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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雪下得更大了, 遮天蔽日。

明窈站在冰冷雪地中,寒意遍及四肢。她牙關發顫,興許是冷的, 又或是見到就不曾見面的故人。

“我、我……”

明窈泣不成聲, 連她自己也不曾發覺, 簌簌淚珠潤濕眼眶。

攬在明窈腰間的手臂強勁有力,沈燼輕而易舉将人撈回, 狐疑聲音落在明窈耳旁。

“你在找誰?”

似一盆冷水從上往下澆下,明窈整個人直愣愣站在原地,思緒斷開。

沈燼的聲音猶如寒冬冰雪,不由分說将明窈從炙熱思念拽回冷冰冰的雪地。

一雙杏眸水霧盈盈, 裹挾着濃濃的茫然無措。

她在找誰, 她在找……

目光上擡,紅梅樹下的油紙傘已經沒了蹤影, 傘主人上了馬車。

長街雪霧朦胧,點點雪珠子飄蕩在半空, 如山雨飄搖,洋洋灑灑。

馬車搖搖晃晃穿過長街, 漸行漸遠。

明窈低聲呢喃:“我、我在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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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喜扶着老婦人随後而至, 老婦人不認得沈燼,還在關心明窈是否找到傘主人:“姑娘,他可願意将傘轉賣與你?”

沈燼劍眉輕攏:“……什麽傘?”

四喜福身行禮,為沈燼解惑。她不識得那傘主人, 也不清楚這傘在明窈心中的份量, 只當明窈是想還徐季青的恩情, 才這般費盡心思想要修好傘。

不過是一樁無關緊要的小事,沈燼拂袖, 輕飄飄屏退二人。

他轉而望向明窈。

輕盈雪珠落在明窈眼角、肩上,她站在雪中,雪霧彌漫在她四周。

像是要……羽化而去。

有一瞬間,沈燼生出抓不住明窈的錯覺。

他眉心皺起,攥着明窈的手指無意識加重力道,指腹灼熱,嚴絲密縫貼在明窈手腕內側。

明窈驟然回神,揚眸無措凝望沈燼。她眼中的怔愣迷茫尚未褪去,明窈只是呆呆望着沈燼,像是在好奇他怎會出現在此處。

“你對徐季青……倒是上心。”沈燼聲音不鹹不淡。

“徐季青”三字,遽然拉攏回明窈的思緒,她似是一腳踏入現實。

眼前霧凇茫茫,紅梅樹下的馬車早就不在,有的只是沈燼落滿冰霜的雙眸。

明窈懷裏忽的一空,抱在手上的油紙傘突然被沈燼抽走,他随手丢給身後跟着的章樾:“一把破傘而已。”

明窈猛地瞪圓雙目,又怕被沈燼看出異樣,只得道:“那傘是、是徐大人的。”

沈燼平靜望着明窈。

明窈輕聲細語:“那日在江上,若非徐大人出手相救,我只怕早沒了性命。我想着這傘是徐大人的心愛之物,倘若能修好,也算還了他恩情。”

一番說辭滴水不漏,挑不出半點錯處。

沈燼目光淡淡在那傘上掠過,傘骨燒得漆黑,骨架斷了半截,半點也看不出是蜀南楠竹。

許是被人拿帕子精心擦過,傘骨幹淨,不見零星半點的灰燼。

明窈的視線還停留在傘上,眷戀長久,她似乎還在遺憾自己不曾将傘修好。

雪珠子紛紛揚揚從天而降,壟斷了明窈的視線。

沈燼眸色一暗。

馬車昏暗無光,厚重的氈簾擋住車外一望無際的雪色。

墨綠馬車穩穩當當穿過長街,依稀能聽見車外朔風凜冽。

暗紅織金錦引枕靠在身後,明窈一雙透亮眼珠水潤顫動,纖長睫毛上挂着星點淚珠。

一雙淚眼婆娑。

馬車上鋪着柔軟細膩的黑狐皮褥子,越發襯得明窈凝脂如玉,顧盼生輝。

那雙琥珀眸子又一次落在沈燼臉上,如往日一樣,不再有旁的東西。

沈燼垂首俯看,那雙墨色黑眸深暗,不見有半點亮光。

沈燼面不改色,直至耳邊落下低低的一聲啜泣,他才慢條斯理坐直身子。

明窈鬓間的步搖不知落到何處,她無力垂眸,倚在沈燼肩上。

沈燼目光淡漠:“嬌氣。”

