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寒水石
寒水石
猴子走後過了兩月，人間迎來了格外軟綿的春。
柳絮紛飛，飄了滿天，庭院裏盡是大大小小的白色團子，微風輕揚，夾帶了三兩瓣落櫻，在空中停留半刻，最後羞羞答答的盤旋着不知隐匿于哪個角落了。
拾柒連着打了好幾個噴嚏，忿忿地揉着已經通紅的鼻子，嘴裏碎碎的抱怨：“難得這麽好的天氣，卻栽在了柳絮手上....”
白澤端了藥湯遞給他，道：“你呀，都這樣了，也不見消停。”
拾柒咕嚕一口喝下藥湯，接着再次揉幾下發紅的鼻子。
白澤在他旁邊坐下，拾柒托着腮看着窗外，忽而轉過頭問她，“小白，你活了多久了？”
白澤努力想了一下，“記不清了，怎麽突然問這個？”
他望着白澤，語氣少有的溫暖細膩，“在我沒來到雲坊前的百年時光裏，尚且覺得孤獨，小白獨自一人度過了上億年的光景，應該很寂寞吧。”
拾柒的眼裏，映出白澤不曾見過的陽光，明明小孩模樣的他，此刻看起來卻讓人覺得很安心，這樣的安寧感，讓她記起了許久前的一件事。
那時她還未修成人形，常年躲在雲澤幽陷入沉睡，迷迷糊糊中，總聽到一個聲音在耳畔低語：別害怕，有我在。
可是每每醒來後，身旁空無一人，白澤一直覺得那是夢，因為自那之後，便再沒聽到過。
“不過小白你放心，以後我會一直陪着你的。”說完拾柒沖她露出了天真的笑。
白澤摸了摸他的頭，欣慰的笑，說：“好！”
窗外，碧藍的天空，微風略過，和煦的陽光灑下來，将來人的影子投在雲坊的石階上。
只聽得門口的人開了口，“請問坊主在嗎？”
白澤走過去，打量了來人一番，一身墨色素衣裝束，面色灰暗，眼睛好似蒙着一層霧，腰間別着一把魚腸劍，手緊緊握着劍柄。
“我就是。”白澤應道
出乎意料的，他朝白澤抱拳行了個禮，“早有耳聞白雲坊，今日來此，想求一事。”
她将他請到廳堂，二人相對而坐，“先生怎麽稱呼？”
“宋夕。”他淡淡的說。
白澤揮手示意拾柒端來茶水，道：“宋先生可知我雲坊的規矩？”。
“知道。”拾柒倒了茶，放在他手邊。
“那宋先生所求何事？”
他将魚腸劍取下，放到白澤面前，“将我的一魄附在劍上，将它轉交給一個人。”
白澤有些不解，“一魄？”
“對，一魄即可，餘下的三魂六魄，任憑坊主處置。”他沉寂的眼底，映出一瞬不易察覺的光，轉而便恢複死寂。
“可否請問先生用意何在？”白澤對眼前的這個人愈加感到困惑。
“還情。”短短兩個字，從他口中出來，恍若經過了半生的氣力。
這二字，讓白澤接下來的三思勸解，就此打住。
翻手，喚出雲帖，拾柒端來筆墨，放在宋夕身前。
只見他拿起筆，手在空中頓了一秒，決絕般地寫下名字。他瞧着雲帖上的字一點點隐去，似是解脫一般，長舒了一口氣。
随後看着白澤道：“多謝坊主。”
言畢，他留下劍離開。
兩日後。
正值黃昏時分，白澤正在整理藥簿，忽而感應到來人，道：“看來先生的事已處理妥當了。”
探頭看向門口，宋夕穿着兩日前的墨色衣服，身體呈半透明狀态，眼神較之前明朗了許多，抱拳道：“有勞坊主。”
白澤喚來拾柒将劍取出，示意宋夕随她前往後院。
然後引着他來到靈幽亭——一座涼亭，白澤平日裏修煉的地方。
穿過蓮花池，來到蓮花池中央的靈幽亭。靈幽亭的結界是以蓮花為引，施靈力加數重結界，如此，便能避過三界六道的眼界。
