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寒月夜宴
寒月夜宴
謝祯似乎也察覺到了某種逾矩的情思, 不自覺從胸口和眼神間流淌出來,只不過在新君淡然而寵縱的疼惜中,被初冬的寒風吹散了。
農歷十一月三日夜, 新君誕辰前夕,在勤政右殿宴請十六子, 以作踐行之說。
清月如銀盤,光影肆意灑落,交融在右殿搖曳的燭火中。
殿中下設兩列,各有五張案幾,一案兩人同坐, 右首為房津;左首為尹同甫, 前文提過, 乃為尹承安叔伯之嫡長子,與房津年歲相當。這二人都已過而立之年,是十六子中年齡最大且職務最高者, 如今業已成家, 房津任事編修, 算是皇帝近臣,尹同甫在鹽稅樞任職鹽稅督使,負責鹽務的調配與管理。
右邊依次是房津與薛迎頌, 趙元卿與魏肅,王品與張願, 謝謹與蘇玉山。左邊依次是尹同甫與徐嚴, 秦奏與陳時、衛從榆與沈蔚塵、杜列和莊知南。
餘下兩案,坐着房允與徐正凜, 葉春和與徐正扉。
因這九年來,大家彼此扶持關照, 熟稔親切。除徐正扉外,尤以皇帝年少,遂鐘離遙特令宴上以字相稱,不必過拘于君臣之禮。
桌案之間,氛圍熱鬧,文人士子,法度風流,吟詩作唱,無一不樂。
席間,房津看着座下青年,未免心中有種老成之态,遂嘆了一句,“歲聿其莫,不覺間,如今竟到作別之時。”
尹同甫笑道,“今日作別,焉知他日不再重聚?座中賢良,無一不有治世之才。”
此言原有求官之嫌,今日大敞心懷,皇帝不拘,便也無礙。房津仍淡淡避過這話裏風頭,附和幾句,便問同案的薛迎頌,“季揚素日務實,将來有何打算?”
薛迎頌道,“族中原有長兄做主,我只幫襯一二。家裏有良田荒蕪,正巧這幾年間,研制了些機巧,打算先試一番。再者,預備劃入奉遠州下的西界荒田,若是管理得當,可養生民三十萬,稅目二百萬石。”
房津點頭,又看向魏肅,因其也是奉遠州人,便道,“穆之也将歸去奉遠?如此一路,可與季揚同行,互相也有個照料。”
魏肅本自秉性明達,聞他好意,便舉起觚杯笑道,“若季揚兄不棄,穆之正有此意。”
話罷這幾人對飲一杯,魏肅又嘆道,“此行歸自奉遠,已萌天恩,在戍營中謀了邊騎尉的差事,想來再見卻是難事,心中不舍十分。奈何大丈夫當自強于此,倒不好再提這話,只能今夜暢飲,共敘此情了。”
Advertisement
秦奏素日尚武,勤修兵法,此行歸去宗陽,心中也有此意,便笑道,“我将歸宗陽,也如魏兄所想,如今謝将軍定北已得成效,守北,我秦氏男兒當仁不讓。你我雖謀守不同,也算殊途同歸。”
十六子中,魏肅、秦奏、謝謹三人尚武,加上一個衛從榆文武雙全,如今他二人開口,謝謹又已得了官職,留守上城,大家便将目光望向了衛從榆。
只見他先拱拱手,算作了禮,但俊眉星目卻似染了陳霜,無不有憾意的開了口,“衛某不及二位兄長壯志,既為長子,須得以家族門楣為重,此行歸去,恐難投戎,只得先依順家母之意娶妻。”
衛從榆雖出身徽西衛氏,有所萌陰,但因早年喪父,叔伯無不尋釁,意圖家業;那家中僅剩寡母并姊妹三人、夭弟二人,因他居上城多年,想必狀況更為艱難。
鐘離遙素知此子氣度心胸廣達,為人中直善谏,十分坦蕩,因此有意相囑,便道,“聽聞你有一姊妹,正是适婚年紀,名動一州,賢惠有禮,還未曾許婚,不知你既為長兄,可否做得了主?”
衛從榆受寵若驚,一時不敢應答,“舍妹福薄,不知昭平之意?”
鐘離遙故意調侃,笑道,“你看座下可有心儀的妹婿,不如挑上一挑,朕給你做主,如何?”
“這……”衛從榆頗不好意思,四下望了一眼,道,“這實在不可。”
沈蔚塵與他同坐,冷不丁的扯了下他的袖子,示意他去看皇帝。
衛從榆順着皇帝視線,方看向房津,一時未曾領悟,“澤元公子不是已經……”
房津及時打斷他的話頭,笑道,“糊塗,瞧衛兄想到哪裏去了,舍弟如今還未曾婚娶,與令妹年齡合适,澤元有意請昭平做個媒,不知衛兄意下如何?”
