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月菊
六月菊
按照慣例，隔一年的六月，白澤都得回一趟三山。
倒不是有何重要之事，只是她不去，那四個人便會來雲坊探看，與其興師動衆，不如她自覺些。
都說五方神獸固守天地，那四人倒好，看守白澤。
他們是誰？
不就是以朱雀、青龍、白虎、玄武。年紀不大，思想挺老。
眼看日上三竿，磨蹭的差不多了，白澤随便收拾了一下雲坊近些日的藥材，叮囑了拾柒幾句，便出門了。
一轉眼到了三山，白澤站在門口，內心做足了準備，一咬牙進去了。熬了兩三個時辰，才終于解脫出來。
出了三山，白澤一個轉彎，去了旁邊一個隐秘的山洞——麒麟隐身之所。
山洞只是掩飾，進入結界，便是麒麟的府邸，府邸不大，但五髒俱全，只是鋪擺陳設着實清寡的很。
白澤走進去，門庭緊閉，推開門，沿着走廊，麒麟正坐在後院亭下獨自飲酒。
她一把奪過酒壺，将桌上的酒杯也悉數收了起來，“身體不好還喝酒？”
麒麟嬉笑道，“生病了不是有你嘛。”
白澤氣惱，對着他的額頭就是一記爆栗，“臭小子，身體也能鬧着玩嘛！”
他吃痛的揉着額頭，露出小孩般的模樣，道：“今日給我帶什麽了？”
白澤拿出藥包，裏面裝滿曬幹的六月菊，“喏，跟以前一樣，煎煮三個時辰後服用，一日兩次。”
方才還放光的眼睛，瞬間透出失望，忿忿不平地道：“又是藥...”
白澤聽罷刻意提高了聲音，斜眼瞪着他道：“嗯！？”
他讨好似的快速接過藥，響亮的說道：“喝！小白熬的藥，怎麽可能不喝！”
白澤得意地笑着看着他，心裏卻不住地惋惜：這孩子，明明可以回到從前那樣。
之後白澤與麒麟聊了些瑣碎，直至天色暗下來，她才回了雲坊。
拾柒坐在院子裏看星星，白澤走過去挨着他坐下，他側過頭瞄了她一眼，指着星空道：“小白，你看這星空，好漂亮！”
恍惚間，白澤仿佛聽到了那個人用溫潤的聲音對她說：“小白，你看這人間，多美好！”
白澤猛地扭頭，目不轉睛地盯着拾柒，想要找到與那個人相關的任何聯系，最終帶着失落回歸了現實。
她想她只是等得有些倦了，以至于常常幻想着他回來了。
拾柒看得認真，沒察覺到白澤的異樣，她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見了閃閃爍爍的繁星。
那光似線牽引着她，将她拉回三百年前的那段時日。
【那日的陽光肆虐，曝曬着人間，盛夏的燥熱令人的情緒也不免焦躁了幾分。
雲坊雖感受不到那般燥熱，白澤卻因為藥坊忙不停的事務火氣正盛，門口響起了風鈴聲——早前她一人的時候，怕讓來人久等而設在門口，後來嫌它吵鬧，便取下收起來了。
白澤心想是哪個倒黴客人撞在刀口上，擡頭正準備給他點不痛快，卻看到血漬混着泥濘，淩亂不堪的麒麟。
她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趕忙跑到門口将他扶進來坐下，去內室拿了衣服幫他換上，倒了一杯熱茶放到他手裏。
整個過程，麒麟如行屍走肉一般，沒有一個多餘的動作，甚至一個字都沒開口。
白澤安靜地坐那裏陪着他，看着他慘白的臉一點點染上血色，冰冷的手也漸漸變暖。
許久，麒麟帶着哭腔說道：“小白..我好難受..”
白澤見他這般心疼不已，将他抱住，手不停地輕拍他的背，用哄孩子般的語氣，道：“沒事了，我在呢。”
昔日被他們捧在心尖上寵愛的孩子，渡劫落得這般，令人看了十分惱怒，而在這之前，更多的是心疼。
他頭埋進白澤懷裏，偷偷流着淚，“小白，我找了好多地方，我好累....”
