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不要想如果
第21章 不要想如果
把一個前十七年都在學校裏邊老老實實呆着的青少年扔進社會,其殘酷程度不亞于把小羊羔扔到鱷魚池裏。
高二下學期的時候施明明他媽就放棄治療了,醫生說再多的錢投下去也無濟于事,至多不過多拖延些時候罷了,況且那時候他們家已經債臺高築,住的房子都抵押了出去,确實是再多借不出一分錢了。
施明明記得那個還算明媚的午後,他媽躺在病床上已經連坐起都很困難,從前飽滿的面頰深深凹陷了下去,呼吸之間都是濃重的氣音,嗎啡已經打到了最大劑量,然而對生理上的疼痛而言仍只是杯水車薪。
施明明陪護在病床前,緊緊地把那近乎枯枝的手腕攥在掌心裏,企圖挽留他媽逐漸流逝的生命。
醫院的走廊裏,施龍正在和醫生激烈地争執,音量一陣高過一陣。施明明企圖屏蔽那些聲音,但它們争先恐後地鑽進他耳朵裏、紮進他心裏,讓他無法逃避。
他媽沒有救了,癌變的速度已經無法控制,手術和化療不過徒增痛楚,最好的選擇不是繼續留在醫院直到搶救無效,而是珍惜最後的時光和家人好好道別。
然而這樣的現實,又要怎麽去接受。
施明明把他媽接回家後就直接去學校辦了休學,老師勸他再考慮考慮,畢竟當時離高考還不足一年,寒窗苦讀十幾年,等的不就是這場考試嗎?
他搖頭,只回了一句:“什麽都能等以後,但我媽沒有以後了。”
施明明一直照顧他媽到第二年開春,那天早晨他像往常一樣端着一杯溫水走到他媽床前,才發現人已經涼了。
他媽走的時候很安詳,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樣。施明明把水放在床頭,一個人靜靜地在床邊坐了很久。
這樣的反應在一個還沒滿十八歲的少年身上顯得太過冷靜,但那時的施明明只是抹幹淨眼淚,從隔壁房間叫醒他爸,在他爸失控的咆哮聲中挨了幾個極重的耳光,接着便是為他媽處理後事。
火化那天,他爸沒有到場,他一個人捧着溫熱的骨灰盒從早坐到晚,臉上還有尚未散瘀的掌印,直到工作人員來催才離開。
悲傷是一點一點溢出的,在看到空蕩蕩的房間、黑白色的遺像,在為了還債賣掉住了十幾年的房子,在他無數次被打後鼻青臉腫地為他爸收拾殘局。
“那段時間我和我爸就在公園長椅上睡了一個月,白天醒了去撿廢品,好的時候一天賣個十幾塊,那天就能填飽肚子,渴了去公廁接水喝,身上髒了去江邊洗澡,和流浪漢沒什麽區別。”施明明說的時候有些不好意思,但看吳勉專心致志在本子上寫寫畫畫,又覺得是自己矯情了。
“是生活的巨變讓你有了極端做法嗎?”
“倒也不是。”施明明的手指在衣角上打轉,看上去有點焦慮,“第一次其實不是我自己弄的。剛出來工作的時候高中畢業證都沒拿到,就初中學歷,只有工地上肯要,說使用一下幹的了才給錢,我就在工地上搬了一個月水泥,月底的時候去領工錢,包工頭說試用沒過不給錢,我就急了,哪有幹了一個月才說不合适的,他們一堆人圍着我要我趕緊走不然揍我,我就拿起桌上的剪刀逼他們給錢,不然就割腕,鬧出人命他們也開不了工的,他們不信我敢,我就做給他們看了。”
吳勉眼神複雜地看了施明明一眼,手裏做記錄的筆頓了頓:“後來呢?”
“後來他們就給我結了一個月的工錢啊,還給了我三百塊醫藥費。”
“後來沒去醫院嗎?”
施明明不知道吳勉問的是這個後來,自己會錯了人家的意,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沒,我拿那三百塊給我爸買了點吃的。”
吳勉不知道該說什麽,他看過施明明後背,除了大片的青紫還有一些舊疤痕,時間久點至少一年,時間短的剛脫痂不久,大概率是一直生活在他父親的暴力毆打下。
生物都有趨利避害的本能,但眼前這個男人像是喪失了這種本能,這一點讓吳勉感到奇怪,他甚至懷疑施明明有受虐的傾向
“你在受傷的時候感覺到了疼痛嗎?”
“當然啊。”施明明覺得這個問題就像問別人一加一是不是等于二,“吳醫生你該不會以為我有受虐傾向吧?”
吳勉不置可否。
施明明笑了笑,“沒有,痛這種東西忍一忍就過去了,忍多了就沒那麽痛了。”
“你沒想過離開這樣的環境嗎?”
“有啊,但我走不了。幾十萬的債還沒還完,我付不起外面的房租,再加上我爸情緒也不穩定,不給他找個發洩口,指不定幹出什麽荒唐事。”張姨是真的會把他爸掃地出門的。
“你有沒有想過,這些不是你必須要做的?至少你沒有義務承擔你父親的暴力行為?或者說,你也可以通過反抗來改變他的行為。”
施明明搖了搖頭,“他不會變的。”他爸脾氣一直都很暴躁,年輕的時候能為了一單生意和人幹架幹到頭破血流,別人說他媽嫁給他爸是倒了八輩子黴,他爸能拎着榔頭上門找人家說理,他爸畢生的溫柔都只用在他媽身上了,他媽走後,他爸只是恢複了原來的樣子而已。
“反抗之後被打得更慘。”二十出頭的時候有次半夜被他爸拉起來揍,半夢半醒之間反擊了一肘,後邊躺在家裏養了三天才能動彈,“最好的辦法就是忍着不出聲,等他累了自己就收手了。”
“你有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嗎?”
“也有。忍不下去我就會在心裏數數,從一數到一百,數着數着就過去了。”
“那…”吳勉猶豫了一下,還是指着施明明的手腕道:“那你在什麽情況下有的極端行為。”
施明明陷入了沉默,就在吳勉覺得施明明不會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他開口道:“在我想起從前的時候。”
“其實最難過的不是當下,而是想到從前,想到沒有這些命運的波折,本可以擁有的一切,一下子就會覺得當下每分每秒都那麽難熬,我只能用這種方法,逼着自己不要想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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