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突擊試探
突擊試探
回想魏氏白日在書房的殷勤與心計,晉王低頭瞧向投懷送抱之人,黑眸微不可聞一沉。
教養使然,他仍耐着性子扶起魏清寧,轉而看向門外婢女,“你扶王妃進……”
“是我失禮了。”
不等晉王說完,魏清寧已先忍着墜痛,憑借自己力氣站起身,并後退一步,強撐着門框站好:“還請王爺見諒。”
一雙柳葉眸,毫無谄媚之色,反而清冷得淡漠。
正如她身上素色羅裙,随寒風而動,美而不豔。
晉王凝了她一瞬,放下半空中空蕩的左手,“你叫住本王,所為何事?”
“……白日看了賬簿,有些花銷把握不好尺度。”
魏清寧略略轉睛,手捂住小腹道。
她适才随意翻了幾眼茶幾上的賬簿,以她多年讀書查案的底子,在晉王面前不難說出個一二三四五。
有這功夫,足夠張婆子去西廂房通風報信。
晉王聞言,眸底的沉黯變淺,原是為王府賬務之事。
“你全權做主便可,如有人不服,大可當場處置了。”他溫聲道。
既決定尊重妻子,這種事哪怕她真做錯了,只要不太過,他也不會在下人面前打她臉。
魏清寧也能感受到他的信任與尊重。
Advertisement
晉王活菩薩的美譽,可見實至名歸。擱在平常,她定會心悅誠服。
只是這會……
她無比希望,他能跟着多摻和摻和……
“若無別的事,進去歇着吧。先養好身子,再看賬簿也不遲。”
說罷,晉王再次要轉身出門。
“王爺!”
魏清寧心裏又是一急,連聲調都揚高幾分。
內宅賬務都不關心,衣食住行也不可能留住人。權衡之下,她唯有拿夫妻感情說事:“我其實是想和您多待會,互相了解下彼此。”
魏清寧完全是以男子思維,按常理推出這番言辭,說得臉不紅心不跳。
但周圍的氣氛,就詭異了。
一群未出閣的婢女,或羞得低下頭,或臊得退開幾步。
主子的夫妻情話,是她們有資格聽的嗎?
就連晉王本人,也是眉梢微挑,頓足回頭。
他本身不喜女子邀寵,但妻子直言不諱地,不摻一點心機。
對上她一片坦誠的清亮水眸,反倒嫌惡不起來。
“本王先去同你兄長說幾句話,耽擱不了太久,然後再來瞧你。”
“可是,王爺。”
見他還要走,小腹也再次疼得厲害,魏清寧情急之下拽住他衣袖,“您和兄長在都察院,能說上一整日話。而我和您,也就晚上能坐坐了。”
晉王垂眸。
順着他目光,魏清寧後知後覺似有不妥,松開手,垂回身側,手指微曲,“是我越矩……”
一陣寒風肆虐而來,小腹又墜痛不止,疼得她倒吸一口涼氣。
蛾眉蹙起,小臉越發慘白。
晉王瞧得清楚,“罷了。”
他朝外的腳尖,向室內一轉:“門口風大,進去說罷。”
終于,魏清寧暗暗松口氣,習慣性遣散婢女,強直起腰身跟上他。
張婆子關上房門,匆匆往西廂房而去。
……
進屋後,見魏清寧臉色不好,晉王讓她上床歇着。
按理說,妻子今晚反複糾纏,還當着下人的面,有失體統。
然兒時母後翹首期待父皇能到中宮、又因為祁貴妃争寵而落寞神傷的情形,晉王仍有印象。
如今不過新婚兩日,他總不能像父皇那般,冷落了自己的妻。
折中之下,晉王坐到了床尾,想着待上兩刻鐘就離開。
但一瞬後,忽然意識到,房中異常安靜。
他的妻,蜷縮在紅錦緞棉被裏,咬住無血色唇瓣,半阖着眼,沒呼痛一聲。
沒麻煩他什麽,也沒再纏着他多說什麽。
晉王眼底閃過一絲詫異。
以魏氏白日裏的殷勤與心計,以及剛剛的強行挽留,他本已做好應對的準備。
“每次都這樣?”