金銀絲線繡成的巾帕交疊,薄薄的一層。

他将巾帕遞與明窈。

……

馬車繞着汾城一圈又一圈。

暮色四合,衆鳥歸林。

天地間最後一絲光影銷聲匿跡,萬物無聲。

明窈眼角淚痕未幹,不知自己今日是哪裏得罪了沈燼。

那把傘還在章樾手中,明窈心中沉重,面上卻不曾透露半分。

她悄悄拽動沈燼的衣袂,大着膽子道:“公子、公子可否将傘還我……”

一語未落,沈燼忽然朝明窈望了過來。

那目光晦暗不明。

馬車內掌了燈,昏黃燭火映照在沈燼眼底,如深不見底的古井。

他盯着明窈,少頃,唇角挽起幾分似有若無的笑意,沈燼一字一頓:“你說什麽?”

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曾握過烏木彩漆雲蝠紋管翠毫筆,也曾執過玉玺,揮斥方遒,指點江山。

可如今,那只手卻捏着明窈的後頸,沈燼不慌不忙。

他像是誨人不倦的名師夫子,耐心等着明窈回話。

馬車內驟然陷入沉默,明窈心中百轉千回,思緒萬千。

她眼中羞赧,貝齒抿着紅唇,難得流露出幾分囊中羞澀:“我的梯己都在南院……”

南院走水後,明窈的梯己所剩不多,自然也湊不出銀錢給徐季青回禮。

明窈低聲:“我本想着尋個經驗老道的師傅,若是能修好那傘,也算好事一樁,且也花不了多少、多少銀子。”

聲音漸弱,說到最後一句時,幾乎只剩下氣音。

沈燼指尖一頓,臉上是少見的匪夷所思,似是從未想過明窈的答案竟是如此。

斑駁光影流落在沈燼眼角。

居高位者,向來是寵辱不驚,風輕雲淡。

沈燼眸色變幻一瞬,随即又恢複如初:“倒也不必如此。”

微頓,又道,“這事交給章樾去辦,你不必管。”

明窈遲疑:“那把傘……”

沈燼面色如常,輕飄飄落下一聲:“丢了。”

明窈喉嚨哽住,愣在原地。

……

臨近年關,長街上的行人逐漸多了起來。

許是今年剛歷經一場洪澇,又遭遇時疫,家家戶戶都在院門口挂上兩盞紅燈籠,祈願來年風調雨順,平安順遂。

玉珠的母親終究沒熬過那場時疫,一個人孤零零在疠人坊中死去,屍首也沒留下,和其他病患一同被送去亂葬崗燒毀,連骨灰也沒剩。

玉珠無法,只能替母親立了衣冠冢。她這些時日一直茶飯不思,身子都消瘦一圈。

一雙眼睛哭得紅腫,若非明窈上門,玉珠只怕如今還縮在家裏。

四喜亦步亦趨跟在明窈身後,笑着朝明窈道:“玉珠那孩子是個好的,先前說想學醫,我還當她孩子心性,不想她竟也坐得住,百草堂的掌櫃還誇她是個好苗子,記東西比別的孩子快。”

明窈眼睛彎彎:“她本就是個伶俐孩子,前兒還找我要了紙筆,說想學大字。”

如今的百草堂不如先前那樣人頭攢動,連張杌子也沒得坐。

後院草藥堆滿,掌櫃一面拿着賬本,一面清點庫存。

他在前面念,玉珠就跟在後面記。

玉珠好學,掌櫃也樂意教她這個小學徒。

遙遙瞧見明窈和四喜過來,掌櫃忙讓玉珠招呼兩人坐下,又讓人端來糕點和涼藥。

掌櫃滿臉堆笑:“這涼藥的秘方是我祖上傳下來的,專治嗓子。我見姑娘咳嗽還沒好利索,特意讓他們備下的。”

涼藥混着熟悉的草藥味,并不難喝。

明窈笑道:“掌櫃有心了。”她試探道,“這草藥也是南邊來的?我聽店裏的夥計說,如今百草堂的藥材,仍是從南邊來的。”

掌櫃疊聲笑道:“确實如此。”

他雙手抱拳往上擡擡,眼角笑出褶子,“還好二殿下英明,料事如神,提早從滇南尋來藥商,不然這城中,不知又有多少人熬不過。”

