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 走馬燈（慎入）
83 走馬燈（慎入）
◎記憶的回溯◎
八十歲那年, 池今夏得了一場感冒。
起初她不過以為是一場小小的感冒，直到後來感冒痊愈後。身體越來越虛弱，她有了不好的預感。
對于早已成家立業, 沒有天天在一起的子女, 倒也很好瞞過去。
可是對于朝夕相處的陳池冽，卻怎麽也瞞不過去。
人老了，身體無力得厲害。
池今夏躺在床上，看着陳池冽為自己忙前忙後, 她道：“當年去旅行, 你說希望自己死在我後面，現在想想，我真的要先走一步了。”
陳池冽把溫水放于池今夏前。
池今夏接了過來，絮絮叨叨開口：“我死了之後, 你也不要為我殉情，你要為自己活着，也要為子女活着。”
“等我火化之後, 你可以去看看美好的景色, 把我的骨灰撒在你認為美麗的地方, 也算是我陪你旅游了。”
她這樣說，似乎真的下一秒就要離去了。
陳池冽扯了扯嘴角，聲音與年齡成正比，蒼老悲涼：“嗯, 你還想做什麽，我聽着呢。”
池今夏抿了口溫水，道：“我的前半生不順, 但和你在一起之後, 想了想, 也算死而無憾了。”
“所以，陳池冽，我沒有特別想做的事情了，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在我人生的最後一段時間去旅游一次。”
這是一個大膽的決定。
Advertisement
但沒有人能比池今夏更加清楚自己的身體。
池今夏笑：“與其躺在床上等死，不如死在美好的路當中。”
她希望在生命最後的時光裏，留下的不是這寬大枯燥的屋子，而是沿途美麗絢爛的景色。
聽到她這麽說，陳池冽聲音帶顫：“好。”
當陳池冽把這個消息告知兒女時，池念秋與池時冬都沒有拒絕，反而提出了一個建議。
“既然你們都說是生命中最後的旅途，那我希望，我們一家四口一起去旅游。”
“爸爸媽媽，我們也想成為你們人生旅途當中的最後一班車。”
事情也就這樣定了下來，一家四口前去旅行。
去的城市是雲省，這也是他們第三次再次來這裏。
這裏熱門的旅游城市，風花雪月，風俗人情，應有盡有。
池念秋訂的酒店是觀景房，透過明亮寬大的落地窗，還能看到日照金山的美景。
子女幫池今夏與陳池冽處理好一切，這才離去。
夕陽西下，透過明亮的落地窗，遠處的雪山也在這時候鍍上了一層金衣，金光閃閃。
陳池冽拿起一旁的毯子，蓋在了池今夏身上，“小心着涼。”
“還把我當成陶瓷娃娃了？”
“在我心裏，你一直都是。”
聽到他這樣說，池今夏笑：“嗯，好像做你的陶瓷娃娃也挺好。”
陳池冽坐在一旁，遠處落下的夕陽穿過屋子，來到了他們的身邊。
四周一片靜谧無聲，二人靜靜地望着遠處的美景。
池今夏睜大眼睛，竭力想看清楚山上的美景，但她只感覺周遭一切虛化得厲害。
其實在來到雲貴高原前，她已經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支撐不了多久了，但沒想到這一天會來的如此快。
“陳池冽。”池今夏不确定身旁人能否聽到。
“我在。”
陳池冽連忙來到池今夏面前，他眼周泛紅，手緊緊握住她冰冷的手，聲線帶顫：“我在。”
“我……”池今夏張了張嘴，還想再說什麽，卻發現有氣無力。
其實她有很多話想和他說。
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好好生活，不要想自己。
可是這些話，都在這時候成了說不出口的奢望。
落日熔金下，陳池冽紅紅眼周藏不住的寂廖，他起身，耳朵附在池今夏唇邊。
聽不到，什麽都聽不到。
一分鐘，十分鐘。
三個小時過後。
天色早已暗沉，十指相扣的手，捂不暖的另外一只手。
盡管他竭力想把自身的熱量，源源不斷地輸送給她，企圖留住她。
終究是夜色降臨，一切都是夢。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敲門聲。
“爸媽，我和哥哥要去吃宵夜，你們去不去？”
