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生死忠君
生死忠君
然而自打宴會之後, 并不聞宮牆裏有何消息,至風雪落了第二遭,已臨近年關, 四下裏都風平浪靜。
入夜,檐下風雪緊峭, 座中火爐翕動生出極微弱的霹靂聲;薪火夾牆,殿中溫暖如春。
鐘離遙靜立殿中,垂眸去看懸置架上的一柄劍,手中卻無意識的摩挲着那只鷹符;因其上以古老的圖文篆刻有“生死忠,與上焉”六字, 錯銀紋, 銅金鑄制, 因而,摸在手間觸感清晰,遂一時怔神。
片刻後, 鐘離遙打了個響指。
照耀着劍身、而後映在牆壁上的燭火影子, 搖晃了幾下, 再度立定。
鐘離遙不為所動,只平靜擡手撫摸上這把劍,繼而輕薄挑開刀鞘, 微笑着欣賞。那劍開了刃兒,因寒光映着燭火的烈, 如他發絲上渡的一層影光, 如他領襟上挑密的絲線,流光一樣的輝煌風采。
良久, 他回過身來,垂目打量着——不知何時折膝跪着的兩人, 身姿挺拔而瘦削、銀甲鷹罩,面目不辨,只是扶着腰間刀劍,同是一副蓄勢待發的姿态。
“朕的這把劍,名喚淩岳。”鐘離遙提劍趨刃,挑起鋒芒,落在其中一人脖頸處,笑意微微,“原與卧霜同刃相生,不如拿爾試試鋒芒,如何?”
半張緊密的面罩下,無甚波瀾的聲音傳遞出來,“生死忠君,盡可與上焉。”
鐘離遙收回劍來,拿指腹輕撫着金屬,薄唇冷淡的抿了一下,輕飄飄笑了一聲。
“那就...成全了罷。”
得令一人疾身而動,刀起影落,剎那如閃電墜落,凝聚成一道寒光,再垂眸時,一個頭顱連着血跡抛灑着弧線,滾的利落。
鐘離遙仍笑着,然而這笑太過淡薄,如雪夜裏的梅花瓣落在唇間,濺起一絲泛着寒冷的漣漪。
這居高臨下的人,只是低低一聲嘆息,“何等不小心,污了朕的袍子。”
終于,淩岳的劍鋒指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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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勞煩君主。”
那人平靜咽下此句,即刻提刀側頸,不曾片刻遲疑。
一陣刀與劍的激鳴——
脖頸上一層細密的血珠滲出來,然而那刀刃被淩岳輕巧挑開了。
鐘離遙滿意的笑了一聲,“爾等忠勇,不愧是謝将軍的麾下兵。”
那人仍是毫無波瀾的,“我等只為君主,不曾效忠別人。”
鐘離遙起了興致,笑道,“卿——姓甚名誰?”
“鷹爪軍皆擄去了名姓,不敢勞上挂記,因有編序,小的是拾玖(19)。”他順着皇帝的實現看上去,“他是捌玖(89)。”
“那朕倒是好奇那行首壹字了,想必忠勇無人能及。”
“唯有此號無人所知。”那人拱手,聲音生了一種孤絕激蕩,“三千命唯有忠君一人,但請驅使。”
鐘離遙玩味的笑笑,擺手令人去了。那身影一躍無蹤,毫無聲息,其功夫可見一斑。
戎叔晚得令入殿時,敏銳的嗅到了一絲血腥氣味,然他面上不動聲色,只笑眯眯的問道,“主子夜深不眠,可是有何煩心事?說與小奴,替您解憂。”
鐘離遙倦乏的擡起眼皮,笑着看他,“何曾有得煩心事,樁樁件件,不過難得騰出手來,一樣樣兒的去解決罷了。”
戎叔晚自袖中摸出個小玩意兒,遞到人眼前兒,“那叫小奴給您逗個悶兒。”
“這是何物?”鐘離遙接過那個物什,觀摩了一晌。
此物形似雞蛋,銀質镂空,十分精致。
鐘離遙把玩時,微微擰轉一下,上半部分遂有九瓣鋒利的金屬片旋轉開來,如一朵寒冰中綻放的蓮花。待完全綻開,中間方才緩緩升起一頂倒月牙似的弧片,弧片之下,開着一朵豆芽似的小朵,通體白潤,連蕊兒都是雪色。
“原是一粒種子,是薛舍衛所贈。”戎叔晚站在一側,深深盯着這位君主,亦如他盯着那袖珍小花,無端生起一種歡喜眷戀之感。
鐘離遙郎朗的笑起來,回轉臉去看他,“你啊你,心思巧的很。”
因一時回神不及,戎叔晚那道熱切而深沉的視線尚且收回,這二人便對上了眉眼。戎叔晚卻也不曾回避,只趁着他那笑,難得柔聲的喚了一句,“小奴全是為了主子。”
鐘離遙波瀾不驚,“如此說來,朕倒是該賞你呢。”
戎叔晚跪在他眼前兒,略一側首,頭頂束發而下、肆意編制的十幾條精細辮子便落到肩膀一側,他揮了匕首利落截斷兩三根,握在手中,頭頂餘下的斷發随即崩裂開來,那一貫淩落的模樣頓時多了份狼狽。
“小奴無父無母、無兄無長——主子高看一眼,無以為報,何敢求賞。”戎叔晚仍是笑眯眯的,眼中危險又詭谲的光芒,如狩獵時隐約乍現的陷阱,毫不掩藏,“再有一條,小奴傾慕主子,是再自然不過的,合天下人,無一見不得這樣的風采,小的也不例外,但未曾敢有過一分冒犯;那高山流水未必不知,主子就過了眼去,權當些逗趣兒。”
鐘離遙不知在想什麽,只把玩着手中的玩意兒,問道,“此物喚作何名?”
