好了。”
“好吧,好吧,對了謝惓,我們今晚住在臨淵書院了,你晚上過來我們一起玩啊。”
謝惓意外看向燕鳴青,要說才出了那麽大的事,燕鳴青應該乖乖待在宮中才對,怎麽現在不僅到處亂跑,還留宿外面。
“你別擔心,我們是悄悄出來的,謝翊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好,不會出現意外的。”
察覺到謝惓在想什麽,燕鳴青湊近他小聲說道。
謝翊朝謝惓微微颔首,表示這事不用擔心。
謝惓也就放心了。
然而事實是,他放心太早了。
望着窗外刀光劍影,再看看一臉興奮的燕鳴青,謝惓有些心累。
謝翊提着劍出去,謝惓也起身換上衣袍,找了根木棍拿起,出去探查情況。
“謝惓,你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