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天
第十三天
13
應姜進衛生間前步子還是穩的, 帶着大殺四方的潇灑幹練，等門一關，她逃啊似的沖到了盥洗臺旁邊, 弓着腰吐了個昏天黑地。
裴冶是了解她的, 性子倔，容易逞能, 沒比酒蒙子好到哪裏去。
今天這事如果讓應茗知道，一定會把她罵個狗血淋頭, 趙士獻有病，你也有病是吧。哪怕對着應茗，應姜也三兩句解釋不清楚。趙士獻軸，應姜也軸。他設局讓她低頭，她偏不低，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地折騰一番, 誰也沒好受到哪裏去。
她之前比這喝得慘的時候也有，職場大多數合作都得上酒桌上談一輪，常在河邊走, 也被人坑過。那回要不是借了趙士獻的面子，應姜估計都沒法全須全尾地從酒桌上下來。是趙士獻把她安全送回了家。那桌人, 有一個算一個都沒落下好，事後大刀闊斧地把他們整治了的, 也是趙士獻。
只要應姜低頭示弱, 趙士獻對她是沒得說。
可偏偏應姜做不來仰人鼻息的菟絲花。
應姜在嘩啦啦的水流聲中聽到自己手機在震動，也聽到了外面靳西岳叫她的聲音。連名帶姓語氣焦急地喊她應姜, 估計是察覺出她不對勁了？
應姜沒精力擡聲回他, 摸出手機先看了眼，不是靳西岳, 是她不怎麽待見的趙士獻換了手機號發來的。
“小姜，今天好好休息，我會盡快安排你調回北京的。趙。”
估計是發完了才t想起來補充一條。
“葛晴玟根本不是我的未婚妻，只是家裏屬意的結婚對象，我已經跟她說清楚了。”
應姜緩慢地合了下眼皮，忍着反胃回道：“不必。”
門外。
靳西岳貼着門板蹙眉，擔憂地關心道：“應姜？應姜，你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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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沖水的聲音掩蓋住了嘔吐聲，噪音不止，但裏面的人遲遲沒有回應。
靳西岳打算破門進去看看情況時，衛生間的門被人從裏面打開。
應姜擦着手上的水有條不紊地走出來，補過妝，唇色明豔，除了眼尾有些泛紅，整個人狀态跟平時無異，連踩着高跟鞋走路都是穩穩的直線。
靳西岳盯着她的臉看了足足半分鐘，也沒挑出破綻，遲疑了幾秒，才問：“要喝水嗎？”
應姜垂眼看到靳西岳遞來的瓶裝礦泉水，道謝後接過，閉口不提丢臉的事。
她酒量不差，但架不住這麽喝，來之前有備無患地吃了幾片藥，這會兒把胃裏的東西吐出來，也就舒服多了。抿了口水咽下去，她走到餐椅旁取走包，風輕雲淡地示意靳西岳跟上。
從餐廳出來，往停車場去的這一路，兩人一陣無話。
靳西岳幾次想開口都憋了回去，不僅僅是面對應姜，他現階段的心理狀态矛盾極了，體內有一團火焰，可周身是冰塊，火焰随時随地要蹿出來，但環境嚴寒讓冰塊遲遲不融，冰火兩重天的體驗煎熬的是他自己。
終于，靳西岳找到自己的聲音，問：“你很喜歡現在的工作嗎？”
“談不上讨厭吧，人總要做點什麽來證明自己的價值。我喜歡讓自己忙起來，喜歡挑戰和冒險。”應姜這會兒正在手機上叫代駕，她才想起來靳西岳喝了酒沒辦法開車。确認有人接單後，她擡眼，借着晦暗不明的城市夜景，打量靳西岳一眼，那眼神仿佛在問他怎麽突然問這個問題。
沒有原因。靳西岳純屬覺得她為了一份合同不愛惜自己身體的樣子有些糟糕，但問出口才發覺自己壓根沒有立場評判什麽。
這樣的應姜無疑是有魅力的，專注、熱情，能成事。
人能敏銳地感覺出別人對自己的喜惡，更何況應姜對靳西岳屬于不需要對方表現什麽便很主動的人。她慢吞吞地邁開步子，朝他跨近了些。靳西岳猝不及防她的靠近，本能地往後躲了下，人靠到車上，後背抵着車門。
