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兵不血刃
兵不血刃
實際上, 這等事情——諸如身世、尊榮之言,在實握的權柄與雄心之下,不過是些無關緊要的趣事罷了。至于謝祯身世, 他清楚的很,再至于前人的糾葛, 他也略有耳聞。
然而,這些有什麽關系呢?随他猜想吧。
于鐘離遙而言,不過是丢幾顆棋子逗弄人,權當做解個悶罷了。
謝祯此番做事如此狠戾,倒讓他的心中, 不免生了幾分波瀾。
哦——鐘離遙自顧自的微笑, 他突然想起來了, 這個眼前兒乖順的阿奴,到底是烽火涅槃、浴血屠戮的大将軍,手腕之強硬, 應當是不輸他人的。
這麽想着, 鐘離遙垂眸去看他, 身着禮服、恭謹跪在面前的人,出聲問道,“您覺得呢?太傅大人為祯兒取了‘中正’二字, ‘謹于內,祯則在中, 守正道, 必有後福’,聽來可好?”
鐘離遙略一沉吟, 笑道,“中正二字甚好, 然則過剛易折,不若改為‘衷正’,衷,中也,守心而自正,行則以天下為尺度,正應祯吉。”
他說着替人撫平了肩頭,又釋明一句,“《楚語》中有言,民之精爽不攜貳者,而又能齊肅衷正;《周語·上》又曰:“國之将興,其君齊明、衷正、精潔、惠和。”
“甚好,乃有殷殷期望。”太傅捋須一笑,“君主此言善矣。”
大家恭維一番,紛紛道一句,“将軍有安國之才。”
可笑,他手中那兩只小小的兵符,和國廟裏幽幽垂系的金龍绺,絲毫不比他腰間那柄卧霜更輕,謝祯二字如今意味着什麽?恐怕諸衆不說也知。
在同一座宮殿中,一晃十三年,在場諸位口中的評語終于從“鄉野小兒”變成了“安國之将才”。
謝祯平時是低調而乖順的——直到聽說鐘離啓在獄中讓他削了小指,這些人不禁愕然,再聽說是鐘離啓點名要他去的,這些人不禁嘆息,嗨——這,你說你沒事惹他幹嘛呀。
眼下正是大好的日子,二位的誕辰恰逢冠禮,此事,倒也并非提不得。
因此,有人蠢蠢欲動,“今日逢此大喜,諸王同賀,眼見過了年關便是新元年,不知君主是否有意行大赦之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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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赦并非不可,然那獄中空空,未必不尋仇入那侯府家門。”鐘離遙笑道,擡手一指說話人,“卿——當真不怕?”
禮官吓得撲通跪下,不敢答話。
鐘離遙便道,“玩笑話而已,卿不必作真。開年事務頗多,如今張公不在,諸位須得多費心才行,如今,朕不過是不忍心再給你肩上添擔子。”
禮官還有話說,他擺擺手,“卿安心過個年吧,一切事務,年後再秉。今日實為喜事,勿要掃興才是吶。”
“那如今,将軍已過冠禮,君主也行了冠禮幾年了,宮中實在冷清,不如趁此,考慮迎親納娶之事?”
這話說的在理,所有人都認同點頭。
自打鐘離遙十五歲時的百花宴開始,娶親、定妻、生子三件事,便日日不落的出現在早朝、官宴、堂會、君臣私話、史官筆記之中,無一日懈怠,毅力底氣之所能持,實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謝祯眼皮一跳,默默飲了一杯酒,狀似不經意去看那人。
鐘離遙此次未曾推脫,笑道,“朕考慮已久,子嗣大事,确實關乎社稷,也該加緊操辦。如今距那百花宴,時日已久,不知哪家閨秀還待字閨中,諸位心中可有人選?”
