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我明白的
我明白的
同臨柏相處了這麽些日子, 趙予墨早早就發現臨柏對任何東西似乎都沒有占有的念頭,也從不會主動的要求和索取。他很清楚,都是那座吃人的高牆, 吃掉了臨柏的親人, 吃掉了他的少年意氣, 也吃掉了他的種種欲求。
把人變得不像人, 把鬼變得更像鬼。
趙予墨一直期盼着臨柏能向自己要些什麽, 至少, 看到中意的東西, 會主動跟他說, 我喜歡這個。
但臨柏卻一句都沒說過。
就算他渴了,餓了, 也從不向趙予墨主動表達, 而是優先選擇自己完成。
能完成就完成, 不能完成就一直憋着。
很氣人,又很讓人心疼。
趙予墨一直琢磨怎麽才能讓臨柏主動地向他表達欲求, 但又不願意用任何逼迫他的方式,于是便只能一直溫養着,充滿耐心, 等待臨柏自己邁出那一步。
他也想過很多次, 臨柏第一次向他表達訴求會跟什麽有關。
或許是想穿男裝, 或許是想再去院子裏騎馬, 再不然就是想出門散步,諸如此類。
卻沒想到臨柏第一次向他主動表達欲求, 要的, 只是讓臨柏看他。
而且,還給臨柏惹哭了。
他不愛哭的。
趙予墨低下頭, 看着少年委屈巴巴地重複了兩次你要看我,就知道自己實在是把人欺負狠了。他眸光一軟,等臨柏寫完,才慢慢握住他的手臂道歉。
“我會,今後我都會一直看着你。”
就像從前,就像之前他能看見臨柏的每一次,他都不會再挪開目光。
“對不住。”趙予墨說着,擡頭看向臨柏。
只見他正抿着唇,很努力地憋着新的淚。但他眼眶和鼻尖都紅撲撲的,早在眼眶蓄下的清珠再又一次擡眼看趙予墨的時候,就像斷了線的珍珠,奪眶而出。
趙予墨看的清楚,手也比腦子動的快,等自己反應過來的時候,手掌已經捧握住了他一邊臉頰。
拇指指腹沿着卧蠶緩緩擦撫,在臨柏又一次眨眼,墨色的羽睫輕輕在指腹拂過,他又擡起眼,望向趙予墨。
然後,那些令少年煩惱的淚,便連成串,慢慢流淌,潤濕趙予墨手指的同時,也叫他手掌添上一絲熱意。
他哭的實在委屈,連睫毛上都挂上了一點小小的晶瑩。趙予墨瞧了,曲起手指,用食指的指背去幫他擦拭。
然後又忍不住用其他手指的指背去撫摸着臨柏的臉頰和鬓角,後者眼角濕漉漉,乖乖任他動作。
大致确定了臨柏不願離開的心意,趙予墨二話不說,将那送人離開的馬車改成回家的代步工具,牽着眼角還有點發紅,卻已經止住眼淚的臨柏往回走。
回到家,關起門來,趙予墨才拉着臨柏在桌案邊坐下。
這會兒兩人都整理好了心情,趙予墨也按耐住了滿心的狂喜和激動,逼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壓低了聲,小心翼翼詢問着臨柏:“你一直能說話?還是……”
臨柏會說話這件事,雖足夠令趙予墨驚喜,卻不止于到達狂喜的地步。他之所以如此激動和喜悅,全都是因為臨柏願意為了自己開口這件事。
守得雲開見月明,臨柏邁出的這一步,正意味着他願意向自己敞開心扉了。
可相比滿臉寫着高興的趙予墨,臨柏這會兒卻又些羞赧。為自己沒骨氣的哭,也為他十分難聽的沙啞聲音。
他真沒想過自己的聲音居然會是那樣的。
臨柏甚至在想,娘當初逼他裝啞巴果然是對的,全然不知他只是太久沒發聲,沒掌握好罷了。
聽着趙予墨的詢問,臨柏捧起他的手慢慢寫字。
【一直。】
【母妃擔憂我言多錯多,便叮囑我不要再開口。】
趙予墨在臨柏寫字那會兒,用眼角餘光偷偷瞥向桌上的筆墨紙硯。唇角因臨柏下意識選擇自己,而沒選擇筆墨而揚起了微妙的弧度。
臨柏哪裏知道趙予墨心思比他還歪,寫完字就盯着他瞧。後者連忙收斂了一下神情,讓自己看起來至少沒那麽吓人。
沉思片刻,趙予墨又道:“先皇後可曾說過,非要你舍棄皇子身份,扮作公主女兒身的原因?”