明窈循循善誘:“滇南草藥多,藥商自然也多。”

掌櫃天南地北聊着:“也不單單是滇南的藥商多,還有的是從樓蘭來的,那邊藥材便宜,金陵的也有。”

握成空拳的手心冒出層層細密薄汗,明窈眼眸低垂,心口的緊張忐忑呼之欲出。

“金陵”二字于她而言是前塵往事,是鏡中月水中花,碰不得想不得。

她怕自己沉溺過往,耽于金陵煙雨朦胧中的亭臺樓閣,更怕自己一遍遍想起那人。想起他一身象牙白織金錦圓領袍衫,手執書卷倚在廊下短榻,光影交織落在他溫潤眉眼。

那雙眼睛看着明窈時總是含笑的,或戲谑或揶揄或關切,無盡情與愛落在那雙眼中,讓人心生向往。長街上雪色搖曳,簌簌雪珠子飄落至檐下,落在百草堂前的掐絲琺琅六方亭式燈籠上。

四喜耐不住性子,去後院尋玉珠說話。

唯有明窈還坐在八仙桌旁,聽着掌櫃侃侃而談。

“金陵……”

明窈聲音極輕,像是從雪中飄來,“金陵的藥商多嗎?”

掌櫃搖頭沉吟:“若是放在五六年前,我們和金陵還有往來,可這兩年……卻很少見了。”

掌櫃滿頭白發,布滿皺紋的眼角滄桑年邁,那是歲月在他臉上留下的痕跡。

金陵最大的藥商當屬孟家,只是自從孟家少東家出事,他們也很少和那邊有生意往來。

倒是有一人……

掌櫃渾濁眼珠子閃動兩分,他記得那人曾在孟家做事,後來得罪了少東家被趕出鋪子,自己在外自立門戶,前些日子,他也瞧見對方來了汾城。

篤定明窈定然認識對方,掌櫃自然也沒提。

只揀了些汾城的風土人情說與明窈聽。

明窈心不在焉應着,心思早落到了別處。倘若那天她真的沒有看花眼……

明窈垂首低眸,眼中隐約有水霧湧現。

她不敢明目張膽打聽孟少昶的下落,只能拐彎抹角在百草堂打聽近來可有從金陵來的藥商。

可惜……沒有。

……

北風凜冽,抖落一地的落花。

長街上寒意料峭,軒窗掩着的背後,醉仙樓燭火通明,滿屋錦繡盈眸。

數月前,醉仙樓還是劉知縣流連忘返的溫柔鄉,如今父子二人都成了階下囚、沈燼的刀下鬼,那日在醉仙樓把酒吟樂的花娘曾親眼目睹劉家父子的慘狀。

只是時過境遷,不過短短數月,當日還倚在劉知縣懷裏的花娘玲珑早忘了劉知縣姓甚名誰,她摟着新歡,簪花團扇輕點在那人心口。

“呦,老爺這話是何意,天下誰人不知金陵富庶,煙柳富貴地,難不成金陵的女子,比我們這窮鄉僻壤的還不如?”

陳三河往地上輕啐一口,對金陵嗤之以鼻:“金陵有什麽好的,鬼地方一個。”

他本是在孟家的藥鋪當值,不想孟少昶竟會為了一個小丫頭片子将他趕走,還好蒼天有眼,讓孟少昶落了難。

思及此,陳三河又嘿嘿一笑,捂緊心口藏着的東西。

玲珑握着團扇遮臉,笑睨陳三爺一眼:“老爺心口藏的什麽,莫非是哪個相好的香囊?”

玲珑聲音嬌俏,陳三河身子骨酥了大半,直摟着人喊心肝寶貝:“什麽相好,我就只有你一個相好。”

宴席上有人撫掌大笑,上好的劍南春倒在海棠酒盞中:“只怕不是香囊,是銀票罷?我可聽說陳老近日賺得盆缽滿盈。說起來,陳老就該早日出來自立門戶,窩在孟家做個小小的掌櫃實在屈才了。”

席上有人附和:“什麽孟家,他也配和我們陳老相提并論,只怕如今給我們陳老提鞋都不配。”

衆人簇擁着陳三河,推杯換盞,陳三河喝得醉醺醺,大手一揮,包攬下今日所有的酒錢。

他跌跌撞撞往樓下走去,想要去放水,口中絮絮叨叨:“孟家,狗屁的孟家,當日是你們有眼無珠,老爺今日就讓你們瞧瞧……”

