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抵足同眠
抵足同眠
鐘離遙及時的揪住了人, 那眉輕輕挑起,一縷笑藏在嘴角,隐忍着、越發顯得意味不明。
兩人微喘着靜坐, 四目緊對,細汗亮晶晶的, 熱裏更濃的熱。
再看謝祯,一張鋒銳的臉龐早已卸去了乖順。那幽深的目光裏,分明寫着果決與輕狂,那冷湛的獠牙,分明帶着一種危險試探與挑釁——
鐘離遙神情微妙, “謝祯。”
“兄長, 我在。”
那一句“我在”, 向來由上位者所說。緩緩二字,一貫承載着某種勢在必得的底氣,此刻, 終于從将軍的口中說了出來。
鐘離遙盯着人良久, 未尋出半分端倪, 遂輕聲笑了笑,“罷了,朕倦了。”
他說罷, 便攏好衣襟,欲要下榻, 那足尖不等點上榻前玉階, 忽然腰上一緊,眼前一道黑霧, 就叫人撲倒了。
謝祯只埋進人懷裏,“兄長陪我吧——日後, 又不知哪年方能這般相聚。今夜雨水濃厚,下的這樣疾,最是能安心歇卧的光景了。兄長只賞我靠一靠,可好?”
鐘離遙撥不動人,只笑道,“謝祯,你這混賬,休要跟朕讨同情。”
謝祯将人鎖在懷裏,緊緊抱着,嗅了又嗅,那耳垂、脖頸、臉頰,處處的輕咬細吻,纏綿着舔一舔,又不知道哪處下手似的,只好低聲笑道,“兄長——兄長好香啊,饞的叫人都想咬一口。”
鐘離遙叫人氣笑了,“再這般磨人,朕便喚鷹爪軍将你拖出去。”
謝祯去剝人衣衫,剩了裏衣端莊穿着,那唇柔柔吻在人的耳邊,聲音輕的似有若無,“哥哥,饒了我這一回吧。”
那十幾年前親昵的稱呼叫人這樣喊出來,怎麽聽都帶着一種莫名的蠱惑和缱绻,鐘離遙一滞,肺腑不由使喚的緊跳起來,耳頸也成片的浮漲起一層紅潤。
始作俑者仍不知覺,只低低啞啞的笑,十分滿足似的裹緊人,“哥哥…哥哥——要是可以永遠抱着你,就這樣一直抱着就好了。”
鐘離遙摟着人,輕輕摸着他的腦袋,也只是笑。也不大會兒的功夫兒,他便聽着懷裏人呼吸均勻,安靜的睡過去了。
難得同衾,那窗外的風雨倒是吹拂的人心焦。如今,他的祯兒已二十有三了,雖有少年氣,那心性卻越發幽沉,到底不是少年人了。
鐘離遙吻了吻人的額頭,目光柔軟,心道将軍如今有立世之能、亂世之狂;心中雖疼惜,手下卻也無措;守不住、留不下,也舍不得送遠——他流着淚勸谏自己成婚,不知又是什麽人給出的主意、吹的賢風。
酣眠的人不知他在想什麽,只是又挨緊身子,抱得人更結實深重些,風雨夜裏的一點清冷也被這暖烘烘的一團驅散了。
“祯兒此戰,若三載可勝,朕便封天下口舌,選世家子弟入東宮,承繼天下,為了你,背一次罵名。千載功過,任他後世評議罷了。”
他頓了頓,緩緩嘆息道,“若三載不歸,朕便娶妻生子,你我日後,只隔一道君臣的賢名,各自……守着這百代河山、萬萬生民,也如同守着彼此的忠情了。”
謝祯呼吸輕輕的,神色恬淡,然而那哭過的鼻尖、眼尾仍泛着紅潤——他夢裏正香甜,與君把盞醉卧花下,猶不知那耳邊字句平靜輕柔的杜鵑聲——啼血,也不過這般忍痛罷了。
“兄長…”他呓語,而後笑着失音。
将軍那柄刀仍挺拔精神,但也只乖乖的挨着人,不曾作亂。
鐘離遙失笑,盯着人看足,才遲疑着想拿開腰上那緊裹的手臂,卻又叫人更蠻橫的鉗住了。将軍睡的香,力氣卻半分不曾放松,真真兒是讓人哭笑不得。
“混小子,你睡得倒香,哪裏有這樣抱着人不撒手的。”
鐘離遙拿手指點了點人的唇,又刮了下人的鼻尖,奈何實在是掙脫不開,顧忌着不想把人弄醒,遂也由他去了。
翌日清晨。
朦胧中忽覺得脖頸、耳邊輕癢,鐘離遙撫弄了一下,卻叫人捉住手也吻了兩下。他睜開眼去瞧,便見那樣一雙亮晶晶的眸子癡迷緊盯着自己,一時愣神兒住了。
但手臂和半邊身子酸澀酥麻的感覺,叫人很快就反應過來。
“兄—兄長。”
謝祯接住迎面一腳,一個滾翻在地上,笑眯眯的單膝跪好了,“眼瞧着天明了,兄長昨夜睡的可好?薛氏已在宮門跪了一個時辰了,我來伺候您更衣?”