這一衆臣子,原是首推房家長女房婉的;但早先幾年,房婉便已嫁于鐘離啓,聽聞如今已得了休書,返回娘家,尚不知能否保過一命。此刻再談,未免人選更難統一,那閨名逐漸五花八門了起來。
此朝規矩,并不興選秀一說,而稱“拜玉蘭”,前後共有五道婚續。
第一道,是閨秀須由高門氏族、權貴官員作推薦,向少司府遞上“玉蘭貼”(即有女子生辰八字、家族萌陰及嫡庶、父兄姓名的名劵)。
第二道,是少司府審閱玉蘭貼,篩選掉一些不合适之人,或年齡、或嫡庶、或父兄官職卑微等。
第三道,是少司府将審過之後的玉蘭貼交由天司府,由其核算八字命數幾何,最終将入選之人通知下去。
第四道,是得到通知的閨秀,再上“拜上貼”(即有女子畫像一副、有其父兄所撰寫的名帖、請示一副的帖子)。
第五道,也是最後一道,便是這拜上貼,交由鐘離遙過目,再擇之,閨秀入宮,驗身授禮。
五道婚序過後,閨秀才算留在宮中,等待面聖,面過之後,方得封賞或行媒妁之禮。
先皇康穆帝在世時,并未曾按此婚序來,而是直接點名了幾家大臣的閨秀,由天司府核算生辰八字,便入宮成婚了。
因此,到了鐘離遙這裏,諸臣子便提議恢複舊制,先遞玉蘭貼。
鐘離遙道,“甚好,就按此辦吧。”
謝祯幾度欲言又止,然則終罷了,竟只垂首聽着。
鐘離遙看了他一眼,複又回轉目光,叮囑了一句,“哦,朕年少時見房氏女頗為心悅,如今,她既已是自由身,便一同遞了帖子上來吧。”
座下忽噤了聲——還剩房允與人交談時,嗓子眼裏的一聲笑沒來得及收住,幹脆僵在臉上了。
“這——這——這——”禮官連着磕巴了三聲,也沒說出話來,君主未婚,開口便要娶個棄婦,又是那罪臣鐘離啓休掉的——實在是難堪啊。
“諸卿何故如此,”鐘離遙笑了笑,“若得賢妻,不言外事;那房氏溫婉賢良、聰慧過人,如何進不得宮呢?”
“罪臣棄婦,焉能侍上?”
“此舉實在不妥,豈非天下人看笑話!當年中宮之位,母儀天下,為人稱頌,敬貞皇後若還在世,豈容這般事發生?”
不等鐘離遙開口,房允便不悅跳了出來,“大人此言差矣,遇人不淑,實非女子過錯……”
“住口。”房津呵斥了他一句,遂回轉面容向諸位大人致歉,“諸位所言甚是,舍弟無禮,津代以賠罪。”
說罷,不等房允反應,房津又跪了下去,向鐘離遙磕頭行禮,惶恐萬分,“此事萬萬不妥,房家福薄,不敢有此肖想,還請皇上收回旨意。”
鐘離遙瞧着他,哼笑一聲,“罷了,此事改日再談吧。”
今日丞相不在,房津算是替房家表了态,再看君主似乎不悅,諸臣不敢再辯駁,只好住了嘴。
此日宴請,盛大之景況,連一向不愛熱鬧的懷令之都入席就座,與諸衆共飲,等到喚了歌舞宴慶,葉春和等人活了氛圍,此事才算過去,大家方又談及其餘諸事。
再之後,群臣獻禮。
徐智淵獻了一條魚,通體五彩斑斓,尾巴碩大如扇,游動于水中似披着絲綢錦緞,一時間滿殿堂啧啧稱奇。
廣瀾州府的總督撫謝化雲獻了一只鳥,利爪彩羽,竟通人語,一時間滿殿堂又啧啧稱奇。
除卻這些特意能在眼下展示的,宮中還列了長長的禮卷,寫明了諸臣子的賀禮明細,眼下直接扯着卷念誦道來。
鐘離遙微笑着點頭,面上難辨喜悅幾分。宴後,便将賀禮分出部分,都賞了謝祯和另外幾個封了王的弟弟,唯留了鳥兒、魚都送到了姝兒公主宮中,陪她解悶逗趣兒。
待筵席結束後,回到府中,房津便将人喚進了書房。
房允此刻尚不曾察覺事态,只不悅的看着房津,“今日宴上,兄長為何這般窩囊?”