話音未落,他忽然一腳踩空,整個人直直從石階上摔落,心口藏着的香囊也随之掉落在地。

陳三河唬了一跳,雙眼陡然清醒,忙不疊跪着往前,口中念念有詞:“這可壞不得,天靈靈地靈靈……”

身前一陣冷風落下,方才只顧着撿香囊,陳三河不曾留意自己身旁停着一輛馬車。

馬車前懸着兩盞象牙雕雲鶴紋海棠式燈籠,非富即貴。

車夫眉目淩厲,兇狠非常,像是有錢人家才請得起的練家子。

陳三河到嘴的咒罵盡數咽下,讪讪縮回腦袋,揣着手灰溜溜貼着牆角走。

直至那輛馬車消失在視野中,陳三河才驚覺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他悄悄呼出一口氣,從懷中掏出香囊,香囊解開,裏邊卻只有一個兇神惡煞的小人,小人手腳都戴着沉重的鐐鎖,身上密密麻麻紮着銀針,背面寫着一人的生辰八字。

眼見香囊安然無恙,陳三河眉目飛揚,哼着小曲繼續往前走了。

馬車與陳三河擦肩而過,漸行漸遠。

茫茫雪地上留下兩道清晰的車轍印子,章樾一身深色長袍,餘光瞥見前方一道熟悉的身影,忽而攥緊手中缰繩。

側身輕敲車門:“主子,明姑娘在前面。”

……

凜冬已至,天很快暗了下來,家家戶戶都提早掌了燈,門口懸着的大紅燈籠在昏暗夜色中泛着暖黃的光影。

燈籠在冷風中搖搖欲墜,揮落一地殘缺不全的影子。

明窈讓車夫先行送四喜回府,自己沿着長街慢慢走着。冷風侵肌入骨,滿街上唯有她一人孤獨伶仃的身影。

偶有酒樓開着,喧嚣和笑聲從軒窗傳出,飄落在街上。衆人高談闊論,把酒言歡,高低不一的影子映在軒窗上。

明窈一身月白色镂金絲鈕牡丹花紋蜀錦衣,她目光徐徐落在酒樓前立着的紫檀缂絲仕女屏風上,那屏風應該是出自名家之手,一筆一畫栩栩如生。

可明窈總覺得……還差了點,還是比金陵差了點。

汾城并無從金陵來的藥商,明窈也不敢明目張膽尋人,先前那匆匆一眼好像驚鴻一瞥,明窈不曾再見過那人,也不知要往何處尋。

她循着夜色漫無目的走着,心中竟隐隐起了僥幸之意,想着若是能在街上偶遇……

梅花樹下白雪重重,落雪如飄絮。長街寂寥,樹下空無一人,只餘寒風打着小卷。

明窈低不可聞嘆了一聲。

驀地,身後驟然落下一記清冷的聲音:“這是第三圈了,你還想走多久?”

明窈猛地轉首。

光影晦暗,沈燼坐在馬車中,那雙深沉黑眸一瞬不瞬盯着自己。明窈只顧着埋頭趕路,竟不知沈燼一直不遠不近跟在自己身後。

她後背沁出細密冷汗,不寒而栗,忽然覺得今夜沒碰見那人實在是萬幸。

一街之隔,陳三河醉眼惺忪倚在窗前,不經意往樓下瞥去一眼,忽然雙眉皺起:“我是不是吃醉了,那人怎麽長得、長得……”那麽像當年害他被趕出鋪子的小丫頭片子。

手指指向半空,倏爾一道凜冽視線朝自己掃了過來。

陳三河陡然驚愣,竟是先前他差點撞上的名貴馬車。他再也不敢亂看,胡亂縮回自己腦袋,繼續眠花卧柳。

長街上,明窈定定站在原地,眼中的錯愕詫異做不得假,腦中空白一瞬。

隔着朦胧雪幕,二人相望半晌。

沈燼目光越過明窈,落在她身後的梅花樹下,這一路走來,若是遇上梅花樹,明窈總會停下片刻。

然而她也只是看看。

雪花漸漸,凝聚在兩人之間。

沈燼坐在馬車內,暗玉瑞獸紋素軟緞氅衣籠罩,暖爐點着蘅蕪香,點點星火在黑夜中蹦出細碎火光。

墨綠氈簾挽起,沈燼俯身踏下馬車,閑庭信步。

雪珠飄落在他身後,烏皮六合靴踩在綿軟雪中,無聲無息。

空中暗香浮動,紅梅宛若晚霞點綴在樹上。

沈燼一步步越過明窈,在梅花樹下駐足。光影昏暗,明窈怔怔望着沈燼,眼中恍惚,有片刻的失神。

沈燼側目,落入他眼中就是這樣的一幕。

北風徹骨,明窈站在雪中,琥珀眼眸熾熱專注。她不再看梅花,只一心一意專注樹下的人。

沈燼淡淡收回目光:“不是去百草堂了?”