他說話聲音越來越小，漸漸安靜下來，等白澤低頭小心查看時，麒麟已然昏睡過去。
她小心翼翼将他放到床上，渡了些靈力幫他調養，再為他設了護身結界。悄悄關上雲坊的門，找去九境。
白澤怒氣沖沖的走到女娲神殿內，将方才麒麟換下的血衣扔到她面前。
帶着怒不可遏的語氣質問道：“這就是你們做的好事！”
女娲看了看衣服，看向她道：“小白，何必如此大動肝火，先坐下來冷靜冷靜。”
“何必？麒麟都跳散靈臺了，你跟我說冷靜？”
“我也不知道這孩子如此之倔..居然會跳下去了..”
“你們瞞着我，到底做了什麽？今日，統統都交代清楚！”白澤生氣地道。
“好好好，你先坐下。”女娲殷勤地倒了杯茶遞給白澤，她沒接。
她将茶放到一邊，娓娓道來整件事情：
“自古以來，上神和神獸，每逢十萬年，便要下凡歷劫一次，有助于修煉更上一層樓。麒麟自小便跟在你身邊，事事寵着，容不得一絲傷害。可是下凡歷劫，卻是為體會人間各類悲歡喜樂。
起初一切順利，麒麟去了人間，投身于一家家境優渥的人家。出生便也不受苦痛，然出了差錯，此戶人家命格有一大兇。
麒麟成年那日，盜賊闖入，血流成河，死傷百人餘，就在麒麟即将命隕之際，為了不提前中斷歷劫，我便出手救了他。
我當時也是害怕歷劫中止，麒麟會被反噬。誰知一時的仁慈徹底亂了他的命格。
他帶着傷，流落到月湖邊，昏迷過去，流入湖中的血液引來了湖底龍宮的龍女月以。月以心善，救回了麒麟的性命。
麒麟醒後，與月以日久互生情愫，那段時日，我忙着去紫竹林找大士商議悟空與三藏之事，也就忽略了麒麟歷劫之事。
後來麒麟在人界與月以成了親，待我發現之時，已是為時已晚。想着麒麟歷劫不過百年，我便也就沒有多加追究。
百年歸老後，麒麟歷劫歸來。我本以為此事就此結束。卻不曾想到麒麟根本沒有忘卻人間那段情，他竟想與龍女再續前緣。
但是你知道的，龍族乃半妖半靈，命格奇特，生如泉眼，遂世代鎮守三界河海，若是擅離職守，河海枯，生靈滅。
加之龍族壽命不過五百年，壽終正寝後便會化為泉眼，永生不得出河海。
當時月以與麒麟成親，已是三百歲有餘，加之與麒麟相伴的一世，餘下不過百年時光。
可你要知道麒麟長生，于是麒麟跑到冥界，将靈族生死簿盜走，還撕下了月以的那頁将其燒毀，想要借此阻止月以化為泉眼。
冥王上報六虛生死簿失竊，我這才知道，麒麟犯下大錯。而麒麟與月以為了躲避天界追捕，擅自離開了月湖，月湖枯，生靈滅。人界亦請令處罰龍女月以。
我不得已将二人尋回，麒麟被鎖在三山關禁閉，而月以，則是奪去剩餘百年壽命，化為泉眼，永生不得離開月湖。
我本以為麒麟年少，只是一時沉迷人間情愛，百年的時間，便會将其抛卻。
誰知他癡情不減，将天上地下搜尋了遍，最終無所獲。他跑到神殿胡鬧，為了打消他的念頭，我不得已騙他，月以墜下散靈臺，灰飛煙滅了。
誰知那孩子竟如你一般倔強，縱身躍下了散靈臺。”
女娲說完，心虛地看了白澤一眼，“事情就是這樣。”
白澤瞪着她，道：“那你為何當時不告訴我？”
“若是讓你知道因為我疏忽，造成如此這般景象，那...”
