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伏江這一日閑着,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着,便趴在床邊看着沈長策。沈長策受不住他的視線,不得不張開眼睛。
伏江看他醒着,笑道:“地下又不舒服,你上來和我睡吧?”
沈長策閉上眼睛:“我不與人睡。”
伏江指着那呼呼大睡的小狗:“所以你才和它睡嗎?可我也不是人,為何不和我睡。”
沈長策一時不知如何答話。
這時伏江卻道:“你不和我睡,我明日就走了。不,在你睡着的時候,我就走了,再也不回來。”
沈長策知他是故意的。
他心裏開始狂跳,手腳已經遵從命令帶着那被子上了床。上床時還因為緊張,差點撲到了伏江身上。
他低頭看着伏江,幾乎不敢呼吸。好不容易躺下了,那床本就又小又破,兩人幾乎動彈不得。
沈長策幾乎貼近床沿,雙手也貼着自己的身子放着。
伏江又問:“為何隔那樣遠,你不是想要抱我?”
于是沈長策朝他靠近了一點。
伏江忽然把沈長策身上的被子掀到地上,然後用自己的被子蓋住他。地上的小狗一下被被子罩住,隔着被子亂撞,叫個不聽。
伏江湊在沈長策面前,說的話都拂在沈長策臉上。
“這輩子,你是第一個明目張膽喜歡我的。可神仙插手人間事是大忌,天地有法度,你不能喜歡我,我也不能喜歡你。”
沈長策接着他的話:“是誰定下的法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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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江道:“我定下的。”
他平日說話就颠三倒四,沈長策當他說笑,卻又問:“那你為何要定下這個?”
伏江想了許久:“我不記得了,但我曾經定下的東西總沒錯。”
毫無道理。
沈長策又低聲問他:“可你現在和我睡在一張床上,有沒有錯?”
伏江道:“我又不會永遠和你睡在一張床上。”
沈長策沉默了下來,兩人在黑暗裏互相看了半晌,伏江開口道:“你在難過什麽?”
他一想到這屋子又要漆黑冰冷只剩他一人,就覺得難過。
“可我還是喜歡上你,這怎麽辦?”
伏江的語氣天真又殘酷:“那你就別喜歡我。”
“我······我又控制不了。”
如此無趣,兩人竟然就着這能不能喜歡說了一晚,沈長策忽然不想再與他争辯。
他閉上眼睛,最後連嘴也緊緊地閉上了。伏江的眼睛正在看自己,他心裏也不做反抗,任由他看着。
可伏江卻什麽也看不出來。
伏江的手忽然摸上他的胸口,又順着沈長策的胸口一路往下探,極其緩慢又煽情地探入沈長策腹下。
沈長策渾身顫抖,他倉促地捉住他的手,滿臉汗水地盯着伏江許久,問道:“你要做什麽?”
伏江嬉笑:“洞房花燭,你不是喜歡我?”
沈長策卻問:“你不是不能喜歡我?”
伏江忽然陷入了極其認真的思考。他時常露出這種神情,好像心頭成千上萬根絲線,自己也理不清楚。
“可我看你的眼睛,有一點想玩。”
這時床下的小狗爬上了床,它腳踩着沈長策的身子,睡在了兩人中間。伏江的目光又很快轉移到了他的身上,他的手從沈長策的手和胯部之間溜走,開始撫摸那只會撒嬌的小狗。
沈長策抖着身子,盯着伏江的臉,他腹部還留着伏江手指的餘溫,幾乎灼熱地燒了起來。這團地獄火幾乎炙烤着他全身,要把他的皮膚和骨肉全部燒毀了。
他盯着伏江對小狗說話的唇,癡癡地傾身過去,越過那只小狗,顫抖着在伏江唇上吻了一下。渾身的汗水幾乎把沈長策浸透,他心裏升起一種複雜又強烈的快感。
可他有些後悔了,自己不該上前親吻他。
這種感覺就像是跪伏在神像面前,恨不得把自己身心全盤交出。如此虔誠和瘋魔,又從其中誕生了淫-欲,使得他想要卑微地成為一個供他淫樂的玩物。
可這種卑微的姿态,竟然又有一種逾矩的禁忌感,仿佛享受了無限特權,讓他獲得快感。
他拼了渾身的勁才離開那張唇,嘴唇毫無血色。他忽然把自己磐石一般堅硬的心砸開,用另一種方式交出了他的身心:“世上沒有神仙,對嗎?”