他從陰影中走出,燭光又一次落在沈燼臉上。

這般瞧着,卻沒之前那般像了。

明窈不動聲色收回視線,落後半步跟在沈燼身後:“本來是想瞧瞧玉珠在做什麽,她初來乍到,年紀又小,我總免不了要擔心的。”

明窈事無巨細,在百草堂說了什麽做了什麽,都原封不動說與沈燼聽。

沈燼漫不經心轉動指間的青玉扳指,其實就算明窈不說,也自會有人告訴他。

一路披着風霜回府,檐下奴仆手持羊角罩燈,遙遙瞧見沈燼過來,忙忙疾步跟上。

“主子,宮裏來人了。”

花廳立着十二扇百鳥畫屏,老太監風塵仆仆,掐着尖細的嗓子怒斥。

“什麽狗仗人勢的玩意,仗着二殿下寬厚,一個個目中無人無法無天,待我禀告聖上,定治你們一個……”

話猶未了,烏木長廊下忽然走出一人,長身玉立,劍眉星目。

沈燼負手站在廊下,目光平靜從容。

老太監一時噤聲,先前的跋扈張揚半點不見,點頭哈腰:“二殿下,老奴是奉陛下之命前來,給二殿下道喜的。”

言畢,又朝身後看了一眼。立刻有小太監捧着錦冊上前,老太監垂着雙袖,笑道。

“陛下體恤二殿下辛苦,特命欽天監在汴京尋了處好地,為二殿下開府用。”

那是前朝晉王的舊址,因他犯了事,府上多年不曾有人居住。往日的花團錦簇不再,有的只是凄冷蒼涼。

如今皇帝命人重新修葺,作沈燼的王府用。

老太監笑眯眯,又将錦冊捧上。

“還有一大喜事,陛下說二殿下如今也大了,若是出宮開府,府上冷冷清清,也不像話。”

錦冊翻開,竟是汴京世家大族中适齡女子的畫像。

老太監眼睛笑沒了縫:“陛下說了,若是二殿下心中有中意的,只管告訴他便是。”

他欠身往後退去,“二殿下慢慢看,奴才先行告退了。”

夜色深沉,空中雪花飄揚,淋了老太監一身。

他臉上的笑容在走出府邸的那一刻瞬間消失殆盡,有的只剩尖酸刻薄。

跟着的小太監屁颠屁颠,雙手捧着兩大錦匣,喜不自勝:“公公,二殿下出手真是大方,您瞧這金子……”

他在金子上狠命咬上一口,差點将一口銀牙崩碎。

老太監氣不打一處,擡腳踢了人一腳:“沒見識的東西,這麽點破玩意也值得你嚷嚷。”

小太監捂着膝蓋湊上前:“奴才哪能和公公相比,公公是見過世面的人,什麽好物沒見過,自然看不上這些。”

老太監冷哼一聲,踩着人的肩膀踏上馬車:“區區兩箱金子罷了,若是輪着三殿下的差事……”

小太監伏跪在地,作洗耳恭聽狀。

老太監冷笑連連,示意他附耳過去:“知道陛下為何在這個節骨眼上為二殿下開府嗎?”

小太監搖搖頭,一臉茫然無知。

老太監拍拍他的肩膀:“太子一位空懸已久,只怕我們這位陛下,屬意的是……”

他比出三根手指。

小太監大驚:“可陛下不是還為二殿下選妃嗎?”