“弟弟，”應姜微微仰視他，她的強勢讓這眼神多了些審視意味，又因為頭稍稍歪了下，顯得俏皮，同時輕飄飄的語氣中帶了幾分恃寵而驕的挑逗，“心疼我嗎？”
靳西岳扶了下車門，故作鎮定地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站着，結果手摸索了兩次才找準口袋插/進去。
應姜沒想真怎麽樣，客客氣氣地往後撤了半步，只是仍站在他面前，正對着：“所以，今天酒桌上的事能這麽快解決，跟你有關系嗎？李莊跟我說，你是來頭不小的關系戶，是誰的關系啊？我該不該認為讓你留在企劃部大材小用了。”
應姜身上有白領禦姐的幹練沉穩，也不缺少女嬌俏的皮勁兒。她尾音上挑，意味正濃明知故問的語氣像小貓爪子一樣，撓得人心裏癢癢的。
靳西岳緊貼着車門，仿佛這樣才有安全感。
應姜不急不緩地站在那，雙臂抱胸，嘴角微微揚起，眼底自信明亮。
此刻的氣場孰強孰弱，一目了然。
就在靳西岳垂眼盯着視野裏兩人的鞋子，想問問應姜什麽時候知道的，都知道多少。這時，兩人斜後方有壯年男人出聲提醒：“打擾一下。”
應姜以為是代駕到了，不作他想，渾然不覺自己的行為有何不妥，歪頭望過去。
靳西岳偏頭，則看到來人是陳炳。秦俊逸的車停在隔壁車位，本人在車後排坐着，隔着茶褐色的防窺膜，靳西岳看不到裏面。
陳炳視線不着痕跡地從靳西岳身上劃過，沒說什麽不該說的，最終落在應姜身上，禮貌地提醒：“麻煩讓一下，擋着我開車門了。”
應姜用了些時間才反應對方不是代駕，而是她身後這輛黑色賓利的車主，或者司機。她很快說了句抱歉，讓開前順手扯了下靳西岳的袖子，示意他一起。
靳西岳擡步跟上，倉促間和陳炳眼神撞上，面不改色地點了下頭，在應姜看過來時，眼底最後那點問好的情緒也散了，恢複成跟她對峙時的冷淡底色。
應姜注意力不在他身上。
因為站得遠，應姜完整地瞧見這輛車的車身以及車牌號，心裏有種說不上來的熟悉感。她記性再好也架不住每天接觸那麽多人，眼看着黑色賓利從車位裏開出，打直，對方卻沒立刻開走，而是挂倒擋，這輛造型低調卻難掩奢華高貴的轎車緩緩剎停在應姜面前，準确地說是後座的車門正沖着應姜，和靳西岳。
随着車窗降下，應姜看到了坐在車裏的秦俊逸，适才如夢初醒，面帶微笑地喊了聲：“秦總。”
秦俊逸輕一點頭，說：“也是離開？需要捎你們一程嗎？”
應姜說：“不用麻煩，我叫的代駕馬上到。”
秦俊逸自然沒再說什麽，看了靳西岳一眼，便把車窗升上去。
應姜目送賓利的車尾氣消失在拐角處，臉上職業化的笑容才收回去。代駕也差不多時間到，從應姜手裏接了車鑰匙，先送靳西岳回學校。
距離餐廳越來越遠，應姜撐着為數不多的精神淡淡地瞥了靳西岳一眼，想到什麽，私底下跟他介紹：“剛剛那個男人叫秦俊逸，是景茂集團負責海外業務的總經理，他姐姐叫秦墨，老董事長的掌上明珠，是一個很有名氣的主攻博物館方向的設計師，結婚很多年了，新聞中可以查到相關的照片，姐弟倆都長得很好看。”
靳西岳原本盯着窗外，思考自己向應姜隐瞞了些事情的行為屬不屬于欺騙，如果叫欺騙的話，那他跟騙自己的那些親人有什麽區別？他明明最讨厭被騙的，可怎麽就成了也會欺騙別人的人呢。他一時找不到适合的标準來衡量兩者間的區別，安靜盯着窗外風景的眼神越來越深沉。
應姜說話時，他望着她，沉默沉默再沉默，仿佛對這些事這些人不感興趣似的。
實則他心裏情緒非常複雜，他覺得應姜知道什麽，但又不希望她知道什麽。不過，沒有不透風的牆，他能撞見，別人也能撞見，不會集團上下，已經有很多人知道了吧？這樣想着，靳西岳越發覺得過去的自己真是太愚蠢了。
良久後，靳西岳問：“你很了解他的事情嗎？”
應姜不意外他對此的沉默和興趣，夾帶私貨地說：“你在公司多待一陣就知道了，格子間裏不可能有秘密，大家口中的某件事遠比事實本身更像事實。說了解談不上，只是該知道的都知道一點。”
靳西岳喉嚨堵着，心中明了。
車停在鼓樓校區南門口，路南是學生宿舍。靳西岳站在車邊被應姜叫住，回頭時看到她趴在玻璃降到底的車窗上，春風吹亂了她柔順濃黑的發，街景的霓虹燈打在她清麗精致的五官上，有那麽一瞬間像極了王家衛老電影中的畫面，多情浪漫又旖旎。
