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結草銜環
結草銜環
“軍督使, 我們在營外等待了兩個時辰了,為何還不見徐大人出來?”
“不會是雙方談不攏,抓了大人吧。”
“未必呢, 不是說‘雙方交戰、不斬來使’嗎?”
戎叔晚握着馬繩,目光緊盯着那營帳入口處, 冷笑道,“連我的人也扣下不放,定要他好看。”
這威風氣勢不過片刻,營內便差人來傳,“徐大人還有要事停留幾日, 想必不能同行了, 軍督使請回罷。”
“何等要事停留?”戎叔晚勒馬向前行了幾步, 馬蹄不安敲着地面。
“小的不知,軍督使請止步。”那兵士橫刀攔住人,“再往前, 休怪小的不客氣了。”
“王為河好大的狗膽, 竟敢扣押朝廷命官, ”戎叔晚冷眼看他,“若他識相,就速速放了人, 免得今日平白殺戮。”
兵士不屑的哼了一聲,“軍督使未免過于自信, 你不過一騎兵士, 何敢出此狂言?”
戎叔晚雙目冷湛,手指間的刀刃在餘晖的映射下泛着金光, 他逆轉身子,即要動作, 忽聞人聲喊道,“軍督使且慢!”
戎叔晚瞧着鼻青臉腫讓人五花大綁揪到面前的徐正扉,不由得愣了,“怎的這副慘樣?”
王為河倒是親自出來見他,兩個兵士架着徐正扉,刀刃橫在脖子前,自顧自冷笑着,“王某知道軍督使的身手功夫了得,但今日,恐怕不能如願。這一來二往,君主既派你二人來,想必也沒甚可談攏的——君主既不想談,就休怪王某不客氣了。”
戎叔晚吹了吹刀刃,笑道,“看來,王大人還是學不會聽話啊?想來僅有一只耳朵,并不能聽得真切。”
王為河笑道,“軍督使不必激怒與我,就算你殺了王某,今日這兵甲三萬也不會放過徐大人,縱使軍督使有三頭六臂,也逃不出這營帳十裏。你若只圖自己殺的暢快,便盡可動手。”
徐正扉脖頸上的刀刃又緊了幾分,鮮血流下兩顆粒子來,疼的他呲牙咧嘴,頗顯狼狽,“呀呀呀——你怎麽拿刀的,小心點,疼....哎——疼疼!扉甚文弱,你不要如此粗暴!”
Advertisement
戎叔晚無語,瞧着他,哼一聲,“你抓了他又能如何?”
王為河攤牌笑道,“當然是跟君主談判,再者盡數出了我胸口惡氣。軍督使不必着急,若不是今日王某不想血流成河,難保不是去捉你。”
“你老實兒回轉,他還能多活幾日,你若是想強行救下,王某便讓他死在你眼前兒。”王為河笑道,“到那時,你們一個也跑不了。”
戎叔晚拱拱手,嗬笑了一聲,“徐仲修,今日不是我不救你,看來,确是天命如此。”
徐正扉熱淚橫流,嘆道,“雖不能及,扉仍謝過軍督使了。”
“請大人保重。”戎叔晚看他一眼,利落揚繩,禦馬回轉絕塵而去了;那餘下一騎兵士也都拱手示禮,随行而遠去了。
王為河揪起人的領子來,“到底是冷心冷眼的狗東西,豈能真的救你,不過是做戲,回去好複命罷了。”
徐正扉委屈巴巴,“王大人罵他,為何要這般揪着我,扉與他不過是同僚一場,又無何等過甚的交情,此也正常。”
王為河冷哼一聲,吩咐道,“把他關起來,派人守好,布下重重陷阱,以防有人來救。”
徐正扉自嘲起來,因為臉頰腫着,說話含糊不清,“都說了我二人萍水之交,他決無可能來救,王大人可真會說笑。”
王為河不予理會,目送他被人強行拖走了。
餘下幾日,果然如徐正扉所料,風平浪靜。王為河又加緊演軍,與恩邦的泗平侯一拍即合,雙方勾兌了利益往來,這三萬軍甲不日開進恩邦,俯首稱臣,存續實力,靜待時機。
推入恩邦前夜,寅時,風火大起。
強兵悍将突襲而來,一時間厮殺聲烈焰聲霹靂響起。
血肉橫飛,如泥般踐踏。
徐正扉瞧着面前朝他走來的人,此刻完全殺紅了眼,那一張臉上全是縱橫的血跡,靴子底一步一個血腳印,粘着地面扯出絲兒來。
“大人,走罷。”
徐正扉晃了晃手上三指粗的鎖鏈,神色頗無奈,“這遭恐怕...難逃脫了。軍督使不必管我,先去——”
他話音未落,一群人已經舉着刀劍包圍過來。