臨柏在他手裏寫着:【我懂事以來便是如此,母妃亦不曾告知我真相。】
趙予墨想,先皇後應該是來不及告訴他。
先皇後去時,臨柏也才五六歲。那是個什麽年紀,趙予墨那會除了耍矛舞槍,撒尿和泥,就是被老爹追着揍。
臨柏卻得被關在那小小的宮裏,還不能說話。
唯一可以依靠的母親也在那時離他遠去…
趙予墨嘆了口氣,糾結着自己要不要這麽殘忍去揭臨柏的傷疤。
他看了臨柏一會,最終還是決定相信他的承受能力,問道:“那你可知先皇後是因何自缢的嗎?”
少年垂着眸子,沉默了小半晌,才慢慢搖頭。
【我只知母妃看了一封信,第二日我再一睜眼,她就吊在了屋外的樹上。】
臨柏眼神有點空,張了張嘴,好似試圖同趙予墨說話。可發聲對他而言實在困難,臨柏只悶悶的“額”了一句,便閉上嘴,改用寫字。
【她吊的很高很高,中午就被人瞧見了。不久之後,宮內就進來了很多人,将她從樹上解下,帶了出去。】
吊的很高很高…
先皇後是怕自己死在宮裏沒人發現,沒人收屍,讓自己的兒子同一具屍體日夜作伴?
趙予墨都不敢想,那個年紀的臨柏看着母妃吊死在自己面前,該有多恐懼絕望。
他摸摸攥緊臨柏,且問:“那封信寫的是什麽內容?”竟叫先皇後看完就選擇上吊,連兒子都不顧了。
臨柏抽了兩下鼻子,好像是在城牆哭那會兒的餘調。
【那會兒我不識字。】
趙予墨默然。
看樣子,先皇後是一個字都沒說。
這使得趙予墨思慮更深,開始懷疑先皇後是不是被那封信給逼死的。
但這只是懷疑,趙予墨暫且不好說出口。
接着,他又多問了幾句,發現臨柏知道的事确實不多。趙予墨便想,那就從其他地方下手再查吧,總之,他要的只是能護臨柏周全。
沒想到哭比騎馬還累人的臨柏剛吃過晚膳就開始犯困。趙予墨見狀,領着他在院子裏逛了一圈消食,就放他去沐浴,兩人準備着就寝。
失而複得,情緒大起大落的趙予墨躺在臨柏身邊卻怎麽也睡不着。他不禁回憶起臨柏紅彤彤的眼睛,眼角濕漉漉的淚,還有他開口說話時,略有沙啞,青澀又委屈滿滿的嗓音。
他說他明白。
趙予墨唇角壓不下,心道臨柏明白了…
等等。
他唇角一僵,頓了一頓。
臨柏明白了什麽?
明白他的心意,還是?
還閉着眼的趙予墨開始回憶自己都說了些什麽,而後,他猛地想起開頭的那一句。
“你大概不明白……”
趙予墨猛地睜眼坐直,心髒跳的厲害。
臨柏明白?
他明白他騙他,明白晨痛應當是兩情相悅,明白他在占他便宜?
他都明白?
即使明白,他卻還是走了回來,留在了他的身邊?!
趙予墨正欲看向臨柏,卻眼尖地發現床尾有一處微微拱起,疑似紙張往內卷起的一個角。
擰着眉抽出角落裏的那團書冊,趙予墨一下就瞧見了上頭醒目的《三字經》三字。
他怔了怔,才想起這是馮二狗送自己的新房禮物。
那會兒他一腳踹到床下,後邊都忘記了它的存在,怎麽今兒會出現在這?
而且看這個折疊的痕跡,似乎有被人翻閱過。
耳旁忽的傳來窸窸窣窣的細碎聲響,趙予墨回頭看去。眼睛微微發腫,披頭散發的臨柏手撐着鋪面坐直身,正好也在看他。
努力把眼睛睜得大了一點,臨柏瞧見趙予墨手裏的三字經,偷偷又紅了耳廓。但他也不閃躲,而是挪過來,捧着趙予墨的手寫字。
【我明白的。】他寫。
【所以你不算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