“什麽?”
汗水糊了沈長策的眼睛,可他看不見伏江的神情。
沈長策望着他:“我父母都信仙,可他們卻都死了。所以這世上沒有神仙,我也能······我也能喜歡你。”
伏江怔愣着,忽地朝他一笑。
“傻子。”
伏江湊過來,在自己的唇上又吻了一次。
沈長策很快就睡着了,伏江貼着他的胸口,小狗睡在他的肩上。
第二日,沈長策出門不久,伏江便也帶着小狗出去玩了。沈長策囑咐他千萬不要用妖法,他滿口答應,也不知是否聽進了心裏。
他帶着狗走到哪裏,哪裏就有人看着他。
鄰裏知道他是沈長策家的小倌,也聽聞了他喜歡衣衫不整出門,大家都當他是傻子。
但傻子和傻子之間是有區別的,沈長策的傻太內斂,平日打了不疼罵了不痛,無知無覺,麻木無知。挂上個“沈大郎”的招牌後,才讓人覺得有趣。
伏江的傻,與凡人的傻子更像。這也不知,那也不知。光是看着,便能找到一份樂子。但人想嘲諷,卻又在開口時噤了聲,猥亵的話只能在背後說。
隔壁種紅薯的吳六看他出來,又找他說話:“伏江,你今年多少歲了?”
伏江道:“上萬歲。”
吳六逗他:“我才十六,那不是得叫你祖宗?不對,我怎麽覺得你這幾日長大了一些?”
吳六上下打量着伏江,不知是不是錯覺。可他的衣裳還是初見那一套,卻也不見短。
伏江也問:“你也才十六,為何與沈長策不一樣?”
吳六奇怪:“怎麽不一樣?”
伏江道:“他不愛說話,比較有趣。”
原來是這個不一樣。吳六嘿嘿笑道:“他從小就和個石頭一樣不開竅,怕天生是傻的。但沈叔死了,誰知道呢?”
伏江問:“他從前只有一個親戚嗎?”
吳六笑得意味深長:“親戚只有一個,但沈叔還在時,曾給他訂了婚約。沈叔死後,那人家裏嫌沈長策窮,現在已經把女兒嫁給了東邊的劉砍柴的。”
伏江聽了,肚子裏的好奇心被勾起:“那人在哪?我要去看。”
吳六也不嫌事大,帶着伏江便過去了。
伏江一路過去,有人問他去哪,他便說“去看劉砍柴的妻子”,人都以為是新歡舊愛要折騰一頓,便一同跟了過來看熱鬧。
可一大夥人還未劉砍柴家裏,便聽屋內鍋碗瓢盆東飛西撞,有男人粗聲粗氣:“叫你去撿柴,你怎麽就回來了!”
接着幾聲重打聲,女人哭哭啼啼,半句話說不清楚。
身邊的一夥人趕緊過去敲門:“劉砍柴的,你怎麽又打淑蓮!淑蓮,淑蓮!”
那劉砍柴開了門,他面上幹枯麻木就和樹皮一樣,手中還拿着一根棍杖。本以為這叫劉砍柴的是個虎背熊腰的大漢,沒想到竟然是個幹瘦的半老叟兒。
屋裏有個十七八歲瘦黃的姑娘坐在地上,淚水漣漣。
有鄰裏大娘趕緊進去把淑蓮扶起來,男人們在外邊和劉砍柴說話:“小心她爹來把你這老不死的揍了!”
劉砍柴道:“我給了他一大筆錢,他還敢揍我?”