白澤讓宋夕坐上方形石床，盤腿打坐，将魚腸劍與他曾簽過的雲帖一起，放到他面前道：“宋先生，若無交代，那便開始吧。”
話音落，宋夕閉眼。
十指交錯，手結印契，三魂七魄，應靈而散。
剎那間，宋夕魂魄散開來，散魂陣的靈線牽引着散開的魂魄光點。
白澤伸手将紅色的光點捧過來，覆在魚腸劍上，用靈力将這一縷魄注入劍內，完成之後，将剩下的三魂六魄彙集，封入雲帖內，收起雲帖，一切落定。
揮手，散魂陣消。
白澤拿着劍，回到前廳，拾柒正坐在桌旁等她。她走過去将劍交給他放回原處。繼而回到櫃臺，整理方才尚未完成的藥簿。
半月後。
一個姑娘來到雲坊，她的着裝與宋夕極其相似，只是衣袂處上多了幾處血漬。再看女孩，二十歲的模樣，長發束冠，面若桃花，眉目間卻透着清冷，眼神淡漠。
“姑娘有何事？”白澤看着她道。
她環顧了一下，冷冷地說：“受人所托，來取一把魚腸劍。”
白澤看向拾柒，會意他一個眼神，他起身去了內室。
随後做了個請的手勢，道：“姑娘進來坐。”
見她這般客氣，姑娘微微點頭走了進來，“多謝。”
拾柒取來魚腸劍，遞給姑娘。
“請問姑娘如何稱呼？”白澤拿起茶杯，倒了杯茶放到她面前。
“宋絮。”她略過茶，伸手接過劍熟稔地抽出來，目光停在刀柄下半寸處——那裏刻着一個‘夕’字。
半晌後，她開口：“這字是？”
“前幾日宋夕先生托我刻的。”白澤沒告訴她那是宋夕的一縷殘魄所化。
聽到那個名字，她眼裏閃過一瞬的光，繼而又恢複淡漠，緩緩開口道：“人都走了，留個字有何用。”
白澤不語，淺抿一口茶，勾出一抹笑，刻意提高說話聲，“宋姑娘既然不舍，又為何要動手呢？”
頃刻之間，一道銀光閃過，宋絮眼中散發着殺氣，方才的魚腸劍，已然架在白澤的脖子上，“你到底是誰！？”
白澤絲毫不懼，輕輕将劍推開，用法術幫她将劍回了鞘，道：“姑娘放心，我并無惡意。”
她看着自動回鞘的劍，似乎還是不信，眼裏的殺氣半分未減。
白澤喚出雲帖，現出上面的名字——宋夕。
“姑娘若是信我，我有法子讓你再見你師傅一面。”
她眼神松懈許多，松開握劍的手，試探性的問：“什麽辦法？”
“和我做個交易。”
“什麽交易？”
“你的記憶。”
她聽完有些疑惑，問道：“記憶？”
“對，用你的記憶換你師傅一面。”白澤細細觀察着她的反應。
她思慮了沒多會兒，就說：“我答應你。”
白澤将封印解除，雲帖中的三魂六魄紛紛飄散出來，她用靈力将它們彙集起來，只見一個熟悉的身形躍躍然出現在旁側。
宋絮伸手去摸，卻撲了個空，那半透明的宋夕淺淺的笑着，注視着宋絮，眼裏盡是溫柔。
宋絮眼神裏滿是難過，“師傅，對不起。”
宋夕不言語，只是看着宋絮，臉上寫滿心疼和不忍。
“他缺了一魄，無法開口說話。”白澤告訴宋絮道。
宋絮扭頭看過來，“為何會這樣？”
白澤揮手，将宋夕魂魄再次封進雲帖，“不便告訴姑娘。既然你已見過你師傅，那便将記憶交予我吧。”
她緊緊握着那把魚腸劍，道：“取走吧。”
白澤看向一側的拾柒，“拾柒，将湯藥端來。”
拾柒端來湯藥，放到桌上。白澤指指湯藥，“此乃寒水石熬制的湯藥，喝下即可。”
宋絮端起湯藥，一飲而盡。少頃過後，宋絮便趴在桌上昏睡過去。
“拾柒，照顧好她。”白澤拿起魚腸劍，去了後院。
一個時辰後。
宋絮睜開眼，眼神滿是陌生地道：“你是？”