默了默,晉王從床尾坐到床頭,拿出随身的月白金絲團紋帕子,為她拭去額頭滲出的細密冷汗。
觸碰到熟悉的熱意,魏清寧稍稍擡起眼皮。
頭頂,男人桃花眸裏,專注而溫潤的目光,讓她有一瞬怔然。
随後搖搖頭,輕聲道:“這次略微嚴重些。”
往常也因體寒腹痛,但今日跳入冰水救人,門口吹冷風,無疑雪上加霜。
侯府內,照顧她多年的奶嬷嬷,會幫她煮一碗紅棗桂圓紅糖水,暖腹止痛。
而如今的張婆子,自然不會提前為她着想。
“若王府的下人不合心意,你自行換掉便是。”
從晉王的視角,前後腹痛有異,便只能是嫁給王府這項因素了。
“紅糖水怎麽還沒熬好?”
他又命門外婢女去催廚房,順勢叫侍衛進屋,隔着鴛鴦戲水屏風吩咐:“傳府醫過來。”
“是。”
“老奴給王妃灌了湯婆子,想來過會就能好。”
張婆子去而複返。
借着往被子裏塞湯婆子,無聲告知西廂房已熄燈,并暗示別請府醫。
晉王與張婆子的反應,兩廂對比,相形見绌。
魏清寧淡漠瞥了張婆子一眼,但更顧全大局。
擔心把脈會節外生枝,她原本也有意阻攔:“王爺,我這會好些了。估計府醫業已睡下,上年紀之人,深夜就不叨擾了。”
“您也早點回去歇着吧,今日是我任性了,還請王爺勿怪。”
怎料,請神容易送神難:“還是叫府醫瞧瞧為好,本王也能安心。”
“王府養着府醫便是為了深夜之急,你不用多慮。”
許是有意安撫她,晉王俊臉多了些柔和淺笑,但語氣不容置喙。
再和善之人,終究也是王權貴胄。
一時間,魏清寧和張婆子都不好再插話。
心想着,把脈而矣。魏清寧又是貨真價實的女子,左右應該挑不出大錯的吧……
“王妃這是操勞體虛,加上風寒入體所致。”
鬓角已白的府醫,隔着藕粉芙蓉床幔,指腹搭在一截白嫩皓腕上,若有所思:“王妃近兩日可有着涼?碰過冰水……”
“不曾。”
聽到冰水二字,魏清t寧當即否認。
內心警鐘大作,晉王府醫,醫術竟會如此高深?
她下意識攥住被角,再度進入戒備狀态。
“這就奇怪了,此等虛弱紊亂脈象,不似一般體虛宮寒吶。”府醫費解道。
“我今日看了太多賬簿,當時頭眼昏沉,便打開後窗賞梅來着。衣着單薄,吹了冷風。”
魏清寧語調平淡而和緩,實則每個字都三思而言。
将“憂慮體虛”和“風寒着涼”,都恰到好處解釋了緣由。
并補充道:“我此前體質也偏寒,尋常女子七日,我每次只有三日……”說到這,她不禁頓了頓,“在侯府時,也會一受涼就疼得厲害。”
“婦科之症向來複雜,如此,倒也說得通……”
府醫捋着胡須道,雖面有存疑,但也算認同了魏清寧的說辭。
魏清寧卻不敢掉以輕心。
她剛剛那番話,更多為了解釋給晉王聽。
隔着兩面床幔間縫隙,她一直在暗中觀察他的反應。
男人坐在窗前軟塌上,低頭翻着她先前随口提及的賬簿,但注意力始終在她這邊。
當她說到“三日”時,他翻頁的動作,略有停頓。
待府醫話音剛落,他便放下賬簿,擡頭看過來,“既是多年寒症,也急不得一時半刻。日後你替王妃精心調理着,若醫得好,本王有賞。”
“是,老夫這便回去仔細翻閱醫書,力求以最溫滋養的法子,為王妃固本培元。”
府醫背上藥箱,起身離去。
月上中空,夜已深。
晉王先叮囑魏清寧好生修養,又吩咐“去庫房将血燕取來給王妃”後,随後也起身出了門。
從始至終,神色都如往常一般溫煦,看上去并未起疑。
想來他近日心系都察院,對女子婦科病的事,大抵是全權交由府醫了。
魏清寧緊攥被角的手,至此才堪堪舒展。
殊不知,府醫侯在晉王書房門前多時,“王爺,對王妃診脈一事,老夫心中仍有疑慮,不知當講不當講。”
晉王微微颔首,允了。
“從王妃脈象看,她已疲勞體虛多年。不似養尊處優的侯府小姐,倒像是……粗使勞累的婢女。”
這話說出來,其實連府醫自己都不信。
侍衛也是嗤笑:“我看你是老眼昏花了。王妃和魏世子幾乎一模一樣,王妃若是丫鬟,那魏世子又當如何解釋?”