房允正支着耳朵細聽呢,這會刷的紅了臉,連忙朝鐘離遙望去,便見鐘離遙含笑點頭。
衛從榆與房允對視一眼,各自笑開,又同時行了禮去,“二公子氣度非凡,前途無量,衛某不勝榮幸,自然願結此親,此行歸去,須再向家母說明,托人遞上八字。”
房津道,“衛兄但請放心,此事我已向家父秉明,一切依禮而行,必定妥當。”
其餘人笑起來,正說結了親家,親上加親。
衛從榆一旦萌了蔭封,得了助力,便可壓卧族中叔伯,實治一州。此門親實有雪中送炭、錦上添花之意,有了州府支撐,房家二子也算撇下父親光輝,踩實了腳底。
鐘離遙雖未明封,卻也是暗賞,于房家、衛家而言,可謂喜事。
房允因早年見過衛女一面,心中有數,暗自歡喜皇帝實在了解他。因此便一面害羞,一面順從的敬了衛從榆一杯酒。
王品、張願二人在此宴中,雖因族中異事擔憂牽連,但眼下,卻無一人冷落與他們,不僅如此,還頗熱切的頻頻喚他二人舉杯同慶。再有徐正扉、葉春和這等慣會做人來事的,此刻相聚,已然散了朝廷腐朽之氣,純粹甚極,只令人忽憶少年時,意氣風發,名動天下。
席間,鐘離遙喚人上了酒籌令,上篆刻有詩經的條文,有數量和飲酒方式的約定。誰抽中酒籌,須和着此句再作一首詩,并依“飲”、“勸”、“來”、“放”四種方式,和約定的數量飲酒。
陳時向來謙和可親,遂與徐正扉、葉春和二人一起,做了監酒史。
行至第二輪,每個抽到勸酒的人,都勸了鐘離遙。
鐘離遙扶額笑道,“你等欺人太甚,今日朕若是醉在前頭,倒叫人羞的回去。”
葉春和便起了新規矩,要求所和的詩中,須含了各自的志向、将來去處,還需得有一樣眼下桌案上的物什。
大家笑罵他替鐘離遙開脫,秦奏等人更是如此,只說自己才學耗盡,再來便要羞的鑽進案幾下了。
蘇玉山也不勝酒力,笑着讓謝謹替他幾杯。
謝謹平日沉靜,今日左右替大家喝了不少,只舉杯告饒,嘆道,“再難飲下,不如我與諸位劍舞一曲罷了。”
大家稱好,酒過三巡,哄堂笑鬧。
因實在酣暢,蘇玉山便喚道,“我與君奏琴助興,侍者,琴來。”
侍從一番忙亂過後,座下名士風流,散發敞懷,舉杯歡飲,豈是一時能落得俗來的。因此,片刻間,謝謹舉劍舞來,劍花如雪,簌簌開成一枝臘梅。
秦奏解了懷間配劍,以指彈劍而和,蘇玉山則已落了簪、散了發,流雲弄月般,奏起琴來,衛從榆則吹簫相和,一時間,鼓瑟、吹埙,擊築唱和綿延而不絕。自有一衆擊案拍桌、敲箸投碟者,樂在其中。再看鐘離遙,不見狂奍,只以掌鼓而和之,微微笑中,風流盡收。
再飲了許多,殿中流光溢彩,哪是人間,分明如夢幻仙境。
一曲完畢,聲響不歇。
“有誰不聞謝兄之名?年少便得了‘有年少英豪,一劍斬八州’的贊語。如今看來,果然非凡。”
謝謹挑劍而出,擊中籌筒,飛出一條籌令,落在劍上。他因笑道,“此籌勸飲三杯,請于昭平。”
随後簌簌舞起劍來,劍鋒盈動,寒光凜冽,顫抖之間,以刃撐住三杯酒遞上前去。那劍近前幾分,直逼鐘離遙。正是千鈞一刻、淩厲光影間,突然有人攔住了這直沖尊貴的鋒芒。
此刻,未曾出鞘的刀抵住謝謹的劍尖,火花落下,二人也緊了鋒芒對峙,寂靜如剎那息止。
大家一愣,竟是謝祯。
原來,那劍正舞的狂亂之時,因不放心,原私自守在殿門外的人,就耐不住入了門來,只壓低聲息立在皇帝一邊,正是一動不動的扶着配刀,緊盯那劍影所向。因他動作輕巧,因此誰也不曾注意。
此刻,因離得近,房津細看了一眼,發現謝謹的劍豎着舉向鐘離遙,而鋒銳抵在謝祯的刀背上。
他驚出一身冷汗,再細看第二眼,才發覺謝謹豎立的劍刃上,三只酒杯實際上是嵌進去的,能用刃嵌入杯中半寸而不裂,且杯中酒半滴不灑、酒面紋絲不動,可見其速度、力道、劍法之高超,實在是恐怖。
然這片刻,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中,謝祯一個動作橫在面前,攔住劍峰,而身形不動,其刀法、武藝與反應速度也同樣恐怖。
一個文人,在酒意裏吓得森*晚*整*理猛地咳了起來。
謝祯與謝謹二人對視,均不語,倒是鐘離遙在身後微微一笑,淡然開口道,“實在精彩,這酒——便賞将軍了。”
謝祯目光湛人,直冷盯着他去捏酒杯,卸力取下,一飲而盡,身姿半分不動。
謝謹卻不多辯解,笑着取回劍,施了個禮,“謝某失禮,将軍好身手,改日讨教。”
這幫人醉意裏仍朦胧着,并不分辨有何敵意。
再有一會兒,鐘離遙便喚謝祯近前,扶着他的手臂,站起身來,“諸位,今夜暢快,但見月光朗照,出門投壺賞月如何?”
一行人稱好,歡喜出門去,大家又玩了一陣子的投壺,才算消解酒意。
陳時嘆道,“今夜好月,唯此中與諸君爾。”
一行人聞聲仰頭看去,幽幽情懷盡在不言中。少年意氣似今朝,諸衆寂靜無言,唯瞻仰明月。
寒月冷風中,唯有一個人沒有仰起頭來,他只是轉過臉去看鐘離遙;瑤光照耀下,謝祯無聲的瞻仰着獨屬于他的月。
萬裏長空,亘古無二;心付明月,終朝不改。
是夜,此宴盛況,絕古今、無來者,盡付沈蔚塵筆端,書寫成文,史稱“昭平月夜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