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獠牙見長
獠牙見長
謝祯因素日識得他們, 便待人走了,問道,“這一衆素來才學過人, 又是高門子弟,放歸故鄉, 豈非有放虎歸山之患?”
皇帝道,“待來日宮宴,你當與他幾人多交往一番。”
謝祯點頭稱是,二人又談笑一陣,待天色漸晚, 方回宮。因皇帝還未娶親, 宮中冷清寂寥, 又不曾喚女官陪伴,因此,用膳未免孤單, 便讓謝祯今日留宿宮中。
用膳過後, 皇帝仍有一批箋子和晚奏要閱複。
謝祯替他研墨、鋪卷, 又守在一邊,托腮候着,燈火搖曳, 時辰漸漸燃到更晚了。
鐘離遙批過最後一張箋子,雲淡風輕寫了個“殺”字, 方才準備擱筆。
他轉過臉來, 見謝祯趴在案幾上,已然酣睡了, 于是手中的筆便擱不下去了。
兇猛的野獸如今酣眠,失了警惕, 競像一只柔軟的蓬松着毛的貍奴。謝祯慣常是警惕的,但不知為何,守在人身旁,嗅着香氣萦繞,每每都睡的極香。
鐘離遙一時生了童心,蘸足了墨,替人在兩頰上各添了三根胡須,鼻尖上點了黑,又描了兩道鋒利筆直的劍眉,這邊畫完,他舉着筆退後一步,細細看着,總覺哪裏還少些,思忖片刻,又湊近前去,在謝祯額頭上添了個王。
謝祯正覺臉上泛癢,懵懂間睜開雙眼,一張漂亮面孔就撞了進來。
高崖孤松,冷月寒照;鎏金生輝,玉蘭流芳。腦海中一時閃過無數單薄而美好的詞彙,終于還是難發一言。謝祯只是盯着咫尺之間的人,癡迷的忘了反應。
皇帝收了筆,滿意的看着他笑,謝祯不知所以,也跟着微微一笑。
“将軍白日演軍辛苦,以後用過膳,便早些回千禧宮休息罷。”
謝祯老老實實的說道,“是。”
“龍池近日也修繕了一番,湯湧霧生,有活血消乏之效,祯兒今日也随朕一起試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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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祯遲疑了好久,才從嗓子裏蹦出一個“啊?”
那副吃驚而震撼的神色,在這張向來鎮定肅殺的臉上,甚是不協調。再有面上線條胡須微微顫抖,“王”字擰起來,更顯得诙諧。
謝祯見他笑的如此開心,雖莫名其妙,卻也跟着心生喜悅,只好點頭應了。
這龍池寬闊霸氣,近九尺,寬六尺有餘,因形狀并不規整,更顯天然浩瀚。再有兩岸有龍首,霧生波光之上,中有三級臺階下水,湯泉至腰腹,下設整塊白玉鋪就的休憩坐階,華麗甚極,恍若仙境。
兩列侍從分別為二人更衣,卸下服飾和佩刀、周身不飾一物。
随着皇帝那白色寬袍緩緩滑落,勻稱而緊實的後背、兩道勁腰線條……每一個弧線、每一道肌肉,都流暢豐滿如仙鶴引頸,這具瘦削而蘊藏力量感的身體,踩在地面一層薄薄的霧氣中,猶如寶劍出鞘、雲開見月。
鐘離遙仍微笑着,正與德安說道,“因坐的久了,腰背酸痛,倒不如去校場拉弓射箭來的暢快些。”
德安也笑着,正如一種對孩童般的憐愛,拿濕潤如脂膏的物品為皇帝擦拭肩膀,“正是呢,爺這些日子實在辛苦。”
待妥當了,鐘離遙方才下水,靠在玉璧上,回轉目光去看謝祯。
謝祯面紅耳赤,正揪着自己最後一件裏衣,磕磕巴巴的說道,“臣…臣弟突然身體不适,還是不下水了吧。”
鐘離遙笑道,“瞧你那張臉,快下來,泡會兒便舒适些。”
再看謝祯,他猶豫着褪去衣衫,但見寬肩挺拔之甚,雖平添許多傷痕,卻更有雄渾之氣;不過仍留了一條亵褲便下水了。
鐘離遙好笑,喚他近前,拿指肚去蹭他臉上的墨跡,“堂堂天策上将,竟成了小花貓。你向來警惕,怎麽今日睡的這般香甜。”
太香了,太近了……熱霧太焦灼,謝祯把臉擰到一邊去了。
鐘離遙又給人轉回來,頗顯無奈,“你躲什麽?”