“所以老夫也納悶啊!這這這不合乎常理啊,太不合常理了。”
府醫急着,胡子差點都氣歪了。
侍衛:“我看你就是醫術不精,在給自己找借口。”
“老夫真沒有!老夫敢拿自己的胡須發誓,真沒找借口!”
“行了,你日後再多留意便是。”
晉王一錘定音,結束掉這場無厘頭的争吵。
……
喝過用紅糖紅棗熬煮的血燕,魏清寧這些年來,難得在小日子初夜也睡得踏實。
但心系女子走失一案,她沒舍得休養,天未亮就起床梳洗。
西廂房內,得知晉王昨晚又請府醫又賜血燕,魏清漪急得坐不住了。
穿上官袍,主動前來主殿。
婢女全被張婆子支到外面,魏清漪遞過去一碗紅糖水,笑着試探:“兄長身子可好些?早間特意讓廚房熬煮的,雖沒有血燕,但加了桂圓和枸杞。”
“有心了。”
魏清寧換回官袍,喝過紅糖水,便準備出門。
“兄長。”
見她不解釋血燕的事,魏清漪咬牙叫住她。
暫時不能撕破臉,便旁敲側擊警告:“我瞧着王爺昨晚對你甚是關心,不會你們在都察院時,被他發現什麽了吧?”
張婆子也幫腔:“世子爺,老奴是過來人,對這事經驗多。您往後還是離王爺遠着好些。”
魏清寧眼神默然一暗,這碗紅糖水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嗓音冷下來:“同在都察院為官,如何一直遠着?不若張嬷嬷扮成我,陪王爺去查案?”
張婆子只略識幾大字,平日全憑一張嘴賣弄。這會被問得,連嘴也不敢張了。
魏清寧沒給張婆子留一份情面,但對自己妹妹,舍不得說重話:“你不必擔心,在外我身為侯府世子,自會與王爺清清白白共事。”
妹妹先前一直乖巧懂事,如今這般猜疑,魏清寧只當是妹妹遭遇山匪落下的後遺症。
這也讓她更堅定決心,掃平山匪,找出真兇,替妹妹報仇。
說完,魏清寧挑起門簾,一腳踏入凜冽寒風中。
魏清漪則在炭火熊熊的溫室內,坐立不安:“嬷嬷,你說他倆在外日子久了,不會真發生什麽吧?”
“否則為何王爺白日裏對我透着疏離,晚上卻對魏清寧照顧有佳?”
“姑娘別急,許是教養使然。”張婆子扶她坐下:“世家的爺們,哪個不是白日舉止有度,晚上才與女人親熱?”
“這也倒是。”
魏清漪心緒頓安,“上次讓你打聽蒙古人一事,可有眉目?”
她合計着,若能早日投奔前朝太子,晉王的态度便無關緊要了。
“蒙古人乃前朝逆賊,平日裏根本見不到人影。”張婆子面露難色:“您到底為何要找他們吶?”