白澤微笑着答：“我在途中偶遇姑娘受了傷，便将姑娘帶回來了我這藥坊。”
她眉頭蹙起，道：“那我為何不記得了？”
“姑娘之前傷了頭部，傷雖好，但記憶可能還須一段時日。”
她眉眼舒展開來，露出腼腆的笑，道：“原來如此，在下謝過坊主。”
“不必客氣。”
“那既然我傷已好，那也就不便多打擾了。”她抱拳行禮，起身欲走。
“姑娘，別忘了你的劍。”白澤掃一眼桌上的魚腸劍，宋絮扭過頭拿起桌上的劍便走。
走到門口時，白澤忽然叫住她，“姑娘，前塵往事，既已忘卻，随緣就好，莫要勉強。”
她回眸，笑若桃花，聲音清脆地答：“明白。”說完便離開了。
拾柒走過來，問道：“你剛去後院幹嘛了？”
方才白澤帶着劍去了靈幽亭，喚出宋夕後問他：“你們之間恩怨已了，你若是願意，我可助你成為劍靈，你便可常伴她身旁。”
他感激地點頭，但是禁不住好奇多問了一句，“只是，坊主你為何要幫我們？”
白澤腦中浮現出那個人的臉，他嘴角止不住的笑意，眼睛裏盛滿星辰，對她說道：“小白，你看這人間，多麽美好！”
回過神來，白澤對宋夕道：“只是覺得，你們尚有機會。”
他會心的笑，說：“坊主如此心善，定然會心想事成的。”
言畢白澤用靈力将他的魂魄悉數渡進劍裏，随後将劍放回昏睡着的宋絮身旁。
白澤笑嘻嘻地挑眉，故作神秘的道：“沒什麽。”
拾柒白了她一眼，像個老者一般嘆了口氣，無奈地道：“唉~小白你這樣，肯定又做虧本買賣了。”
白澤沒說話，只笑着看他。拾柒搖搖頭，擺着手走開了。
【江湖傳言，宋氏一門，武藝世無雙，世代皆殺手，師傅會在徒弟弱冠之年被親手殺死，因而每一代僅存一名殺手，像極了詛咒，卻是傳承。
也因此，宋氏一門，“名聲”遠揚，令人聞之色變。
二十年前，宋夕只有十七歲，他破了例，親手了結了師傅的性命。
數十年來，宋氏一門從未有過的意外。天下人都道他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甚至所謂江湖正道人士們合夥出了懸賞令：奪宋夕項上人頭，得一生榮華富貴。
然天下人，無不忌憚宋氏武功者，懸賞令頒布的很長一段時間，仍就一張白紙，未沾染半滴紅。
了結師傅沒多久，宋夕接到一紙委托：洛陽魏家，酬金萬兩。
魏家家主乃朝堂上直言進谏的文臣，多年來逐下無數貪官污吏，正因如此，美名天下卻也仇家諸多。
宋夕打點行囊，一路西行，一路舟車勞頓，馬不停蹄，第十三日晌午時分，到了。宋夕找了一家小客棧臨時歇息，等到傍晚時分方可動手。
春日裏的柳絮紛飛，借着暖陽戲谑着行人，太陽慢慢滑到西邊，偷偷藏進雲層，瞅準時間，跳進西邊。
客棧點起燈籠，引出了清冷的月色，夾雜着昏黃的光灑在街道上，一身墨色素衣的人踩着石樁躍上了屋脊，腰間別了一把魚腸劍。
行至內院，他一個跨步，輕松落在院子裏柳樹樹杈間，觀察着整座府邸的情況。
那主卧房內，燭光映照出一男一女的身影落在紙窗上。
宋夕順手擇了幾片柳葉，瞅準脖頸，只見卧房門外的丫鬟看守，脖子上一道血印，倏地倒地。
屋內的女子聽到倒地聲，出門查看，門一開，女子脖頸上也出現了一道醒目的血印，應聲倒地。
接着男子沖出來，想要探個究竟，還未邁出門檻，肩上已架了一把劍，宋夕一腳關上門，劍身的銀光照在男子臉上，眼神裏竟未有半分驚恐。
宋夕對此人瞬時多出幾分敬佩，道：“魏大人好生孤勇。”
