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擋六十三刀
63、擋六十三刀
中州與揚州交接小城, 遜鐘城。
皎月升至中天,正值夜深人靜時,月華落滿整座寧靜安詳的城池。
遜鐘城中樞的位置坐落了一座巍然而立的龐大府宅, 鬥拱交錯, 綠石為瓦,在月色的照耀下熠熠生輝,越過垂花門, 精致玲珑的亭臺樓閣, 幽靜怡麗的廊橋水榭, 數不勝數,處處彰顯着主人的財勢強橫。
除卻交錯相交的巡邏隊伍,暗處更有金丹以上的修士值守,在這遜鐘城不可為不奢華。
這正是謝家分支,謝琅的宅院。
遙看天際, 忽而夜風至,一襲厚重的卷層雲裹挾着沉沉的黑氣将圓月緩緩蠶食, 而睡夢中的遜鐘城修士無一覺察。
整座大宅仿佛一瞬間失去了瑩光庇護,三道如鬼魅般的高挑身影如入無人之境, 轉瞬來到了謝家後院深處。
三人落在一處于前院格格不入的破敗院門前,為首的黑衣少年凝眉注視着斑駁掉漆的木門,目光晦澀, 若有所思。
此處坐落于謝宅後山的山腳下,與雕梁畫棟的謝宅各處不同,這裏燈火暗淡, 裝修破敗, 不似有人居住的模樣。
“尊上, 根據影衛傳來的消息, 她就被困在...此處。”
守門的元嬰修士早在他們來之前就無聲倒下,茨渠側身回禀,吱呀一聲推開了院門。
迎面而來的是院內淡淡的黴味,混雜着青草苔藓的味道,還有黏膩的陰暗潮濕感,顯然這裏已經很久沒人打掃過了。
謝無祭目不斜視,徑直走向院內唯一的門前,白皙如玉的大手按上門,聽着裏面傳來的微弱呼吸聲,他猶豫半瞬,用力推開了破舊的木門。
茨渠與身旁的雉烏對視一眼,輕咳一聲,“你随主上進去吧...我來守着。”畢竟那裏面也是他僅剩的族人。
雉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嗯,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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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是大小姐回來了嗎?”
門被推開後,撲面的灰塵直沖兩人襲來,卻在靠近謝無祭的一瞬間仿佛被屏障擋住。
屋內未着燈,但二人皆為高階魔族,夜可視物,不過輕而易舉的事,。
眼前是一名身着褪色衣裳的女子蓬頭垢面看不清面貌,正伸出枯黃的雙手于漆黑中摸索着什麽,随着她遲緩的動作還發出鐵鏈拖動的聲音。
魔氣微薄,不能夜視!
雉烏眸光閃了閃,垂于一側的手捏得很緊,渾身散發着難以遏制的怒氣,“尊上..!”
“嗯。”
話語聲剛落,雉烏手起劍落,束縛了女子不知多久的鐵鏈應聲碎裂,落下時發出沉悶的聲響。
女子似乎情緒高漲,伸出的手胡亂抓着什麽,人更是直沖到謝無祭跟前,幹啞着嗓子激動道:“你是大小姐對嗎!”
雉烏眸中含着不忍,上前欲擋住她靠近謝無祭,卻被他伸手攔下。
清冷的玄衣少年收回落在角落處的目光,漆黑的眸子就那麽看着女子蹒跚着摸到他跟前,拽着他的衣角。
屋內唯一的油燈被點亮,女子常年不見光的雙眸刺激性地滾落淚水,聲嘶力竭地嗚咽:“大小姐來帶我走了...”
謝無祭背對着油燈而立,俯視着女子韶華老去的容顏,沉默片刻,冷然開口,“你說的大小姐是戚靈瑤嗎?”
女子乍然聽見‘靈瑤’二字神情十分激動,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是,是大小姐的名諱。”可能她也意識到眼前的來人是男子,陷入了迷惘和痛苦中,枯瘦的手揪着自己的頭發,按着太陽穴,神情恍惚:“你是誰?你怎麽會知道大小姐的名字?”
