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亂臣賊子
亂臣賊子
月底, 蘇玉山實在按捺不住,與州府問了一遭因果。
這邊,他剛從官邸踏出門來, 就迎上了謝祯的轎子。這頂轎子還是州府派遣與他來往的,慣常騎馬的武夫, 如今也學會了坐轎——蘇玉山覺得,實在不是什麽好兆頭。
他淺淺的颔首,行了禮,肺腑沉甸甸的憂痛着,仍沒忍住去看謝祯的面孔, 似乎想盯出什麽端倪來。
不過, 謝祯卻只是看了他一眼, 連招呼都沒打,便疾步入門去了。
莊诠禮今日着冠朝服,正襟危坐于廳堂之中, 那額上雖生了一層細汗, 雙手卻冰涼。不知為何, 他緊緊握住的那一柄兵符,卻平白的燙人。
相比而言,謝祯的穿着卻顯得随意的多, 他坐在高座上,靜靜等着莊诠禮開口。
莊诠禮遲遲不開口, 這兩人就都沉默着, 只不過,一個視死如歸般沉重, 另一個卻氣定神閑,耐心十足。
良久, 莊诠禮終于說話了,“将軍...執意如此嗎?”
“莊大人這是何意?謝某是來替江阜守太平的,為國奔波,有何不可。”
“将軍...變了。”
“變了?”
莊诠禮緩緩跪下去,又擡起頭來看謝祯,神色肅穆而決絕,“十四年前,下官在君主生辰宴上第一次見到将軍。自此,将軍得君主賞識與寵愛,得以禦馬騎射、習文識字,又得以鞍前馬後,建功立業。那戰報上的‘思兄甚切’言猶在耳,将軍卻成了倚功自重的賊子,日日笙歌、與馮氏厮混一起,下官雖不知将軍在盤算什麽,但是,下官仍要勸您自重,勿要辜負君主這十四載恩寵。”
“恩寵?”謝祯垂下眸去,輕輕的笑。
莊诠禮毅然答道,“是,下官無能,無力揚兵以報君恩,但是将軍,卻有的是雄才與機遇,如今為何要與敵勾連,生那反叛之心?”
“莊大人,如此說來,你早就知道馮氏有反叛之心了?”謝祯陡然冷了臉,“大人口口聲聲說着忠誠,卻瞞而不報,是何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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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莊某糊塗,擔心受到牽連,才瞞而不報。得知君主已遣人盤查,便想順水推舟,為君主在其中斡旋,奈何……君主派來的人,已遭将軍毒手。”莊诠禮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将軍若想要兵符,便踏着莊某的屍首來取——莊某也算,忠誠報君、不辱我莊家門楣。”
“好一個忠誠報君!”謝祯道,“莊大人若是追随謝某,到那時,謝某定給你封個高官。”
“君主乃天人,生則有異才,束發始禮、舞象即政,七年政事調理、風和雨順,乃當世之明君,莊某無用,縱死無以報,但莊某明是非、識忠義,今以命獻與君主,為我終黎世代!”莊诠禮閉上眼睛,高舉兵符,“莊某已寫了箋子上奏君主,還請将軍好自為之。”
空氣裏陷入一種微妙的氛圍,莊诠禮仍沒有感覺到殺意。
半晌,他睜開眼,見謝祯似笑非笑盯着他看,“莊大人就不怕——謝某殺了你全家老小嗎?”
莊诠禮決絕答道,“君子忠義,豈為外物所累,今縱死,是為喜事一樁!”
謝祯嗤笑一聲,一腳踢開人,彎腰撿起兵符來,“謝某今日不想殺人,更不愛殺忠臣、賢臣。再者,莊大人這身子骨,想要兵符,難道還真須殺了你不成?”
莊诠禮從地上爬起來,抱住他的大腿,竟嗚嗚的哭起來,“謝将軍,你為何這麽糊塗啊!君主待你,難道不好嗎?你這...你這讓我可怎麽跟君主交代、怎麽跟我莊家列祖列宗交代啊!!”
謝祯不耐煩道,“讓開。”
莊诠禮死拉着人不放,“謝祯,你這賊子,逆君主而行,天必亡你!”
“啧。”謝祯垂目,嗤笑一聲,一個手刀給人打暈了。
謝祯拿了兵符、收了兵權的第一件事,就是整編駐軍,演武練兵,日夜不歇,那聲勢恢宏,讓整個江阜的形勢一下子嚴峻起來了。
這下,不光江阜的百姓緊張,就連上城,也有許多人坐不住了。
“謝将軍不去打恩邦,為何在江阜收了兵權鬧起來了,聽說莊大人給君主上了箋子,到底是什麽景況?”
“不知道呢,恐怕不容樂觀。”
去上朝的大臣低聲竊竊私語着,又拉住房津想攀談幾句,被他攔住了,“諸位不要作這等無畏的猜忌,君主聖明,自有決斷,今日朝上,定了調子再談吧。”
果不其然,君主并不提及此事,直到散朝,方才有那實在坐不住的,急迫的開口詢問,“現在兵權都在将軍手裏,可不是...小事呀。”
“哦?何出此言?”