“所以你為了掩蓋自己的過錯，欺騙一個孩子去跳散靈臺。”白澤頓時怒火中燒。
“我沒想到這孩子會如此極端，我只是想讓他就此死心。”女娲解釋道。
“若非修為深，加之我在他年幼時為他元神築的結界...”白澤憤恨地道。
“麒麟之事，是我的錯。”女娲低下頭，表示着她的歉意。
“那月以呢？有沒有辦法可以？”
事已至此，白澤也知曉追究無用，只能想辦法挽救。
女娲搖搖頭，“若是有，我又何必讓麒麟受這般苦難。”
白澤心系雲坊的麒麟，不再逗留神殿，轉而回了雲坊。
麒麟還在睡，白澤坐在床邊，守着他。這孩子，做事總是喜歡讨一個真相，殊不知，真相往往更傷人。
兩個時辰過去了，麒麟慢慢睜開眼，身體恢複了幾分。
“小白，我....”他望着她，面色憔悴不已，整個人消瘦了許多，眼神悲涼。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這事不怪你。”白澤柔聲安撫他。
麒麟眼底浸出淚，哽咽道：“可我還是想找她。”
是啊，相愛了百年的人，怎麽可能如女娲所言那般輕松的抛棄，更談何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白澤不忍瞞他，告訴他道：“月以她，已化作月湖的泉眼。”
他的眼神，由悲涼化為絕望，整個人徹底垮下來。閉上眼，眼淚睡着眼角落下，打濕了枕頭。
白澤走出屋子，讓他一個人靜靜待會兒。之後去藥房給他熬藥，又去了趟廚房，替他做了些溫熱的粥。
接連半月的醫治，麒麟身體恢複了一半。
這日，他已經可以輕松自如的走動了。他從卧房出來，對白澤道：“小白，我想去趟月湖。”
她猶豫了一下，答應了他。
晌午出門，黃昏才歸來，他回來就會變得沉默不語，白澤亦未多問。從小他便生的犟，只要不願說的事，無論如何追問，均是絕口不提。
自那時起，麒麟日日都去月湖，時間如流水，轉眼一年時間匆匆撇過。麒麟的身體已然恢複大半。
那日，麒麟自月湖回來，第一次主動與白澤說了話，“小白，我想回去了。”
“回三山嗎？”她問。
“不是，回我們的家。”他一言一頓，‘我們’二字，說的格外清晰。
白澤瞬間明白，他說的是和月以曾住過的地方，“今日已晚，明日我送你吧。”
第二日。
白澤跟着麒麟，來到一座山的山洞前，那地偏僻，不用心找，根本不會發現。
遠望過去，發現三山就在不遠處，原來麒麟一直在附近，但她卻沒有早些發現，一時感到懊惱不已。
自那以後，為了更好照顧麒麟，白澤年年都會來此，來送藥，也同他說說話。
從回憶中抽離出來後，白澤緩緩開口問：“拾柒，你想擁有永恒的生命嗎？”
拾柒思索一下，答道：“不想。”
“為什麽？”她追問。
“活那麽久，會很孤單很累的。”拾柒回頭看白澤，眼裏映着星光。
天空中一聲響，看過去，不知何處，放起了煙火。煙花升到空中，随着聲響，開出一朵缤紛絢爛的花。
麒麟曾說過：“我以前并未覺得，長生是件壞事；後來去了一趟人間，我才清醒過來，我們擁有的并非亘古的生命，我們只是陷入了無盡的悲哀與無奈之中，難以脫身。”
那是白澤第一次覺得麒麟變了，他不再是她曾護着的那個童真的孩子了，他變成了如她一般知喜知悲之人。
數十萬年前，那個人亦曾對白澤說過：你這人很是無趣，就這麽毫不掙紮的躺在時間的長河裏，任由漂泊。
所以他拉着她，行過萬裏河山，漫過繁花似錦；他說紅塵煙火，熱烈而璀璨；他還說會陪着她，直到她也愛上他眷戀的人間。
白澤至今猶記得他說這話時，眼神裏令人沉迷的缱绻，也清楚記得，他消失時，他眼裏映出的自己的絕望。
你見過夏日的煙花嗎？
它們拼命的想要靠近星星，最終卻只化成黑夜裏無處可尋的執念。
神仙妖魔，本不懂情之一字；一旦動情，便再難獨善其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