應姜随手捋了下頭發，揚聲跟他說：“今天這家餐廳不好吃，等忙完這陣請你吃別的。如果你答應赴約，明天上班記得穿白色的衣服。明天見，晚安！”
目送邁巴赫揚長而去，靳西岳在又一波學生說笑着從旁邊經過時，才擡步，往宿舍區走。
靳西岳回到宿舍時，錢進還沒休息。宿舍是四人間，另外兩個室友已經找好了實習工作在外面租房住，宿舍裏他們的東西還在，但整體還算整潔。
錢進哼着歌，看上去心情不錯，見靳西岳回來立刻搭上他的肩膀，跟他顯擺自己新買的的限量款球鞋：“巨難搶，我加了大幾千才買到。”
靳西岳對奢侈品本就沒有特殊情結，看了一眼，平淡卻捧場地說：“很帥。”
錢進得意地彈了下舌，自我欣賞一番，跟靳西岳說：“趕明兒我請你吃大餐去啊，最近發了筆小財。”
靳西岳順口應了句“行”，轉頭想到應姜也說請他吃飯的事，便改口鴿了錢進這邊：“還是算了。明天要上班，還不确定工作到幾點。”
錢進哼歌的聲音一停，他難以置信地觑了眼這個從大學一入學便一身名牌，随便一個天文望遠鏡都得五六位數的人：“打工？你什麽時候找了實習工作？這麽想t不開？你找的什麽工作，做學術還是做工業？又或者教育科普方向？你找實習工作的事薛院長知道嗎，他不是一直想讓你留校嗎？”
錢進雖說也是同一個專業，但他早沒了天文人的浪漫和熱血，被社會這個大染缸浸泡得一身銅臭，一直很敬佩靳西岳對這個行業堅定不移的志向。
靳西岳此刻站在打開的衣櫃旁邊，想找找看自己有沒有這個季節的白色上衣，被一連串的問題吵得不得不停下手上的動作。
他沒有說話，因為他沒辦法回答。他目前的狀态已經偏離了最初的規劃，可回頭望望，他站在人生路口時，做的每一個選擇都是當時能做的最适合的決定，路走偏了，非本心，卻也是無奈之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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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靳西岳臨出門時，還是換了件白色衛衣。他從沒想過，只是一件衣服，就能牽動他一整天的心思。
應姜今天來得遲，将近十一點了才出現在格子間，辦公椅還沒坐熱，便被裴冶一揮手給叫走了。靳西岳從她出現那一刻就忍不住往那方向瞥，直至目送他的身影離開辦公區，兩人的視線都沒對上過。
部門裏楊佳鑫在跟小五閑聊，說好像是同風起的招商成了，入駐活動是公司近期的重中之重。
格子間辦公桌成排成列，部門與部門相鄰，臨近處招商部的同事湊過來參與，說多虧了應姜和裴冶上周末為這事特意去了一趟上海，應姜的工作能力在公司是有目共睹的，但是有關她的風言風語也多，正事說着說着就成了八卦，那同事說起：“你們覺不覺得應部長和裴總關系很近啊，一起出差什麽的多暧昧，據說他們周日已經忙完能回來的，但兩人在外面多住了一晚呢。”
小五和小童對視一眼，沒接話茬。
倒是楊佳鑫不客氣地反駁：“我們部長不僅工作上要收拾爛攤子，連私生活上都被人安排得滿滿當當，時間管理大師都沒她忙。”
有關同風起入駐的事，該是招商部的活兒，在景茂廣場開業前就該談成了，但當時招商部在對接時出了點幺蛾子，把這事弄黃了。是裴冶帶着應姜三顧茅廬把品牌給請回來的。一個公司就是一個小型社會，拉幫結派是常有的事，部門與部門之間分水嶺很明顯。楊佳鑫一提，對方自覺閉嘴，不往應姜身上扯閑天。
靳西岳旁聽了她們這一番話，朝電梯間的方向望了眼。
公司員工各司其職，還算安靜的格子間時不時響起高低錯落的鍵盤聲和低不可聞的溝通聲。下一秒，靳西岳擱在桌上的手機震了下，有新消息。
——“你穿白色很帥。”
應姜發的，只一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