淚水模糊了陳池冽的視線，他感到自己喉間哽咽的厲害，咳嗽了一聲，才開口：“進來吧。”
可再怎麽隐藏，還是藏不住的聲線異常。
密碼鎖打開屋門，池念秋與池時冬看着一片漆黑的模樣，開了燈。
燈光下，男人瘦削的面龐帶着明顯的淚痕，神色寥落。
父親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從不會哭，能讓他哭的事情只有一個。
“媽。”
“媽。”
兩個孩子哭着跑過來，那些甜蜜的成長在母親死去的那一瞬間，他們突然很想回到過去。
那些一直擔心的事情。
在這一刻發生了，也不想相信。
—
生前，池今夏常常說起自己的身後事，子女也都按着她的心意操辦身後事。
屍體火化之後，骨灰并未被埋葬在方方正正的墓地裏，池念秋與池時冬把池今夏的骨灰盒交給陳池冽。
池念秋聲音哽咽：“爸，媽曾經也跟我們說過，說希望親自撒她骨灰的人是你。”
陳池冽接過來。
池時冬看着父親默不作聲，提醒道：“爸，你要答應媽媽的，要好好生活。”
陳池冽很低地“嗯”了一聲。
他想在這一刻只做陳池冽。
可他是池今夏的丈夫，答應過她，不能殉情。
可他也是念秋與時冬的父親，不能讓他們擔心。
就是懷揣着這樣的承諾與責任，陳池冽沒有立刻自殺。
他與子女把她留于雪地，迎接燦爛夕陽。
也把她融入大海裏，面向大海，春暖花開。
也帶她去了峽谷，乘坐索道看了奇峰險峻的美景。
……
直到池念秋與池時冬放下心來。
“我覺得爸應該沒事了，他一向都聽媽媽的話，應該會好好活。”
“半年了，最痛苦的時期早就過去了。”
陳池冽阖眼，仍舊假裝入睡，聽着他們的談話，一言不發。
自她離開，存者傷，思念如潮水，不斷沖擊着強撐出來的鎮定。
與她生活了幾十年的屋子，思其人。
瞥見熟悉的藍白校服，憶往昔歲月。
現在念秋與時冬有了幸福美滿的家庭，也走出了母親離去的陰影，那麽現在……
寂靜的黑夜，陳池冽最終打開燈，在屋子裏，他執筆在紙上唰唰地書寫。
念秋，時冬：
當你們看到這一封信時，很抱歉，又要讓你們為我流淚。
我選擇懦夫般地留下這一封信，并不是因為我不愛你們，而是我知道，有人愛你們，他們會好好地照顧你們。
這幾天來，我知道你們一直為我擔心。說起來也慚愧至極，一把年紀了，還要你們小輩為我操心。
回想起這幾十年來，與夏夏和你們在一起的時光，總感覺白駒過隙。這幾個月來，我帶夏夏的骨灰去了各個地方，也完成了她的心願。
天氣熱的時候，我會下意識地提醒她不要脫衣，可沒人回應，我再一次清醒地認識到，她已經走了。
下暴雨時，我總喜歡摟着她，輕松地哄着她。
可如今，午夜夢回，我似乎還是不能從她去世的那場噩夢中蘇醒過來，只得反複不斷地催眠自己。
做出這個決定是我意氣用事，我想了很久。
在這三個月裏。
我身為她丈夫，帶她骨灰去于各地美景。
身為你們的父親，我也陪你們走過了人生的幾十年，現在你們也成為了別人的爸爸媽媽，也知道“放手”的真正含義。
死亡不是離開，我只是想去陪陪你們的媽媽。
不知道她會不會等我太久，下面會不會有人欺負她，也不知道我還能僞裝多久。
陳池冽的淚水落在紙上，他繼續書寫着。
——我八十一了，就請讓我任性一次。
我也想做一次重返小孩子的夢。
在寫完最後一字的時候，陳池冽合上了紙，他望着牆壁上的婚紗照。
鎏金框裏的一男一女笑着對視，福祿攸歸，是彼此不可替代的光。
他笑了笑，随即從書屜裏拿出早已準備好利刃。
手法利落，見血封喉。
他唇角上揚，意識在不斷渙散，生命的尾巴來到了身旁。
科學家證實過，人在臨終之前會經歷走馬燈。
所謂走馬燈，就是回顧人生的重要階段，也可以稱之為人生的回放。
陳池冽現在覺得，自己現在正在經歷這個階段。
他似乎又重新活了一次。
場景過得很快，好像一場電影，把自己從小到大的經歷都重新看了一次。
母親與父母圍着自己，耐心進行說話啓蒙。
“爸爸，媽媽。”
“哎，叫爸爸。”
他也曾看到自己一路讀書上學的奇聞異事，也看到了年少的衆多的朋友。
“你叫付天明是吧？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陳池冽的朋友了。”