房津正黑着臉,勉強克制着,“你不知其中淵源,怎能這般放肆失禮,尤其在聖架尊前。”
“怎的成了我失禮?難道不是當初父親大人許了姐姐與那罪臣嗎?兄長當年便不攔,一直窩囊到今日。本來忐忑君主降罪,卻沒想到,現下竟是姐姐翻身的時候,君主謙和仁德,又有雄心大志,是個明君,難道還嫁不得嗎?”
“你也知道君主有可能降罪?”
房允點頭,“當然,但看君主今日之言,分明是對姐姐有意,定是不會再降罪了!”
“糊塗啊糊塗!”房津氣的腦袋冒煙,一時不知如何解釋,急得眼口發幹。
“兄長有話直說,何故如此!”
房津壓低聲音,咬着牙說道,“你可知父親大人為何身體抱恙?至今不肯上朝?”見他搖頭,房津又說,“君主今日分明說了房氏女‘溫婉賢良、聰慧過人’八個大字!既是賢妻,為何夫君卻反了?既是聰慧,難道不曾幫過夫君一分?”
“那鐘離啓是那般自私之人,為何造反前卻寫了休書?豈非有意為之,早有算計?”房津說的更上火,冷着臉甩了他一個耳光,“分明的是個警告,你卻迎頭趕上,正怕沒得怪罪不成?!”
房允挨了一個耳光,也驚出一身冷汗,只愣愣張了張嘴,不敢說話。
“原有許多趁着婚序擇女,收受賄賂,互相遮羞謀利之人,大家心中都是素知的!今日定了新君婚序,再說那話,分明是警告衆臣,不可拿閨秀做文章,意欲圖謀。父親大人是丞相尚不例外,又何人敢再做手腳?!”房津踱步兩圈,竟仰面流下兩行清淚,“婉兒——恐怕兄長,保她不住!”
“這話是什麽意思?”房允驚得瞪大雙眼,“兄長——你是想?”
房津不語,冷眼看他。
房允現下什麽都顧不得了,擡手指着他道,“兄長實乃懦夫!姐姐分明無辜,你竟拿女子作文章!”
房津一把薅過人來,湊近在他面前,因隐忍而兩鬓生出青筋,“父親大人和婉兒——你且選一個!兄長倒要看看允兒,是何等的勇武,方能作出這般抉擇。”
“莫說一個人——縱是你我含在其中,有心人追求起來,九族難免!”房津冷笑,“新君雖仁德,但眼下也有做不得主的事兒,若是圖謀大業,必清權貴名族——房家,難道能夠幸免?
“先皇守成,放任自流,他既位極人臣,得了滔天的權欲富貴,便要全族上下,高高的——舉起腦袋!”
他一時松了手,房允失力跌坐在地上,“可……父親大人,不是這般人,君主——我與公子同窗,他定不會如此狠心!”
房津拂袖站立,急急的呼了口氣,極力克制和平複着心情。
“那君主為何——”
“君主賜婚,有意保住你我。”房津垂眸看他,“你最好祈禱那鐘離啓與父親,未曾有過什麽瓜葛!”
“可是父親,向來中立——我竟以為,父親是愛護公子的。”
“當年趙家滿門——”房津似乎咽下去了幾個字,“從此,朝中文物失衡,父親方能如日中天。自打有了謝祯,再不是這般景象——那把刀,日夜就懸在他頭上,只等着日子一天天過去。”
“那為何,君主至今不曾——”
房津雙眼通紅,“允兒,兄長所知,也只有這些了。父親的事兒,向來不是你我能問的,今日這般,是為兄心疼,與你做個提醒,是非忠誠,你……當自己作主。”
房允因驚愕而落淚,“兄長,你難道選了……公子嗎?”
“不。”房津搖搖頭,靜立良久,方道,“兄長循心而往,謀造生民福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