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 2
Chapter 2
老李的葬禮定在這個月八號。
收到通知的那天,我正在小廣場上喂鴿子。電話是老李兒子打來的,信號很差,變聲期的嗓音混着電流聲與風聲,聽着剌耳朵,活像過去老家彩電時常跳出來的雪花屏。電話裏那個雪花屏似的聲音告訴我,這個頭發稀疏、性格古怪的中年男人死于急性腦梗,在初夏冷而耀眼的陽光裏,他連人帶電動車臉沖下倒在從城裏回家的羊腸小路上,兩個小時之後才被發現,連叫救護車的必要都沒有。
我又撒了一捧面包屑。北邊兒的小學校放學了。刺耳的放學鈴與小孩子的尖叫聲幾乎同時響起,廣場上的幾十只鴿子幾秒之間就全部離地遠去,只留一地面包屑,混雜着沒吃完的油條一起躺着靜待踩踏虐待。我挂了電話,略略坐了一陣,左手扶着長椅扶手,右手拄着拐棍,一用力,站在一地狼籍中,在初夏的冷風與孩子們的碰撞中颔首,為死去的老李而悼念。經過我身側的孩子們以一種天真無邪的嘴臉故意撞擊着那木制的拐棍,證明着生命價值的無底課題。
老李的死,就在這雪花屏似的跳躍又混亂的季節裏悄無聲息地發生了。
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囑咐過樓下大媽幫忙喂喂廣場上的鴿子,我就坐上了去老李家的車。和前一天的天氣截然相反,今天就像突然進入盛夏,熱得匪夷所思,拐棍都有被曬出油來的嫌疑。我把手放在窗上,熱浪就像狗的舌頭,溫熱又潮乎乎地舔舐我的掌心。我忽然想,老李要是還在,這個天氣準會躲在村裏不知名的小店兒裏,一邊跟人談天說地,一邊偷偷地把手放在冷櫃的玻璃櫃門上,讓那股涼氣從掌心,一直流淌到頭發絲兒,好像他還是當年工地上,那個窮得吃不上飯的青年。
我認識老李那個時候,我們家才剛剛置辦得起空調。老李家還不如我們,一到夏天就指着兩個時常罷工的電風扇過活。當年的老李還在工地上打工,我趁着暑假,在工地上做了會計,因為這點緣分認識了老李。當年的老李身體壯實,頭發也還沒有現在這麽少,而且十分熱衷于幹活,我能跟他聊上幾句的時間,只能是午飯的短短幾分鐘。
其實老李不是什麽惹人關注的人物。他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工,只不過比工友們多讀過兩年書,只不過喜歡讀書卻沒有能力再讀下去,僅此而已。在那個廉價勞動力還十分吃香的年代裏,他那不上不下的學歷顯得不值一提。三十多歲的老李是一首從漁船和工地的交替中結出來的民謠,曲調優秀,填詞真誠,但永遠也無法比肩商業口水歌的點擊量。我喜歡民謠,可是我更想掙錢。
老李的打工生活以失手掉落材料砸傷了我的右腿為終。老李被掃地出門,我還好一點,拿了一份還算說得過去的賠償金。那年的深秋,老李跟我一起走出醫院,穿着泛着鹽漬的深藍色洗成天藍色的襯衣,順着褲子口袋抽出一根微微潮濕的煙問我借火。我看着他被火光映得微微發紅的眼白,終于什麽也沒說。
彼時的老李,正在從骨子裏散發出一股大海的腥鹹味兒。
我到老李家的時候,他兒子剛剛抱着他的骨灰盒回來。黑色的小盒子是最普通不過的木制品,抱在懷裏,還不如老李兩只手加起來大。老李兒子瘦得像我的拐棍,抱着他爹的骨灰盒,五官皺到一起,連哭都哭不出來。
我問他,老李去城裏幹什麽了。
老李是去城裏買書了。不是他兒子上學用的,是他自己想讀的。老李兒子說,老李是個寧願一天少吃一頓飯也要去借書、買書的主兒,昨兒還托夢告訴他,叫他抓緊趁着不下雨去路上把他買的書撿回來,別糟蹋。他抱着他爹骨灰盒回來,走了飄蕩着他爹靈魂的那條路,一手推着報廢的電動車,電動車車筐裏,拾着他爹掉了一地的書。
好像是為了印證老李的話多對,剛剛還豔陽高照的天忽然陰沉下來,空氣悶熱,像是馬上就要落下傾盆大雨。我撐着拐棍站起來,翻了翻老李那些書,猝不及防,在某一本的封面上看見自己的名字。金光閃閃的大字號成功學标題壓在上面,把我的名字擠得那麽小,比壓在五行山下的孫猴子還可憐。
我的拐棍突然不受控制地用力掙脫了我的右手,卻又似乎是由于用力過猛而失去平衡,猛地摔在地上。一聲脆響之後,我似乎看見它晃了兩晃,接着便不動了。安靜,一動不動,一如老李死去時的安詳。
我的腿在成為成功學大師的第三個年頭奇跡般地康複了。老李的葬禮很小,沒有多少人還記得他的名字。送過葬,我在老李拼過命的海灘上坐下來,聞腥鹹的海風。陰沉沉的天把大海壓得很低,然而它卻狂嘯起來,雄獅一樣地扭動着毛發蓬勃的頭顱,竭力掙脫天的壓制,即使根本沒有可能把天壓在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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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鷗在我周圍盤桓着。初夏的悶熱裏,我從包裏找出幾塊面包,卻并無海鷗願意上前,反而向着遠處飛去。我轉頭,看見幾個曬得黑黝黝的小孩舉着油條,吸引了多數海鷗的注意。金色的喙銜着金色的油條,比太陽還耀眼。
我翻開那本沾過老李靈魂的成功學,無聲地在扉頁寫下一句廢話:
“海鷗永遠不會是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