“小的粗鄙,不曾取名。”戎叔晚将那兩三根辮子丢進案幾一旁的火爐中,在那細小的滋啦聲中,笑道,“小奴還須留着賤命為主子奔波,今日以發相代,全算一顆忠心獻給您。”
鐘離遙輕輕的笑了一聲,終于垂下目光來看他。
對于這馬奴的危險與忠誠,那流淌在呼吸與言辭之中——極端而矛盾的詭異濃情,鐘離遙似乎毫無波瀾,更不曾有一分關心;只是在這當口,才漫不經心的應了一句,“朕的麒麟軍,尚缺一個領事的伶俐人兒,你明日去領了麒麟符,也整頓一番,日後奔波,算作方便。”
戎叔晚仍是那副神色,然胸中已鼓擂般的歡喜起來,“謝君主聖恩,小的聆诏。”
“哦對——”鐘離遙忽然想起來似的,面上笑的溫和,然言辭卻令人寒栗,“你手底下,那些孩子,可以編個副營,安排些差事。但令朕聽見一句微瀾,你必與那斷發去作伴。”
戎叔晚得令,跪謝伏低,直至目送他折了簾幕,身影被影綽的光遮蓋盡了。
這空當,他方才敢喘息一聲,至胸中長舒了一口氣,繼而盯着爐火,細細的笑起來,喉嚨間的聲音壓的低沉而緊密,“小奴——為了主子,日夜奔勞,不曾有一分怠慢呢。”
爐火盈盈,以霹靂聲回應。
隔天,戎叔晚笑眯眯湊到謝祯眼前兒,“将軍,聽聞您給君主獻了一只鷹爪軍,可前夜,君主卻賞了小的一只麒麟軍,今日啊——我是特意前來謝您的。”
謝祯面不改色,謙和的提醒了一句,“麒麟軍本是太子護衛軍,自當年春獵恢複太子兵權後,追随至今,仍關系君主安危,此軍勇武忠誠,法紀嚴明,既擔此重任,還請‘領軍使’切勿懈怠。”
“将軍放心。”戎叔晚笑起來,口中難得不曾調侃于他,“原是我狹隘了,将軍無私,小的欠你一番人情,待有回報之時,不論刀山火海,定還于将軍。”
謝祯颔首看了他一眼,“謝祯雖不知何時予了人情,但‘領軍使’如今品銜大長,不宜再稱‘小的’。”
戎叔晚被他點了一句,遂自悟過來,麒麟軍乃為實權,難免有人拿他身份構造話柄,因而笑了起來,裝傻道,“将軍提醒的甚是,這可不就是欠了個人情麽。”
謝祯笑了笑,道,“領軍使既得君主信任,想必自有道理。”
戎叔晚回道,“将軍實在說笑,您既有虎符在手,又能配劍上殿、出入自由,豈不知君主信任?哪是我一個小小領軍使敢想敢提的。”
謝祯不語,緊盯着他,也不知為何,今日這戎叔晚纏着自己,聊些這等話題。
戎叔晚自顧自的說話,“明日逐除,将軍且住了這最後一晚,等開春君主婚序落了地,又有各等事務需要提刀上陣,我守着宮牆之內,将軍鎮着四海之外,日後恐怕不能再像這般相見了。”
“不止你我——”戎叔晚笑着補了一句,“我是說,将軍沐浴聖恩,怕是只在朝堂之上了。”
謝祯終于挑了眉來,臉色漸漸僵硬起來,“領軍使——這話,是什麽意思。”
“趁着,這幾年太平,将軍不如也結了親;他日看着舉國歡喜,将軍一人未免寂寥。”戎叔晚只淡淡的回了句,“君主擇婦,少司府算作首當其中,定有幾分變化,将軍若有憂心之事,全趁此時,一并處理了。”
“我有何等憂心之事?”謝祯笑意倏然沒入眼底,目光冷了起來。
戎叔晚從懷中摸出一封書信來,冷笑道,“将軍亂了心緒,行事實在不夠仔細。其餘之物我已盡數銷毀,但有書信一封,請将軍看過之後,自行處理。”
待謝祯接過書信來讀罷,臉色鐵青,随即自一旁的立柱焰燈下點燃焚盡了。
見此,戎叔晚便又補了一句,難辨其中的剖陳或嘲諷,“君主既信得過我一個小小馬奴,将軍便不必生疑。人生三萬數,縱有一日,我有戕害妒忌将軍之時,卻不敢對主子生二心;滿心愛慕尚且不夠呢。”
謝祯看着他,緊着眼底的風霜,只吐出一句,“請君自重奉主,謹言慎行。”
戎叔晚無言對上他的視線,脊背升起一層冰涼,眼底亦蕩出一陣危險。
一觸即發,鋒芒激蕩。
正是二人對視,不發一言之時,手下人忽疾聲來報,喚道,“将軍,君主請您過去,商量逐除焰火、膳食并衣衫用具,看您喜歡哪樣呢。”
戎叔晚輕‘啧’了一聲,“君主待您,當如少時,可惜将軍,如今已不是少年人。”
謝祯終于拱手回了禮,面色緩和許多,“領軍使請自便吧,謝祯失陪。”
望着他遠去的寬闊背影,戎叔晚品着舌尖,低低冷笑,罵出了聲,“我因前頭告你一狀表忠心,後頭又因你之緣由得了賞,勉強欠你個人情,這不知好歹的木頭,竟敢起殺心,果不愧是閻羅王都要低眉三分的主兒。枉費我動心機,替你這‘愚忠’的蠻子尋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