這一下來了一大夥和事老,劉砍柴也不打了,把棍棒扔在一旁,一雙渾濁的眼看得淑蓮瑟瑟發抖。
如此一胡鬧,大家都忘了是來做什麽的,淑蓮被幾個鄰裏大娘攙扶着出去,說是要帶她回自己家好好談心。
淑蓮被帶着出了屋子,一眼就看見站在門口既不來攙也不來勸的伏江。
伏江道:“我是伏江,住沈長策家裏。”
吳六趕緊把伏江拉到一邊:“你現在說什麽呢,也不會看看場面。”
伏江還道:“是她想問的。”
吳六覺得伏江真的不可理喻:“她哪裏問了?”
幾個大娘把淑蓮拉走了,淑蓮還不斷回頭看着伏江。
中午各家吃過飯,便要各幹各的活了,陽光高照之時,不幹活的人也在家中歇着,此時路上的人最少。
伏江坐在一棵樹上,懷裏是各家“拿”來的果子,他吃一個就把果核扔給樹下的小狗,正吃着第三個,他面前那家房門便打開了。
淑蓮從那一家走出來,面上已經平靜下來。她正要回那劉砍柴家裏去,卻一眼就看見那樹上衣袂翩翩的少年。
淑蓮不笨,她走到樹下,仰頭打量了一下伏江:“你來找我?”
伏江從樹上爬下來,站在她的面前,既不打招呼,也不多加介紹自己,只開門見山道:“你是不是一直在後悔,覺得還不如嫁給沈長策?”
淑蓮聽了,蠟黃的小臉一下子紅了:“別胡說。沈長策這麽傻,嫁給他還沒頓好飯吃。”
伏江覺得她好玩,又道:“可你在想我的衣裳為什麽那麽好看,是不是沈長策給買的。”
淑蓮本是個伶俐的,她拿捏着伏江的話,突然了然道:“你無非是想指責我重利忘情,可我嫁給誰是我爹說的算,我也沒辦法。沈長策那小子,我也沒見過幾次,除了生得好看,我也不知他是什麽人,沒準他打我更狠······但你的衣服,是真的好看。”
她說着有些羞赧,又打量着伏江:“前幾日我也聽人說了,他家裏來了個男妻,你來找我做什麽?”
伏江問她:“我對他家裏的事有些興趣,想來問問你。”
淑蓮奇怪:“你不知道,還要嫁給他?”
伏江道:“因為他想和我洞房花燭,我也想洞房花燭。”
淑蓮怔怔地看着他,突然紅了臉,罵了一句:“無恥!”
她說着也不等伏江拉着,便跑回了那劉砍柴家裏去。伏江低頭,與小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狗的尾巴也僵得直直的一動不動。
伏江蹲下來,對小狗道:“提起洞房花燭,果真人人都奇怪,只有沈長策最老實,恨不得在心裏告訴我千百遍。唉,可惜今日怕是問不了了。”
這一日,沈長策離開家,心裏想的都是伏江,想起昨晚的事,整個人神魂颠倒。
黃昏時,他數着錢又買了一盒芝麻糕回去,伏江卻不愛吃,只吃了一口便給了自己和小狗。
晚上睡在同一張床上,沈長策鼻息裏都是他的氣味,幾乎一晚上都睜着眼。早起時看見伏江又抱着自己,又覺得腹下實在脹痛,不知怎麽辦才好。
第二日沈長策去街上,聽說昨天伏江去找了淑蓮。
“你那男妻還為你争風吃醋,你不知道嗎?”
又有人道:“昨天去找淑蓮,他都沒伸手幫她,男人漂亮是漂亮,心可真毒······”
“看是什麽身份了,能不毒麽?”
鎮上的人在耳邊議論紛紛,沈長策只記得一個“争風吃醋”,想着伏江平日的親昵,沈長策不由得想他是不是也喜愛自己?
十六歲的少年懷着這樣的旖念,回去一路上都是頭重腳輕。恍惚間看見一個潦倒書生在賣雜書,他渾噩之中拿出了一點錢,不敢挑選,只低着頭胡亂拿了一本春宮冊。
他把那冊子塞進自己的行當中,便慌亂着趕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