男子微微側過頭看向宋夕，“何人派你前來？”
“不知，拿錢做事，絕不多問。”宋夕爽快的道。
“我早料到會有今日，我死不足懼，但有一事，還請答應。”男子道。
“說說看。”宋夕有些好奇。
男子扭頭，看向屋內床榻上，眼神滿是慈愛。宋夕順着視線看過去，是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嬰孩，熟睡中的面容顯得格外可愛。
男子回頭，看向宋夕，道：“孩子尚在襁褓中，今日之事，只要你不向她提及，她便只會是個普通孩子。”
說話間，孩子糯糯的小手動了動，看着實在惹人憐愛，宋夕鬼使神差般地應了句：“好！”
“多謝！”說完男子閉上眼，一道銀光閃過，幾滴血濺到門上，再看魚腸劍已回了鞘，男子沒了氣息。
宋夕走過去，抱起嬰孩，睡得正香的孩子感受到動靜，皺了皺眉，睜開了眼，澄澈的眼睛滴溜溜的看着宋夕，咯咯咯的笑了起來。
宋夕努力的勾起唇角，想要回孩子一個笑容。
打開門，宋夕抱着孩子走出來。
月光灑在石階上，鮮紅的血浸透了一簇簇的柳絮，微風拂過，屋內的燭光伴着風搖曳，照亮了近處的路，延伸向黑暗，這般看過去，像極了鋪滿豔紅色彼岸花的黃泉路。
宋夕一個騰空，腳尖輕點柳枝，躍上了屋頂，朝着暮色漸起的東方消失了蹤影。
第二日，洛陽官府貼出告示，全城戒嚴，捉拿昨夜行刺魏家的兇手并救回魏家丢失的嬰孩兒。
宋夕昨夜帶着孩子連夜出了城，天蒙蒙亮的時候，孩子突然哇哇大哭起來，一時間，宋夕手足無措，路過一戶農家時，一位背着孩子的農婦好心地提醒道：“你孩子餓了。”
這一提醒，宋夕更加無措了，自己也才十幾歲，況且男兒身，這可如何是好。
農婦見憐，幫忙喂了孩子一次，臨行時，提醒宋夕，若是孩子母親不在，牛羊的奶水亦能喂。宋夕感恩的離開了。
一路的颠簸趕路，本就疲憊不已，孩子卻也不消停，使得宋夕更加勞累不堪。幾次路過人家戶，宋夕都将孩子偷摸放在門口離開了，可是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又折返回來抱走。
看見孩子睜着清澈的眼睛，咯咯咯的朝着自己笑，便也就放棄了将她遺棄的想法。
半月的舟車勞頓，終于回到了江南——宋夕所居之地，地處隐蔽，諸多不适，于是宋夕收拾衣物，去遠處人煙稀疏一些的鎮上住了下來，一改往日的深居簡出。
為了撫養孩子，他掩去了一身的殺氣和冷漠，日日出門購買新鮮的羊奶回來喂養孩子。
眼見着春去秋來，四季來來往往，柳絮跟在雪花身後，沾染了幾度紅塵。
三年後，春。
宋夕坐在院子裏，看着不遠處的女童，咿咿呀呀的叨咕着，圓嘟嘟的小臉紅撲撲的，小腳丫不停地跑着追趕飄飛的柳絮。
一個不小心，柳絮飛進來鼻子裏，女童皺着眉，重重的打了個噴嚏，重心不穩，咚的一下坐倒在地上。女童回眸，委委屈屈的撇着嘴，沖着宋夕道：“師傅~”
宋夕滿眼的笑，走過去抱起她，“師傅帶你上街吃冰糖葫蘆好不好？”
女童方才的委屈瞬間抛擲雲外，咧着嘴笑着點點頭。
鎮上人不算多，商販卻也并不緊缺，遠處撥浪鼓搖的叮咚響，旁邊的風筝做的多姿多彩，捏糖人的老伯長着花白的胡子，糖人卻做的極快極精致。
宋夕牽着女童的手，一路走過來，冰糖葫蘆的叫賣聲悠悠的響起。
女童走過去，仰着頭看，紅彤彤的山楂裹了一層亮晶晶的糖衣，七八顆圓滾滾的糖葫蘆用竹簽穿成串，滿當當插了一圈。