錦冊送上來的,多為朝中重臣之女,可見聖上對這樁親事的看重。

老太監嗤之以鼻:“陛下若真看重咱們這位二殿下,也不會巴巴讓我們跑這一趟,早讓他回京述職了。”

小太監巴巴望着,一臉的困惑不解。

老太監笑着彈了下他腦門:“你啊,還年輕,且多學着罷。”

除夕将至,皇帝卻遲遲沒讓沈燼回京赴宮宴。落在他人眼中,沈燼和棄子無異了。

馬車緩緩消失在夜色中,忽的,從旁邊的石獅子鑽出兩道細細長長的身影。

虞鳴懷裏揣着一封家書,回首遙望門口高懸的匾額,遲疑不定。

奴仆候在一旁,撓撓腦袋:“少爺,我們還進去嗎?”

虞老爺子昨日送信來,讓虞鳴說服沈燼同虞家結親。虞家本就是沈燼的外家,如此一來親上加親,百利而無一害。

虞鳴沉吟半晌:“你覺得……昨日的灌湯包好吃還是今日的?”

奴仆着急:“——少爺!”

虞鳴不以為然拂去袖口上的塵埃:“你家少爺請客,走不走?”

奴仆無語凝噎:“少爺就不怕老爺找你?”

虞鳴樂開懷:“他在汴京我在汾城,難不成他還能長上翅膀飛過來?再說,我那表兄連祖父都不放在眼裏,莫非我今夜登門,他就肯聽我的話了?”

話落,竟真的揚長而去。

奴仆嘆為觀止,轉而想起街頭那家皮薄肉多的灌湯包,又快步追上去了。

……

虞家的家書最後是通過門房的手落到了沈燼的案前。

光影搖曳的書房,沈燼披着玄色鶴氅,靜靜坐在竹案後。竹案上筆海如林,左幾上供着爐瓶三事,右幾上設着八方寶硯。

燃着蘅蕪香的鎏金琺琅三足爐無聲無息,似是同黑夜融在一處。

庭院外烏雲濁霧,天色陰沉沉的,像是風雨将至。

章樾垂手侍立在案前:“這是虞鳴少爺托門房轉交的書信。”

信中洋洋灑灑,本是虞老爺子送給虞鳴的家書,此刻卻一字不落,原原本本呈在沈燼案前。

信上的筆墨沈燼并不陌生,确實是虞老爺子的字跡。

章樾瞧見,只覺得稀奇:“這虞家少爺,着實與尋常人不同。”

久居官場之人,向來如履薄冰步步為營,哪會如虞鳴這般,連話都懶得轉述,大大咧咧送上虞老爺子的書信。

沈燼手指輕敲竹安全:“他如今在哪?”

章樾臉上難得流露出幾分一言難盡之态:“聽聞城外三裏處有一家香炸琵琶蝦做得極好,虞少爺等不及,天不亮就帶着奴仆趕去了。”

放眼世家大族,也就虞鳴一人有這樣的閑情逸致。

章樾低下頭:“主子,虞老爺子定下的姑娘是虞家的五姑娘,聽聞她自小養在虞老爺子膝下,與她父親虞文忠關系倒是一般。”

沈燼若有所思:“虞文忠資質平平,若非當年那事,這國子監祭酒的位置怕也輪不到他。我記得,徐季青曾是他的門生?”

章樾颔首:“是,當年徐季青告發科場舞弊,背後的人也正是……”

沈燼猛地擡膜,凜冽目光如獵鷹尖銳明亮:“……誰?”

章樾破門而出,随着夜色落入屋的,是明窈倉皇失措的一張臉。

她手上還提着一個十錦攢盒,顯然是從廚房過來的。

章樾手中的利刃遽然收回,垂首道歉:“方才是我冒犯明姑娘了。”

那利刃離明窈只有半寸之距,再晚一瞬,明窈只怕會血濺當場。

往日沈燼在書房議事,明窈從不會過來叨擾,今夜怎的如此不知分寸?

章樾心中狐疑,轉念想起虞鳴送來的書信,心下了然。

明窈即便不知虞家有意同沈燼結親,然那日老太監送來錦冊,明窈卻是真真切切在場的。

北風灌入書房,刻着新鮮花樣的槅扇木門在明窈身後關上。

珠玉簾子挽起,沈燼端坐在斑竹梳背六角椅上,眼皮不曾擡起。

明窈福身行禮:“公子,今日是冬至,我讓廚房做了湯圓,公子可要嘗嘗?”