鐘離遙撐起身來,“将軍不必替朕挂心,還是速速正冠候朝去吧,誤了時辰可要罰俸挨板子的。”
謝祯忙跪到榻前,擡出手臂去扶人,那眼力見兒和敏銳心思哄得人愉悅。鐘離遙倒也不慣着他,撥開人,笑笑,“別跪着了,去罷。”
那天,謝祯赤膊露背、胸前淩亂墨跡,抱着兩件薄衫從殿裏出來時,顯得狼狽又愉快。
這幅場景詭異且奇幻,所有人印象都很深刻。然而,對此印象最深刻的,還是徐正凜,他大概永遠也不會忘了這一日。
因為,就在他寫了一句,“祯,與上卧起,雨夜侍上于宮中,日即正冠而朝”之後,他分明看見了鐘離遙露出了複雜、困惑到委屈的表情,再之後,就叫人給平級調任了。
唉,日後不能守在君主左右,就等于被貶官了,而貶官,則意味着他不能光耀門楣了。每每思及,徐正凜便偷偷抹淚,傷心十分,但最後,他也沒想明白,到底是什麽緣由。
不僅是他,今日朝上一位多嘴的臣子,也跟着問了,“聽聞将軍昨日留宿宮中,可是有什麽特別安排?聖上與将軍有君臣之分,到底不能同幼時一樣了。”
再者,将軍造反的事兒還沒個定論呢,這可關系君主安危……這句話,他沒敢說出來。
旁邊一位扯扯他的袖子,壓低了嗓子,“你又不是不知,将軍是個頗肉麻的武夫,時辰晚了在宮裏住一住,有什麽的。”
“王大人消息靈通,哪裏聽來的呀?朕怎麽不知呢。”
“額……臣,臣是,”王篤忙道,“今日早間路遇薛氏在宮門跪候,因問了一句,旁邊卒子答:已上禀了,将軍回話說,讓其跪候等着便是,不可擾了君主清夢。臣只是猜想……”
謝祯答道,“大人多慮,祯早間入宮,有要事禀告,見君主未醒,便于殿中跪候,恰逢仆子來報,便有此一出。”
鐘離遙從袖中掏出謝祯的腰牌、軍牌,叫人遞送下去,只留虎符在手,“将軍昨兒也落下幾樣東西,今日,朕歸還你。這虎符,一時也無甚用處,便由朕暫代你保管幾日。”
二人言語往來,把群臣震懾了一番。大家從這字句裏,卻揣摩出幾分多餘的意味來:君主竟兵不血刃收了人的虎符!如今,五十萬軍權盡數歸上所有,這是多大的氣魄和帝威啊。
他們越琢磨越不對勁,難道謝将軍昨夜是被人扣在了宮中?抑或是這君臣二人,雨夜達成了某種一致?還是說謝将軍今晨迫不及待入宮,便是為了此事?
連腰牌、軍符都收了,現今當着群臣的面,給人賞回來,好一出下馬威啊。看這局勢,應該是君主棋高、仍勝一籌。如此說來,謝将軍謀反一事,恐怕真真假假,只有他二人心知肚明了。
群臣在糊塗中好像全明白了。必定是君主生疑,借謀逆之事扣押謝祯,收兵繳權、敲山震虎;謝祯入宮跪候、請人開恩,才有了眼前這一幕,君主憐惜往日恩情,便賞還了兩道牌子。
瞧着衆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鐘離遙微微笑,故作‘此地無言三百兩’的解釋道,“謝将軍勞苦功高,忠心耿耿,朕只是體慰至此,讓将軍能安心歇息幾日,諸卿不必多想。”
衆臣忙擺手,“沒,沒多想。”
主要是,也不敢多想。
帝王的深情與信任,到底哪一個更難得,實在不好說。《備內》有言,“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則制于人”,鐘離遙自然是信他的,但無論那信任有幾分,身為人君,都不必拿天下去賭——至少,那八州的權力都須緊緊凝聚,化作君主腳下踩的踏實的方寸地。
既讓衆臣打消那功高輕狂、天下易主的疑慮,也間接的握緊了權柄,更讓天下人知道,過去、現在、抑或将來,他鐘離的江山,都容不得別人說了算。
至高的榮光與權柄,他想賞,便賞,想收,便收。
猶豫間,趙固開口,“君主,誅殺叛賊的氏族名單,已列的清楚,三百家連同家仆子嗣,四千餘人,均以入獄查抄,無一錯漏。臣已呈報律司府,待您過目後,便依律斬首流放。”
“十歲以下的子嗣、查明不曾參與的妻女、年逾古稀的翁妪,無辜之流,查驗清白,免罰為庶,也就罷了。”鐘離遙說道,“仆子家丁,未有從犯,也就減至二級,算作小懲以戒便是。”
減至二級,也就是說杖刑、鞭笞抑或同級最少的刑罰,以半數或更少。
“此雖仁德,恐怕再有後患。”趙固提醒了一句,“雖無從犯,不曾參與,但知情不報,卻也不算清白。”
“四周起禍,一是兵甲的緣由,二在敵國外邦參與,三是朝中過往的‘砥柱中流’,昏聩密謀。兵甲已盡數收服,各地封了徹候鎮守;恩邦滅國、荊楚儲君被擒,割地稱臣之後,恐怕再難有多餘精力,西北大軍在押,只等西鼎告饒。別的——朕相信,諸位愛卿都是忠君愛國之人,斷然不會找到第二個鐘離啓,抑或做第二個張愈的。”鐘離遙淡淡笑着,“如今,縱是随他們去,也無力再起禍患了。”
“那……君主打算如何處理鐘離啓?”
“暫且押他在牢,仔細對待。朕自有打算,此事,諸卿不必再管。”鐘離遙擺擺手,“查抄問斬之事,便讓安平候協理操辦。”
鐘離策聆诏,仔細算起來,這還是他接手的頭一件要事。
接着,鐘離遙又笑了,“來人,傳薛氏入殿罷,這許久,也該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