“聽說……聽說謝将軍私自繳了江阜的兵權,莊大人正要來朝堂告狀呢。”
“繳了也好,莊大人不善領兵,交給将軍,也算合宜。”
“可是将軍他,難道不該得應君主之命,方能有此一舉嗎?怎麽私自去做,豈不是擁兵自重?!”臣子們着急,“雖說将軍這些年來忠心耿耿,可到底是邊界不太平,若有二心,可怎麽辦啊。”
君主笑道,“那依你們看,朕還怎麽辦?召回?他若想反,恐怕朕一紙诏書也是不夠的,反倒打掃驚蛇,若激怒了人,更不好收場呢。”
“君主為何不急?”臣子納悶,“想來是您太過信任他,這些年的恩寵,竟養了個白眼狼!”
這會兒大家群情激奮起來,逮着謝祯痛罵了一頓,那場面,磨得嘴皮子都起了火星兒,恨不得誅賊子而後快!
聽着他們罵完,鐘離遙才緩緩嘆了口氣,“還未有證據的事兒,諸位就不必争執了,房卿,依你看,此事該怎麽辦?”
房津仔細斟酌用詞,“如今沒有證據,不好污蔑将軍清白,他之為人,多年來忠誠不二,諸位也是有目共睹,不如,君主遣幾個辦事利落的,到江阜暗查一番,再有定論。”
“也好。”鐘離遙不緊不慢的說道,“趙建州,你...”
還不等君主說完,便立即有人反駁,“趙都尉素來與謝将軍‘同仇敵忾’,依我看,倒不宜派去。”
趙建州瞪人,“謝将軍的忠誠,豈容你等質疑?小心等他回頭,第一個擒了你這胡說八道的混蛋。”
“你你...你!”
趙固照人屁股上踹了一腳,“混賬!朝堂重地,有你這麽說話的嗎?”
趙建州捂着屁股不敢吱聲了,倒是君主,看他們鬧的頗有意思,“罷了,戎叔晚,你與驸馬同去吧!再攜幾個身手利索的。”
“聽聞君主遣去的謝公子,已經遭了害,恐怕此事兇多吉少,他那等身手都不足以抗衡,更別說如今這個瘸腿的了。”
戎叔晚神色平靜,拱手請命道,“小的雖失了一根腿,這點事還是能辦成的,再者,小的也算是對将軍有些了解,替君主跑一趟,應不成問題。”
鐘離遙盯着他打量一晌,道,“你二人且去,朕自會派人暗中護照。”
依着往常,馬奴定要說一聲,這點事兒,何必再有護照一說。可如今,不知是消去了銳氣,還是沉澱了心眼,只見他垂首聆诏,恭恭敬敬的說了一句,“小的謝過君主。”
趙建州也忙說,“謝過君主,臣定不辱使命,還将軍清白。”
“尤其是你,不可莽撞。”鐘離遙提醒了一句,又頓了片刻,“罷了,你還是留在上城吧。”
趙建州剛要開口,便接收到自家父親大人的眼神警告,他生生把疑問咽了下去,只敢應是。
戎叔晚受了命,并未立即啓程,而是在當夜,又求見了君主。
鐘離遙站定在殿中,背對着他,問道,“卿有何事?”
“小的想問,若是将軍真的反了,小的應當怎麽辦?”
鐘離遙輕笑一聲,似不解道,“不就是讓你去查他反不反嗎?怎麽又問起來了。”
“因為君主篤定了将軍不會反,方才遣小奴去查,又怕趙公子不知淵源,礙事,方才讓他留在上城。”戎叔晚跪在地上,認真道,“因此,小奴是問,若是将軍真的反了,應當怎麽辦?”
君主頓了一下,輕輕笑起來,“你當真覺得,祯兒會反?”
戎叔晚道,“君主心軟了。”
“縱是朕允了,縱是祯兒真的反了,你也未必殺得了他。”
“小奴問的是——若是将軍反了,小奴怎麽辦?”
殿中忽然陷入沉寂。
戎叔晚并不追問,只是靜靜跪着,十足耐心的等待着答案,直到高遠處傳來一聲缥缈着的幽深的,“那就...殺了。”
“是。”戎叔晚露出笑來,“小奴知道了。”
戎叔晚告退起身,在夜色裏走出殿門去——這寂寥的暗黑中,他感到無比的滿足與安心。
只為這一個“殺”字。
戎叔晚知道,自己賭對了。
這才是他的君主,他那一心追随、不惜棄了性命也要擁護的君主。
一個永遠不會與任何人共分天下,不會因任何人而置天下于危境的君主,別說是心軟、不舍,縱是錐心剔骨——那也是他腳下的臣。
是君下之臣,就當聽話,忠貞。
這天下人,都應當在天子的股掌之間,他想殺——便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