十錦攢盒悄然擱在漆木高幾上,明窈小心翼翼将青瓷小碗捧出,那小碗是梅花式的,正好應景。

湯圓圓潤,其上還淋了桂花蜜,小巧玲珑。

小廚房的廚娘蕙質蘭心,自以為書房紅袖添香,還多為明窈備了一把烏銀洋錾自斟壺。

上好的桃花釀,在桃樹下埋了數十年,酒香濃郁醇厚。

明窈眼中掠過兩三分怔愣:“這桃花釀并非我讓廚房備的。”

沈燼淡聲,目光似有若無在明窈臉上掠過:“無妨,正好我也許久不曾吃酒了。”

竹案上攤開的不止有虞鳴送來的書信,還有一卷虞五姑娘的畫像。

虞五姑娘待字閨中,明眸皓齒,朗月無雙。

沈燼執盞淺酌,清透酒液映在他一雙深黑晦暗的眸子中,他一手扶眉,廣袖懶散垂落在半空,通身透着放蕩不羁。

不像運籌帷幄的帝王儲君,倒像是玩世不恭,無所事事的世家公子。

沈燼輕乜明窈一眼,嗓音透着閑淡:“怎麽不說話了?”

他手指輕點在書信上,紙上的筆墨早就幹透,并未泅髒沈燼半分。

沈燼聲音慢悠悠:“剛才都聽見了什麽?”

明窈眼中閃躲,飄忽不定。

沈燼:“……嗯?”

他像是有點醉了,雙眸不如往日清明。

沈燼輕聲笑,“不是還去找門房打聽嗎,怎麽不直接來找我?”

只是随口和門房的閑聊,竟也躲不過沈燼的眼睛。明窈一顆心惴惴不安,七上八下。

她擡起雙眸,淺淡眼瞳顫栗。

明窈想問的有很多,她想知道當初徐季青告發科場舞弊,背後是不是有虞家的手筆。還想知道當年那事的內幕,想知道孟少昶……

千言萬語堆至心口,最後只剩下輕輕的一聲:“公子、公子是中意虞五姑娘嗎?”

沈燼歪着頭,笑而不語。

明窈雙唇緊抿,旁敲側擊:“我在京中曾聽過虞老爺的傳言,說他平庸無能,若非當年舞弊案……”

沈燼唇角溢出一聲笑:“敢妄議朝廷命官,你膽子倒是不小。”

青緞提花靠背倚在身後,沈燼揉着眉心,今夜難得的好說話,不曾責怪明窈:“不過虞文忠此人擔任國子監祭酒……确實德不配位。”

虞文忠名義上還是沈燼的舅舅,他母親的胞弟,可落在沈燼口中,卻分文不值。

他伸手攬明窈入懷,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而易舉捏住明窈的後頸,指腹略帶薄繭,驚起陣陣寒顫。

離近了,沈燼方瞧清明窈在發抖。

他好整以暇側目。

四目相對,明窈眼中的小心翼翼無處遁形,她聲音怯怯:“那他怎麽還能擔任國子監祭酒,是原先的不好嗎?”

“不是不好,是太好了。”

上一任國子監祭酒是三朝元老,功績顯赫,桃李滿天下。朝中有一半臣子都是他的門生,關系千絲萬縷。

這樣功高蓋主的人,自然會受到君主的忌憚。

明窈心中駭然,喃喃低聲:“那場舞弊,是陛下……”

“一手策劃”四字還未出口,落在後頸處的手指陡然加重力道。

沈燼直直盯着明窈,笑意不達眼底:“妄議當今聖上,你不想活了?”

明窈一時噤聲,後知後覺自己今夜問太多了,她轉首倚在沈燼肩上,悄悄将虞五姑娘的畫像往裏塞了塞。

一番動作,自然瞞不過沈燼的視線。

他笑着低頭。

桃花釀在明窈唇間化開,酒香正濃,飄飄欲仙。

庭院外不知何時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雨打瓦檐,發出細碎動靜。

雨幕清寒,如珠玉清幽,拂落滿樹的紅梅。

青石板路雨珠點點,檐下積雪未化,又添了細雨,冷意更上一層。

金琺琅九桃小熏爐中添了梅花香餅,空中花香陣陣,分不清是熏香還是酒釀醇厚。

羅衫上灑落半盞桃花釀,酒香醉人,明窈眼中迷離,似乎也吃醉了酒。

素手無力垂落在扶手,無意碰落桌上一物,明窈猛地一驚。

回首望去,竟是虞家五姑娘的畫像。

她忙忙俯身拾起,指尖碰到畫卷瞬間,整個人忽而被重重拽回。

明窈跌落在沈燼身前,鬓間的赤金鳳尾瑪瑙步搖輕晃,蕩下片片光影。

沈燼擡眸,慢條斯理摘下她鬓間的步搖,頃刻三千青絲垂落:“……故意的?”