“此事我自有分寸,你盡快尋人便是。”
……
魏清寧一到都察院,便得知順天府尹昨夜橫死青樓的事。
該職位暫時由順天府丞,高大人兼任。
高大人似乎與晉王有故交,得知都察院需要查閱卷宗,一早就命人悉數送來。
正好魏清寧這幾日不宜奔波,瞬時輕松不少,将早間不愉快也抛之腦後。
近三日不會圓房,她索性住在都察院內,将數十份卷宗攤開,沒日沒夜地閱覽整理。
随着真相浮出,心情也越來越沉重。
數十起女子走失案裏,有一半疑似與法華寺相關,可見此事背後潛藏着巨大陰謀。
還有一半案子與法華寺無關,但走失女子家人的冷漠反應,瞧着叫人心寒。
她自小考科舉、為官、查案,樣樣不必男子差。所以總覺得,女子也能撐起一片天。
然而這世道,三綱五常,壓得無數女子難以喘息。
“嗚嗚——”
一陣婉轉笛聲,割破蕭寒冬夜。
笛聲壓抑,有道不盡的哀思,聽得人摧肝斷腸。
晉王從一堆卷宗裏走出來,順着笛聲,遙遙望向後院竹林。
清輝月光下,清瘦少年手持白玉短笛,阖着雙眸,忘我無人吹奏。
竹葉青錦袍,随風自由而動,與竹林融為一體。
晉王饒有興致走近,借着月光,能清晰瞧見那蔥白指尖,在短笛上靈巧翩飛。
時而緩慢,時而急促,昭示着大起大落的心境。
他沒出聲驚擾少年的夢,靜靜聆聽,直到一曲終了。
月下少年,緩緩睜開柳葉黑眸, “王爺忙完了?女子走失案的卷宗,微臣已整理完畢,這就呈給您瞧瞧?”
晉王眉梢微揚,“ 京中所有走失案的卷宗,你這三日都整理完了?”
“是。”
少年神色清淡,但純淨無暇,明眸皓齒,叫月光都黯然失色。
晉王笑着點點頭,嗓音泛起暖色:“走吧。”
……
“王爺今晚還宿在都察院麽?”
晉王一連三晚宿在都察院,魏清寧也沒回王府。
為了推查女子走失案,其餘公務積壓不少。今晚她若能歇在都察院,就可以盡快處理些。
只是三日已過,今晚有可能會侍寝……
“不回了。”
晉王接過案牍,翻看幾頁批注後,肅了臉:“這事遠比預期嚴重。龍華山占地頗廣,順天府兵力不足。本王連夜寫好奏折,明日早朝就上奏請兵。”
“王爺英明。”
見晉王身為男子,也在乎此事,魏清寧低落愁緒減輕些。
“能得魏青天助力,本王自然英姿煥發,日日天明。”
晉王笑着将案牍放在一摞卷宗最上方,而後抱在懷裏回了自己屋子。
臨出門前,又補了句:“想不通問題就擴大認知,破不開困境就尋求外援。世間愁思,皆可不攻自破。”
魏清寧站在原地,目送緋紅的欣長身影消失在視野盡頭。
他,剛是在開導她?
是夜月光如水,皎潔而空明。
魏清寧的案牍條理清晰,晉王寫完奏折,比預想得要快。
但案牍裏夾着的幾張畫像,讓他若有所思。
畫像是魏清寧根據卷宗裏的筆錄與口供,畫出的嫌疑人。
也細致對比,發現其中幾人皆是塵緣和尚易容的。或墊高鼻梁,或加厚面中,亦或加寬前額。
“不似養尊處優的侯府小姐,倒像粗使勞累的婢女。”
府醫的話忽然響在耳邊,晉王摩挲碧玺佛珠的手一頓。
他的妻,白日與夜裏的性情……有時真就像兩個人。
莫不是也有易容?
這種猜忌,說來荒唐。但祁貴妃這些年腌臜手段不斷,不得不叫人多慮。
“王爺,夜色已深,該歇寝了。”親衛進來輕聲提醒道。
晉王回神,想起三日已過,忽然改了主意:“回王府。”
“可要屬下先行回去禀告王妃?”
晉王站起身,随手從書案的糖盒裏撿出一顆雪梨糖,放在齒間,輕笑着咬碎:“不必驚擾,省得她又要提前費心準備t。”
随後,他娴熟披上大氅,坐上馬車,直奔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