辰時,王氏攜八千殘兵急退,用鎖鏈在徐正扉身上纏了三圈,裹在馬背上,逃竄出鹽鎮,入恩邦境內。
戎叔晚以一人之力,誅殺近百,一路追擊上去,卻讓恩邦接應一衆,絆了馬蹄,落了鐵籠、綁了鐵鏈,跟徐正扉一遭丢進恩邦牢裏了。
戎叔晚眯眼盯着自個兒身上的三條鎖鏈,再看徐正扉身上的那一條,冷笑道,“倒是看得起我。”
“誰敢小瞧軍督使。”徐正扉神色複雜,“你分明有善後的本領,何苦追上來,這下倒好,你我成了獄友。”
“是我輕敵,方落入這般陷阱。”
“軍督使不必謙虛,這決計不是因你輕敵。”徐正扉苦笑,“你一人屠戮他兵甲無數,仍能追擊數十裏,本有先機。然而,此地界陌生,且有恩邦先伏,難以預料,實在正常。只不過,扉未曾想到,軍督使為救我而來,竟大義至此。”
戎叔晚嗤笑,“好歹你我相伴一場,大人又教我讀書寫字,我戎叔晚雖是個卑賤之人,卻也識得銜環結草、有恩必報之禮。”
徐正扉看他,“你若說睚眦必報,那我是信的。”
“那大人便當我是——看不慣那王為河設宴害我,前來尋仇罷。”
徐正扉不語,怏怏靠着牆,似乎陷入了更多的思索。
夜裏,戎叔晚抱胸靠在牆邊,閉目休息,旁邊的人翻來覆去、左右不适,那窸窣的動靜惹得人耳朵煩悶。
“大人身上長虱子了嗎?”戎叔晚仍閉着眼,“翻來覆去做什麽?”
那張簡陋的床上,來回輾轉的徐正扉終于坐起身子來,嘆了口氣,“這床板真硬,我竟有些睡不着,渾身都是傷,疼的很。”
戎叔晚聞聲睜開眼來,上下打量一番,見他這幾日面皮上的傷已經消腫,只剩了些淤青,手腕兩道紅痕,因磨得久了,有些破皮,那身子似乎又瘦了幾分,心下不由的想到,果然是個嬌氣的貴公子。
徐正扉皺起眉來,揚了揚下巴,直呼大名,“啧,戎叔晚,你這是什麽表情?”
戎叔晚起身,朝他走去,在人往後躲了躲的姿态裏,扯了自己的袍子一角,又去拉他手腕,那袍角撕開的一绺布條,在他腕子間輕輕纏了幾圈,又打了個結。
徐正扉愣神,見他遲疑了一瞬,又拆開重新打了個蝴蝶結。
等另一只手腕也包紮仔細,戎叔晚才擡眼看他,笑的頗玩味兒,“這下大人舒适些了吧?小的沒別的本事,就是慣會伺候那些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
徐正扉抿唇,強作鎮定輕踢了他一腳,“嗯,伺候的不錯,等我出去,定好好賞你。”
戎叔晚又重新靠回去,阖上雙眼,看上去模樣兒甚是疲倦,“大人少想些無用之事,還是快安心休息一晌,保不齊明日怎麽折磨你我呢。”
徐正扉稱是,轉身背對着他睡下了。
第二日,戎叔晚被拖了出去,傷痕累累的丢了回來。
第三日,戎叔晚又被拖了出去,奄奄一息的丢了回來。
第四日,徐正扉攔住了人,神色不明的說道,“帶我去見王為河。”
戎叔晚強忍着渾身傷痛,拉住人的手臂,冷笑道,“大人這時逞什麽英雄?難道上趕着送命不成。”
徐正扉掰開他的手,神色嚴肅果決,立定此處竟有渾然天成的風流,“你去轉告王為河,今日他若見我,興許還能獻與他幾個計策;若是不見,滅門就在眼前——他雖逃了,那終黎林總複雜的人事總逃不了。”
那人去禀,不大會兒,又得令回來,将徐正扉帶走了。
那王為河提着他的領子,神色不善,羞辱道,“徐大人如今都學會逞英雄了,這副身子骨不知能不能比得上那馬奴。”
徐正扉一根一根掰開他的手指,不卑不亢的笑道,“王大人,不必如此介懷。扉今日求見,是為解你憂愁。你如今只剩殘兵,投靠恩邦未免受人輕視,日子過得想必不如從前。再者,鐘離啓入獄,那張氏自身難保,而大人,沒有張氏和高門的支撐,如今上城的消息一無所知,淮安的多年經營又等于拱手送了人。進退兩難,是也不是?”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王為河哼笑一聲,坐回椅子上去,他面前擱着一個棋盤,手中捏着一顆白子把玩,冷眼看他。
“如今,我有一計,可解大人困境。”
“哦?”王為河道,“你竟這等好心,與我謀劃?”