“記住了，我的朋友可不能随意欺負別人，但也不能，任別人欺負。”
他像在平行時空，看着自己長大，也看着自己考入了崇明一中，也感覺到了與曾經的那個自己重疊。
高一軍訓，恰逢陰雨天，來到體育館。
彼時不少人起哄讓他上臺表演，陳池冽笑笑沒說話。
坦白說來，他其實并不怎麽喜歡上臺。但現在這一番場景，頗有自己不去表演，就成為千古罪人的模樣。
教官笑道：“哎，我們連能不能提前吃飯，就看你們推舉的這帥哥了。”
在教官說完這話的這一秒，人群裏想起了此起彼伏的尖叫。沒有人不想在勞累的軍訓之後，提前去食堂。
“陳池冽，來一個。”
“陳池冽，來一個。”
“陳池冽，來一個。”
……
周遭全是歡喜的神色，陳池冽在這時候看到了池今夏。
她在不遠處安靜的看着自己，神情同情，眼神憫然，沒有加入起哄聲中。
與那年一樣，自己還是第一眼看到了她。
不過這一次，陳池冽隔着人群，四目相對，他道。
“池今夏。”
腳下的步子堪堪移動，畫面陡然一轉。
真遺憾，這一次，還是沒能向她走近一點點。
畫面再一次翻轉，是在籃球賽期間。
彼時她站在不遠處，正與四班的人争吵。
付天明笑道：“本來一直聽黃昊說池今夏多好，現在看看，她人還挺好。”
那時，他是怎麽想？
陳池冽只記得那時的自己在不遠處看了池今夏許久，而如今，走馬燈的記憶碎片再次回溯到過去。
如果能重來一次。
那麽這一次，他會走到池今夏面前，笑着開口：“你好，池今夏，我是陳池冽。”
“我很早就注意到你了，我想告訴你，未來我會很喜歡你。”
面前的池今夏神色訝然，陳池冽正好看到她剛張了張嘴的時候。
畫面再次陡然一轉。
走馬燈的碎片穿越了時間，來到那時還是四班的池今夏悄悄來到一班，她在陳池冽的書屜裏塞下一封情書。
只不過那一次，他沒看到。
記憶碎片裏，陳池冽推門而進。
在池今夏惶恐不安的目光當中，陳池冽拿起書屜裏那一封帶有梧桐挂墜的情書，他沒有拆開。
因之前池今夏再次送給他時，早已完全記下。
“池今夏，我喜歡你。”
陳池冽閉上了眼睛，這一次沒有像之前那樣的場景轉換，時間反而停在了這一刻。
耳畔傳來池今夏懷疑，外加不确定的聲音。
“我信。”
在她說完這一句話的時候，走馬燈的電影畫面再一次轉換。
期間與池今夏有關的記憶一幀幀播放。
與她參加運動會，
與她共去實驗室，
與她前去圖書館。
……
一樁樁，一件件，時光的潮水并未沖褪這些回憶，反而在記憶裏愈發的鮮明起來。
畫面來到高二，那天是愚人節，也是她的生日。
趙藝與池今夏進行激烈的争吵，那一封丁白茉的情書，也被池今夏認下。
記憶中的自己，在碎片記憶裏，還是說出了那一句話。
“情書是我送給她的。”
場景仍舊沒轉換，周圍的人仍舊神色生動。
這一次，當年無法宣之于口的話，在這一刻，陳池冽緩緩開口。
“池今夏，我也想送情書給你。”
四周響起了驚呼。
陳池冽目如春水，望向池今夏，清冽的嗓音無比認真：“池今夏，我喜歡你。”
“是真的，不是愚人節玩笑。”
四周響起了驚呼。
“我草，這算大佬公開表白。”
“絕了，要是陶虹知道，不得氣急了。”
不知從何處的燈光斜斜落下，四周一切都變得虛幻無比，只剩下池今夏無比清晰的面容。
可漸漸地，這面容也在逐漸的變化。
是十五歲膽怯害羞的她，
是二十歲獨立明媚的她，
是三十歲自強迷人的她。
……
最後的最後，是八十歲死去池今夏的面容。
陳池冽眼前突然感到一陣炫光，短暫的目盲之後，眼前出現的是池今夏八十歲的容顏。
她向他伸出了手，她說。
“陳池冽，我知道你會來。”
陳池冽感覺渾身無力，他垂首望着自己手已快速變得皺巴巴，像是經歷了那麽一個輪回。
這是老了後的他，也是最後的他。
時間像一個閉環，在這時候他的電影似乎也到了尾聲。
陳池冽喃喃開口：“等我很久了。”
池今夏笑：“不久，我覺得剛剛好。”
陳池冽伸手，握住了池今夏的手。
在這一刻，似乎電影落下了帷幕。
而有關于他們新的未來，正在開始。
【作者有話說】
走馬燈也算if線了，滿足男主當初高中愚人節沒說出口的告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