說到這女子雙手的瘋癫動作一停,渾濁的雙目再度流下兩行清淚,小心翼翼地祈求道:“你是我的...族人嗎?你們現在過得好嗎?”
見此,便是看慣生死的雉烏心中也不好受,當知曉古越族還有族人存活于世的時候,他曾想過那人過得不好,卻未曾想竟是生不如死。
若他們不來,她會不會在這裏耗盡最後一滴精血而亡?就如同當年死去的數十萬古越族族人。
“我是。”謝無祭長而卷的睫毛低低垂着,讓人看不清他的神色,不同于魔魂,許是少年分魂僅有的溫柔,這個少年魔王第一次沒有殺了觸碰他衣角的人。
他俯下身,凝着她,一字一句訴說着不争的事實:“戚虞,他們都死了。”
“不!不可能!”女子如同失控了一般向後跌去,眼眶通紅,嘶啞道:“他們怎麽會死呢?大小姐會守護好族人的,他們怎麽會、怎麽會死呢?”
謝無祭無動于衷地看着她,薄唇淺抿着:“告訴本尊,當年靈瑤是怎麽死的。”
“大小姐沒死,她怎麽會死呢?”女子又開始胡言亂語,蓬亂的發絲擋住了她的神色,咿咿呀呀地說着胡話。
“戚虞,本尊沒有耐心,我知道你沒瘋。”
女子瘦弱的身形似乎輕輕一震,仍是低垂着頭。
雉烏猛地看向地上伏着的女子,不知謝無祭是如何看出來的,遲疑道:“尊上,她...”他明顯感受到了謝無祭語意中的冷意,他是真的會殺了她。
“還不說實話,你可知你眼前的人是誰?”雉烏斂去心中的憐憫,冷聲厲呵:“尊上是你的靈瑤小姐死前唯一留下的子嗣,古越族唯一存活的聖子。”
女子的身形抖擻地更大了些,是将話聽了進去,畏畏縮縮地擡眸,試圖看清謝無祭的面容,那股熟悉的氣息令她既害怕又希冀。
雉烏閉了閉眼,冷聲說着他的名諱,“戚若澤。”說完,他單膝跪下向謝無祭請罪。
謝無祭目光若冰,似乎極其不喜那個名諱,淡淡道:“罷了。”
少年修長挺拔的身形轉身離去,那女子又撲過來抓着他的衣擺,顫抖着開口,“聖子..”戚若澤這個名字是她伴着靈瑤左右時,親眼見她一筆一劃寫下的。
“小少爺...是老奴有眼不識,請您一定要替大小姐報仇。”戚虞的眼眸依舊渾濁不清,無法視物,說出口的話咬字卻清晰了很多,“她死得太慘...”
謝無祭轉過身,冷眼看向她不語。
戚虞嗫喏着,道出了她所知的真相:“百年前......”
那時候的朝夜魔尊并沒有對身處深淵的古越族産生很大的興趣,只是将他們所有人限制在那裏不得随意離開。
戚靈瑤和戚靈煙是雙生姐妹,容貌相似但不盡相同。結伴從深淵偷偷離開後她們二人因意外分開,戚靈瑤被抓進了魔宮,被朝夜魔尊娶為夫人。
而戚靈煙遇上了當時剛當上謝家家主的謝允,兩人看似情投意合,實則謝允早已識破她古越族的身份,一切的虛與委蛇只為了奪去古越族極高的修煉天賦,戚靈煙察覺後逃離了謝家。
可命運作弄的是,戚靈瑤剛逃出魔宮,就被錯将她認為戚靈煙的謝允帶回了謝家強行合籍,合籍後發現她并非戚靈煙,謝允還是留下了她,許她夫人之位,對她恩愛倍護,戚靈瑤也在相處中愛上了謝允。
至于戚靈煙則被朝夜魔尊派來的魔将抓回了魔宮,百般折磨,逼她說出戚靈瑤在何處,可剛從謝家倉皇出逃的戚靈煙怎麽會知曉當時和自己分開的姐姐現在身處何地?