女童用清脆的童聲道：“叔叔，我要兩串糖葫蘆！”
賣糖葫蘆的男子取下兩串糖葫蘆遞給女童道：“丫頭，給你，小心拿好。”
女童乖巧地點點頭，宋夕走過來，掏出錢遞給男子，女童懂事的遞給宋夕一串糖葫蘆，二人悠哉悠哉地回了家。
女童和宋夕并排坐着，津津有味地吃着糖葫蘆。女童突然開口問道：“師傅，為什麽我沒有名字啊？”
宋夕怔住，幾年光顧着照顧她，名字卻忘了取。宋夕盯着滿地的柳絮，憶起抱她回來的那年，思索了一下道：“你有啊。”
女童一聽，兩眼放光，道：“是什麽？”
宋夕寵溺地摸摸她的頭，“宋絮，柳絮的絮，喜歡嗎？”
女童露出甜甜的笑，開心的道：“喜歡！”
兩年後，宋絮五歲，宋夕便開始一點點教她習武。
十五年後。
後山傳來舞劍的聲音，宋夕走過去，二人正面切磋起來，一招一式之間，皆是點到為止的力度，刀光劍影間，出劍速度卻一次比一次迅速。
約莫過了半炷香的時間，只見兩道銀光閃過，兩把劍架在了對方肩上。
兩人幾乎同時收起劍，宋絮拱手作揖道，“徒兒冒犯了。”
宋夕輕推她行禮的手，“你我師徒，何必如此見外。”
宋絮露出明媚的笑，緊跟着宋夕走到一旁坐下。
宋絮倒了一杯茶，遞給他，“師傅，過幾日就是我的生辰了。”
宋夕接過茶，抿一口，溫柔地開口：“說吧，想要什麽禮物？”
“我想師傅陪我去放花燈。”宋絮一臉期待的盯着他。
宋夕看着眼前的人，眼裏仿佛裝着星星，發着微弱的光吸引着人，“好！”
話音一落，宋絮開心的跑回屋，準備花燈去了。
宋夕看着她歡喜的模樣，呲溜一下消失在了門邊，整個人松散下來，面色變得憂郁，眼裏瞬間蒙上了一層霧，心裏湧上一陣難過和不舍。
幾日後，傍晚時分。
宋絮拉着宋夕來到河邊，夜晚的鎮子比白日裏熱鬧了許多，漁船停靠在岸邊，岸邊的小館兒挂着一排燈籠，光映在河中，随着波動的河面，泛着接連不斷的波光粼粼。
宋絮拿着花燈，走下石階，蹲在河邊，紅色綢帶束起的黑發傾瀉下來，長長的睫毛微微撲閃着，一雙清澈水靈的眼眸，桃花般的面容在月光下更加楚楚動人，宋夕一時看得出了神。
“師傅，你快下來！”宋絮招手，示意宋夕過來。
宋夕回過神來，踱步走到宋夕身旁蹲下，宋絮将花燈遞給他，宋夕接過就要往水裏放，卻被宋絮攔下來，“師傅，要先許願。”
宋夕閉上眼，嘴唇微微動着在說些什麽，宋絮直直的看着師傅，心裏禁不住感嘆：原來師傅生得這般好看！
她想起前幾日聽到的那句：軒軒若朝霞升起，朗朗如日月入懷；形容師傅再合适不過了。
宋夕許完願，将花燈放入水中，看着順流而下的花燈，宋絮問：“師傅，你許了什麽願？”
“過幾日告訴你。”
幾日後，宋絮收到第一封委托信。紙上只兩個赫然的字：宋夕。
宋絮拿過紙，将揉作一團的紙摔到宋夕面前，“師傅，你這是做什麽？”
宋夕撿起來，耐心的鋪開，“宋氏殺手的傳承，我很久之前就告訴過你。如今你已二十歲，時候已到。”
“我不會動手的。”宋絮執拗的要走。
“你知道，當年我是如何抱你回來的嘛？”話音一落，宋絮停在原地背對着宋夕。
宋夕繼續說道：“那時，我只有十七歲，接到委托，洛陽魏家，我完成了任務，但是受魏大人臨終所托，留下了他家尚在襁褓中的嬰兒一命，我把孩子抱回來，中途幾次想要抛棄她，最終還是放棄了。後來她随我回到江南，我給她取名....”