“明窈、明窈不敢。”

眼前暈暈乎乎,燭光落在沈燼一雙墨色眼眸,晃出無數道人影。

明窈的目光随着晃動的人影飄忽不定,耳邊細雨脈脈,她像是一腳踩在雲端。

雙眼漸起水霧,明窈輕聲呢喃:“夫君……”

很輕很輕的兩個字落下,低不可聞。

沈燼垂首斂眸,那雙深色眸子沉沉,教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不喜歡虞家?”

明窈搖搖頭,桃花釀後勁十足,明窈甚至連今夕何夕都分不清,只茫然重複沈燼的話。

“不喜歡,我不喜歡。”

明窈語無倫次,又想起孟少昶身陷囹圄與虞家脫不開幹系,目光更幽怨了。

“他們對公子、對公子不好。”

沈燼動作一頓,眼底的詫異轉瞬即逝,而後又想起明窈酒量淺,此刻興許醉得分不出東南西北,說的話約莫也是胡話。

明窈絮絮叨叨,似乎想要找出虞家的不好出來,可翻來覆去還是那幾句車轱辘話。

沈燼眸色不變,并未阻攔,只唇角挂着淺淡笑意。

他手指有一搭沒一搭敲着扶手,随口道:“倘若我真和虞家結親……”

“……結親?”明窈眨眨眼,那雙杏眸水霧氤氲,她低聲喃喃,念了三四遍“結親”,一雙柳葉眉輕輕蹙着,像是才聽懂沈燼話中之意。

“……公子、公子是不要我了嗎?”

明窈不過是一個婢女,自然做不了正室夫人。

沈燼随口附和一聲:“嗯。”

“若是公子不要我……”

眼皮沉沉惺忪,明窈聲音減弱,“那我、我也不要公子了。”

把玩在沈燼指尖的步搖突然應聲落地,沈燼唇角笑意盡斂。

像是猛獸在最後一刻終于展露他的兇狠殺戮。

“你說什麽?”

沈燼一字一頓,指骨勻稱的手指一點一點捏住明窈的下颌,往上擡起,迫使明窈的目光落在自己臉上。

他又道:“……你說什麽?”

沈燼聲音冷冽,似塞外風吹雨打的冰霜,掌中力道加深,輕而易舉抹去明窈的醉意。

眼中的迷離如潮水漸退,明窈腦中飛快轉過千百個念頭,甫一張唇,下颌再次被人緊緊扼住。

窒息和驚懼遍及全身,喉嚨一遍遍傳來痛苦疼痛,眼前大片大片青黑交加,明窈伸手想要抓住什麽,可手指擡至半空,卻只抓住一場空。

書房燭光昏暗,沈燼半張臉落在陰影中,神色不明。

他一手捏着明窈的命脈,像是高高在上的神明睥睨衆生,凡人的生死不過在他一念之間。

眼前的青黑愈演愈烈,明窈快要看不清室內的光景,她雙手握着沈燼的手腕,想要逃離那一方桎梏束縛。

可惜終究是一場空。

雨打窗棱,細密雨珠不住沖洗着瓦檐。

明窈陡然身子一空,整個人狠狠跌落在地。

新鮮的氣流竄入口鼻,似劫後重生,明窈撫着心口,面色慘白,好比空透山雪。

腳邊突然落下一物,卻是明窈先前在南天寺挂的紅綢。

她身子為之一震,倏然擡起雙眼,愕然望向上首的沈燼。

黑影一步步朝她走近,而後垂眼彎唇,沈燼目光淡漠:“你還想過出府?”

紅綢攤開,重新鋪陳在明窈眼前。

明窈驚恐瞪圓雙目。

“我竟不知,你還存了這樣的心思。”他視線緩慢落到被墨跡泅開的紅綢上,“只寫了你一人的生辰八字,是想出府後尋得良人再補上嗎?”

明窈搖頭如撥浪鼓。

沈燼淡聲:“是不敢,還是沒想過?”

“我、我……”明窈張了張唇,像是想要說什麽,可惜沈燼耐心全無。

“記住你的身份。”

滿地狼藉落在明窈腳邊,沈燼拂袖,頭也不回。

只留下擲地有聲的一字——

“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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