之後又發生了什麽事戚虞就不知道,因為她在戚靈煙被抓進魔宮不久就在她的幫助下逃出了魔宮,企圖回到深淵告知族長這個中糾葛。
等戚虞帶人伺機救出戚靈煙後,兩人找到困在謝家的戚靈瑤時,她已經為謝允誕下一子。同時她知道了謝允的野心,悲痛之餘她決心離開謝允,戚靈煙表示願意以身将她換出謝家。
戚靈瑤自是不願意的,她身為姐姐又怎能将妹妹置于危難中?
但是事與願違,她們誰都沒能離開。
沒等來古越族的援兵,卻等來了魔宮的追兵,戚靈瑤為救謝允死在了朝夜魔尊手下,被生生擊穿心髒而死,死相慘烈。
奇怪的是,戚靈瑤死後,朝夜魔尊卻退了,沒有繼續大開殺戒,若說是對戚靈瑤的愛致使他放棄了繼續殺戮又不像。
再後來發生的事戚虞并不知曉,她被謝允的弟弟帶去了遜鐘城關至現在,就連尚在襁褓中的謝無祭她都不知被謝允送去了何處,是死是活。
好在此之前戚靈瑤已經為他取名戚若澤,冠的是戚姓。戚靈瑤希望他同三千年前替越族子名安排好一切的深淵君主戚澤一般,将備受朝夜魔尊迫害,困于深淵的古越族族人再度解放出來。生而不養她不是個好母親,可她卻對得起古越族的所有族人。
說到這戚虞瘋癫的神情已然消失不見,只剩下滿面的凄苦和流不完的淚水,沿着她溝溝壑壑的面容簌簌落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大小姐這一輩子太苦,小少爺...你一定要...”
“朝夜魔尊早已被修真界困于無盡海底。”聽完戚虞所知的過往,得到了魔魂心心念念的真相,擁有所有記憶的謝無祭表現得格外鎮定,神色甚至可以稱得上平淡。
戚虞只是站在她的角度敘述了當年她所知的事,可謝無祭想到年少時的經歷,心知當初的真相絕不是這麽簡單,靈煙...早已背叛了古越族。
也許是在随戚虞一同逃離魔宮時,又或許更早,譬如...刻意放戚虞離開魔宮尋求古越族的救兵,給了朝夜魔尊更好的理由屠戮整個古越族族人,畢竟卓越的修煉天賦無論在仙魔哪一界都是逆天的存在。
戚虞不敢置信地擡頭,須臾後露出大仇得報的笑容:“哈哈哈哈,天道昭昭!呸!這魔頭總...”
謝無祭長指動了動,一縷黑氣割裂了戚虞拽着他的衣擺,冷言冷語,擊碎了她心中最後的堅強,“如今你口中的二小姐戚靈煙正苦心孤詣地要将朝夜從無盡海救出。”
戚虞不信,“不可能!二小姐在魔宮受盡苦楚怎麽會!”
謝無祭冷笑,“又或者該告訴你,是她與謝允聯手設計了古越族的滅頂之災。”
“你,你說什麽?二小姐怎會,害自己的族人呢。”戚虞向後猛退幾步,撞到身後的牆上滑落下來,發出沉悶的聲響。
雉烏身形動了動,将手收了回來,終是沒有去扶她。
角落裏的木箱子動了動,一個小巧的身影推開蓋子從裏面鑽出來,撲倒戚虞身邊,焦急道:“虞姨,虞姨你怎麽了?”
“今夜遜鐘城再無謝家。”謝無祭擡步離開泛着沉悶氣味的陋室,凝着漆黑無月的夜空,聲音淡而悠遠,帶着歲月積澱的漠然,“是去是留随你。”
“小少爺..”戚虞安撫了身邊瑟瑟發抖的男孩,踉踉跄跄追至謝無祭身後,急急道:“你...要殺光他們嗎?”
圓月自黑雲中探出一隅,清透的光打在她蒼老的臉上,映出渾濁瞳仁中的猶豫之色,“能不能,放過那些無辜的人。”
謝無祭沒有回頭,低沉陰冷的聲響自薄唇中吐出,“雉烏。”
雉烏垂首應道:“是!”