“扉素來是識時務的,如今只想保命,少受些皮肉之苦。”徐正扉道,“大人若能保我二人,扉自當替您盤算。”
“如此,你且說來聽聽。”
徐正扉道,“此事,難在大人手中這顆棋子。”
王為河深思,低頭看了一眼棋盤,“何解?”
徐正扉坐在他對面,撿起一個棋來,“若是鐘離啓在大人手上,那張氏便不再是死局,可活否?”
王為河點頭,“可活。”
“大人挾此子號令張氏、高門,此局可活否?”
“可活。”
“若張氏高門為大人所用,以鐘離啓為關鍵,拉攏恩邦,取其兵,與張氏裏應外合,此局可活否?”
王為河瞪大雙眼,愣了一下,“可活。”
徐正扉落下一子,勝負陡然變化,“到那時,勝負未可知。上城的君主,也要低眉讓位——大人若有野心,依着鐘離啓奪回終黎大權,到那時,可就是開國功臣,莫說一個淮安了,就是四海八州,也要敬畏幾分。”
“那恩邦憑何予我兵權?”
“淮安富庶,有海鹽往來之便利,此處,為恩邦心上肉。”徐正扉笑,“大人舍一州而得天下,何樂不為?若是再行一步,”徐正扉又落一子,“淮安以南是江阜,與江阜相臨的楚國,未必不可用。八州?哼,鐘離啓那等蠢物,治理六州——也足夠了。”
“他越是蠢鈍,大人也越好動手不是?”
王為河聽罷,已然迫不及待,轉念一想,又冷笑起來,“你說的倒好聽,那君主是何等人物,我如何能救出鐘離啓?”
“大人若肯聽我的,君主保準乖乖将人送到大人面前。”
“哦?何計?”
“大人可保我二人性命?不再傷我等分毫?”
王為河拍桌道,“若你助我,我定保你二人毫發不傷,那上好的住卧用度,盡數準備。”
徐正扉道,“大人可拿我二人,與君主交換鐘離啓。”
王為河愣了,似乎聽到什麽笑話一樣,一把薅過人來,因為粗暴打翻了棋盤,那黑白棋子散落一地,濺的凄涼。
“徐正扉,你是戲弄我不成?!你是個什麽東西,那戎叔晚又是個什麽東西,君主安能拿你二人去置換鐘離啓,你當我蠢還是君主蠢?”
徐正扉淡然瞧他,笑的意味深長,“你若不信,便罷了。那鐘離啓留在上城,頂多是個死人,君主尋不到證據,還得養着這個閑人。我二人雖卑賤,卻能替君主作髒活——這樣趁手的刀,有多好用,想必我不說,大人也知道吧。”
王為河猶豫一晌,就聽他繼續說道,“再者——我等為君主賣命至此,君主若不救,豈非令天下名士寒心?君主有仁德之名,縱是不願,亦必救之。大人試一下,又有何妨,又無甚損失。”
“那君主,當真會拿徐戎二人換鐘離啓嗎?”放走徐正扉後,王為河坐在原處,喃喃自語,“若我得了鐘離啓,張氏高門擁立呼應,恩邦并楚,為一州之力舉兵相助,到那時,天下豈非都是我王家的?”
“這局,果然棋高一着。”王為河忽然想起坊間流言,後知後覺道,“——怪不得世人語,‘若天下八分,當有徐郎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