謝祯開口,想說“臣,臣弟沒躲”,卻不料話沒說出來,只是張了張口,一股熱流順着人中流到了嘴唇,他茫然的舔了一下。
一衆人愣在原地,同時盯住了威武的謝将軍。
鐘離遙頓了一下,平靜的聲音裏有些無措,“祯兒,你流鼻血了。”
德安快步上前,跪在池邊,遞上了一條帕子。
皇帝笑着擺擺手,一衆侍從即刻散了去。片刻後,鐘離遙看了看謝祯擦拭幹淨的臉,又問,“祯兒如今大了,也該考慮婚事了。章大人家的愛女還未出閣,朕私下聽說她曾随你南下,此次又随你讨北,頗為飒爽……”
“臣弟與繡兒并無私情。”謝祯忙道,“不過是立冬來時氣幹燥,有些…上火。”
“丞相家的幺女,小你兩歲,秀外慧中,也十分伶俐,與你倒是相宜。”鐘離遙垂睫細細笑起來,“這徽西衛氏來(作東宮十六子)的衛從榆,有個姊妹,也是明動一州,未曾婚配,聽聞溫柔體貼……”
謝祯道,“大業未成,臣弟不敢有他肖想。”
“男子成家立業,也算正當事宜。”鐘離遙掰過他的臉來,又看了一看,已止住血,便繼續道,“前些日子朝中催的急促,朕不堪其擾。雖不欲私情,但子嗣大事關乎社稷,倒也須往心上放一放。原想為祯兒指婚,你我棠棣之間,若做得個連襟,豈不快意。”
“朕只是有此想法,并未曾點破,”鐘離遙見謝祯不語,道,“再者,那閨中女兒未必首肯,當得心意相通。朕今日,只是想聽聽祯兒的意思。”
這二人不覺間靠的又近了些,熱氣撲鼻,霧影缭繞。
謝祯忽然盯住他,“祯兒已有心儀之人,請兄長不必多做主張。”
鐘離遙仍含着笑,溫柔的摸摸他的頭發,“朕既是你唯一的兄長,便是這名正言順的提婚人,為何瞧你似有不悅?”
謝祯握住他的手腕,從發頂拉到眼前,低頭細細看了片刻,胡言亂語道,“兄長若是得娶新婦,想必撫摸女子絲發,會柔情更甚。”
鐘離遙一時頓住,欲收回手來,卻被人牢牢握緊。于是,他面上似生了愠怒,聲音卻仍是平和而縱容的,“祯兒放肆。”
謝祯擡眼,目光幽深,片刻又垂下睫去,一字一句看似委屈,實則是控訴,“謝祯南下濕瘴,北上苦寒,西征沙海,日日夜夜,無一日不念着兄長。如今兄長卻只一心謀取新婦。祯兒何敢放肆?不過是感傷罷了。”
鐘離遙玩味着話裏的忤逆,心覺謝祯越發有了意思,便笑道,“祯兒獠牙見長,你可是在罵朕不思大業、不思進取,只一心系那閨房之事?”
“祯兒不敢。”謝祯微微低頭,歪靠在他的脖頸處,小聲嘟囔道,“只是在怪兄長眼裏只有新婦,沒有謝祯。”
“謝将軍,你如今身量高大,不覺自己體重見長嗎?朕可支撐不住。”鐘離遙把人提起來,笑罵道,“再有話說,自打你回來,朕哪一日沒記得将軍勞苦功高,如今竟還敢邀起功來了?怎麽?朕娶新婦之事,将軍也要代勞不成?”
謝祯收回身子,拉他的手放在自己腰間、小腹、胸口,細數道,“這、這、還有這,盡是祯兒的心意,兄長為何視而不見?”
“朕瞧見了。”鐘離遙覺得手心發燙,一時好笑道,“朕賞你官、賞你名銜、賞你房宅、金銀,将軍還想要些什麽?倒是說給朕聽聽。”
見他不語,鐘離遙便調侃他,“你我手足之親,焉能與他事相比?”說着從那手感甚好的胸膛處收回手來,“祯兒自然也在此處,為兄時刻記得将軍功勞。”
謝祯沉默了一會兒,終于怏怏說道,“兄長罰我吧,是謝祯僭越了。”
再去看時,謝祯又恢複了那一副肅殺而生硬的樣子,似油鹽不進,卻又恭敬異常。
半晌,皇帝想起來謝祯第一次撲進他懷裏,因德安說他失了禮,方生了一下午悶氣的模樣,竟不由得嘆了口氣,“祯兒實在刁蠻,這點倒是老樣子;如今大了,難道還要朕哄你不成?”
謝祯說又說不過,辯又辨不明,一時委屈極了,只好道,“分明是兄長無理。那年東風亭,兄長分明說過,謝祯是你最喜歡之人,原是一言九鼎,謝祯報以一諾,如今全算不得數?”
鐘離遙盯着他的眉眼,細細與他對視一晌,“朕原當将軍長大了,如今竟仍是個孩子。謝祯,你且告訴朕,這幾年在營中,可曾有過情*事?”
謝祯一時不曾領會,道,“營中并沒有女子。”
鐘離遙讓他認真一答反倒氣笑了,“難道自己想也不曾?”
謝祯不語,臉噌的紅了。
鐘離遙眯着眼睛,将字句在齒縫間咀嚼片刻,方才輕輕吐出來,“将軍剛才所說的心儀之人,難道……”
“皇、皇兄!”謝祯慌忙打斷他,“臣弟,突然有些……有些不适,先行告、告退了。”
那衣衫濕漉漉裹着腰腿,讓他帶起一灘水花,濺濕了龍池的岸邊,因着慌亂着急,他幹脆披上外衣,一路下着雨似的便飛奔出去了。
鐘離遙細細磨着後牙,終于察覺到了某種難以抑制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