*
黑直的發柔順地垂墜在少年肩側,謝無祭瘦削的身影縮地成寸,直沖謝宅最高的那棟樓閣而去。
“什麽人?!”
男子丢開懷中摟着的美嬌娘,中衣散開,來不及扣上,就見到有一年輕男子立于床前,靜靜地看着他。
“謝琅?”玄衣少年黑眸深沉,周身帶着一股冷冽的氣場,低沉的嗓音拖着慵懶的尾音。
謝琅大駭,掌心聚靈,猝不及防地出手,厲呵:“你是誰?!”
謝無祭絲毫不将他的進攻看在眼裏,向後一仰,避開了他竭盡全力的一擊,睇着謝琅冷笑,“不知謝無祭三字你可還記得?”這名諱正是他被戚靈煙帶回謝家後,謝允親自替他取的名。
謝琅的瞳孔倏然放大,“你,你魔種,謝無祭!”
“啧,這名你叫得太難聽了。”少年撚着指尖,眸中血色湧現,“不如送你去死如何?”語調似地獄中爬出的修羅,輕緩滲人。
“我,我是你二叔,你不能殺我!”通過剛才短暫的交手謝琅已然感受到兩人之間難以逾越的力量懸殊,“對了,大哥一直在找你!你,你随我回去見他,他會很高興的!”
謝琅兩股戰戰,開始語無倫次,大放厥詞:“謝家,整個謝家将來都是你的!”
“我的謝家?”謝無祭扯着嘴角,似笑非笑,語氣悠閑:“本尊可瞧不上呢。”謝琅這虛與委蛇的模樣真令人厭倦,還是殺了罷。
“不、不要——”
“啊——”
漫天的魔氣絲絲縷縷地鑽入謝宅各處,很快整座宅子燈火亮了起來,傳來噪雜的尖叫聲,哭喊聲。
“虞姨!”那個從箱子中爬出來的小孩緊緊抱着戚虞瘦弱的腰身,害怕地閉上眼。
戚虞凝望着火光亮起的地方,唇角努動,什麽都沒說,回身抱緊了孩子。
她抱着孩子,轉向雉烏祈求道:“可不可以讓我帶走...”
雉烏還未說話,一旁的茨渠冷硬地回絕:“這位夫人,他是謝家的孩子吧?”
戚虞摟着他的頭,含淚點了點頭。
雉烏先茨渠一步,閉了閉眼,背過身去:“他不能活着。”戚虞永遠不知道主子當年是拼着一口氣才活了下來,忍痛将自己年少時的分魂封印,就為了忘記年少時期的痛苦。
茨渠見戚虞還想說什麽,冷聲嗤道:“戚靈煙将自己女兒體內的魔種移到尊上體內時,他又受了多少痛苦?”
魔種...魔界至尊将魔氣整合轉移的一種方式,常見于至親魔族之間,那是朝夜魔尊、靈煙、謝允更甚至是她口中的母親靈瑤...四人一并加注在謝無祭身上的痛苦。
戚虞雙目死寂地望向蔓延過來的朦胧火光,又看了眼懷中瞪着大眼看着她的孩子,慘淡地阖了阖眼。
“砰——”
血濺一旁的立柱,雉烏想攔,茨渠拉住了他。
“這是她自己的選擇。”
那孩子抱着汨汨流血的溫熱身軀,發出了驚天的哭聲,“虞姨!!”
*
夜深寂寥,餘菓菓躺在榻上輾轉反側,方才阿祭離開前她明顯察覺到他心情低郁,可又不知是何原因。
如是想着,一直睡不着。
等她再翻過身,屬于少年的氣息充斥在她身側,炙熱的身軀摟着她。
“阿祭?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餘菓菓微愣神之際,鼻尖湧上極淡的血腥氣。
“別動,讓我抱一會。”
少年将臉埋至她肩側,雙手扣在她腰際,聲音倦怠,藏着難以察覺的脆弱。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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