“夠了！你不要再說了！”宋絮怒吼道，眼角挂着的淚不争氣地留下來。
宋絮強壓住心中萬般疼痛，佯裝冷漠繼續道：“我給她取名宋絮。”
宋絮整個人恍若墜入了無邊黑暗，想逃，卻挪不動腳，她已經快要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她用力咬咬牙，一字一句的道：“明日黃昏，後山。”
說罷，決絕的離開了。
宋夕用力揪着胸口的衣服，心裏如刀絞般痛，胸腔裏悶得生疼，整個人似喘不過來氣一般窒息。
第二日，黃昏。
宋夕赤手來到後山，宋絮早已等在那裏，面色變得灰暗無光，眼神沒了往常的清澈靈動，是陌生的淡漠。宋夕垂眸，眼睑蓋住眼裏的心疼。
走過去，停在距離宋絮一米多處，冷冷地道：“動手吧。”
宋絮抽出劍，劍尖指向心髒，用帶有最後一絲希望的語氣問道：“師傅，你真的希望我這麽做嗎？”
“是。”宋夕堅決地道。
“....”宋絮怔在原地，握劍的手發着抖，死命握着劍柄，手指骨節已然泛白。
宋夕見她遲遲下不了決心，身子一個前傾，劍直直的插進心髒，墨色的素衣迅速暈染開來，血順着劍身淌下來，宋絮瞪大雙眼，錯愕的看着他，手上霎時便松開了力道。
宋夕無力地倒下，宋絮倏爾回過神，俯身接住了他。
他一轉方才冷漠的臉色，努力的扯出一抹笑，道：“你看，是不是也沒那麽難？”
宋絮眼眶裏盈滿淚水，伸手去捂住汩汩流血的傷口，“師傅，你別說話了，我帶你找大夫。”
宋夕伸手握住她的手，搖搖頭，“不必了，師傅有話想跟你說。”
“師傅你說，我聽着。”宋絮用顫抖的聲音回答，生怕錯過什麽。
“我把魚腸劍放在了白雲坊，你過些時日記得去取，我托了人，傳出了你我二人的死訊，你以後，別做殺手了，找個喜歡的地方喜歡的人好好活着...”
言語未盡，宋夕一口鮮血湧上來，染紅了慘白的唇齒。
“我不要，我只要師傅，我只想和師傅在一起。”宋絮整個人徹底慌了神，這是第一次深切地覺得即将失去眼前的這個人了。
她本想告訴他，他們可以找個地方歸隐，平淡地活着，至于那些她根本不曾了解的過去，等時日長了，便也就不重要了。
“對不起，若是當年不去洛陽，你也就不會變成今日這般，但是，師傅其實..不曾後悔過..”他說話的聲音愈來愈小。
宋絮眼淚止不住的流，宋夕擡手，想要幫她擦掉，卻沒了氣力，眼睛一點點閉上，氣息漸漸微弱，終于徹底失去呼吸。
那日放花燈，宋夕閉上眼，祈求道：希望絮兒以後可以做一個簡單快樂的普通人。
寒水之石，忘情減痛，若無病痛，便無效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