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霜飲春枝

第33章 [卷壹完] 鐘鼓鳴動

[卷壹完] 鐘鼓鳴動

轉眼停歇宮中, 過了年關來。

這日，靠在太子殿下身邊，托腮盯着人的謝祯顯得執着而認真。

太子殿下正寫“天陽賦”, 寫到“道之所有，情之恒常”時, 忽停下筆來轉頭看他，“祯兒近日無事嗎？怎麽總膩在本宮這裏。”

謝祯答，“讨南多日不見，祯兒只想多陪皇兄一會兒。”

太子殿下不理，“讨南已是去年八月之事, 祯兒未免過切。”

“可…”謝祯絞盡腦汁想出一句, “現今也不過三月, 哪知他日出征，便一眼再見不得。”

太子殿下終于笑出聲來，“罷了, 你既喜歡, 自陪着便是。只是那學業、詩文與功夫不可耽誤。若天下人盡知堂堂讨南少将軍, 這般孩子氣，定要好好笑你一番。”

謝祯忽道，“讨南之事, 皇兄是不是早有定論？不然為何提前予我定将策，又對南方局勢透徹指點？”

鐘離遙并不回答, 只微笑着說, “祯兒漸長，當有功業傍身。如今, 你已有皇子尊榮、将軍之名，天下人又盡知你讨南之功, 恐怕再不可任人拿捏了。”

謝祯腦海中蹦出來當年戎叔晚抛出的“主子嫌棄”之字眼，一時如當頭棒喝，只愣愣說了句，“皇兄為我，費盡苦心。”

鐘離遙似乎讀透他，調侃笑道，“你既信戎叔晚這等賊子之話，當首先謝那徐氏一家，此事乃徐大人堂上美言。”

徐大人為何如此？

謝祯擰眉想了許久，方才明白過來：必是徐正扉為了報答當年太子春獵相助之恩，故兜了個彎子。不然以徐智淵之心境，如何能将他放在眼中？

這二人全然只靠神交，來往間，竟有君臣之實。

前有徐正扉施計，力在打壓後宮一派，算是投石問路，欲尋明主。後有太子遙出手相助，清了徐家障礙，則是大敞門帳，願納賢才；再有徐氏美言，為殿下之左膀右臂鋪路，借此試探兵權，便是認歸麾下，略表忠心。

此事，徐智淵或許知，又或許不知。至少，徐正扉心如明鏡，大力推波助瀾。

謝祯不由得欽佩，論起才略，徐正扉當真能與殿下匹敵一二。

見他愣神許久，鐘離遙終于擱了筆，回身近他，背手俯身着實好好看了這張面容一眼，“你若有何疑問，說來與本宮聽便是？何苦這般思慮。”

謝祯猶豫了一下，把自己的判斷說了出來。

鐘離遙只微笑着，摸了摸他的頭，“如今天下不算太平，正是定世立功的好時機。”

謝祯點點頭，怏怏說道，“近日宗陽傳來消息，列篌有蠢蠢欲動之勢，此地居北，苦寒之甚。恐怕不日便有诏書。”

“本宮原打算過幾日再與你說，不想祯兒竟已知曉。”鐘離遙笑道，“怪不得近日亦步亦趨，原來是為此事煩惱。”

謝祯羞赧一笑，比往常更與他親近，偶爾遇那戎叔晚等人恥笑，便紅着臉一本正經的解釋，“我本拜職先馬，當為皇兄開路，豈有不能随行之理？”

太子遙常笑着看他辯解，并不拆穿，只呵斥戎叔晚，“爾等休要如此，再敢妄言，便自下去領杖子。”

不日，鎮北的诏書果然下來，卻只為抵禦。且不說趙将軍戰死後，國無猛将，那國庫中也并無多餘銀錢支撐北方戰事。

鐘離伯原無雄心，只想安定守着祖宗基業，因列篌的新任大君動作頻繁，竟奪了宗陽的一個縣，宗陽州府無力抵抗，方才求助，朝廷便意欲派遣謝祯前去。

天寶八年農歷四月，謝祯臨危受命，即日趕赴宗陽，時年十六。

也正是此年，鐘離伯患了惡疾，因日間咳嗽不止、體虛難撐，只簾後卧榻聽政；由聖子代為協理政事，遙時年十九。

自那之後，八州之隔，僅有書信如雪，紛至沓來，封封報捷。

戰報末尾常随一句“祯兒念切”，有時是“北方落雪，如兄襟上臘梅，祯兒念切”，有時是“落英缤紛，如兄簪上珠玉，祯兒念切”，或者是“夜月如鈎，瑤光滿懷，只欲思兄，祯兒念切。”

武将只覺肉麻之甚，幾度讓人臉紅，文臣卻廣為贊頌，稱此棠棣之華，碩放滿堂。

再後來，大家都習慣了。甚至多添了好奇，不知這次，謝将軍又因何而觸景生情。

回信中，聖子遙也僅僅只是親書‘吾知’二字。

散政歸來，聖子遙常登臨天樞臺，靜立于此，遠眺虛空，沉思不語。目下宮臺綿延，威嚴開闊，但有歲月更疊，千古悠悠，亘古無常。

星辰變幻，月盈月虧；草木盛衰，江河奔流。

時至天寶十年，也正是太子遙廿歲誕辰之後的次年，農歷二月，由太傅、丞相為賓，皇帝親自為其行冠禮，取字昭平。

聞周文王十二而冠，成王十五歲冠。今，聖子遙十八而冠，十九權柄在握，次年再冠。

太傅頌念祝詞，太子禮宴群臣。

一切有條不紊，觥籌交錯之間，群臣言辭激動。終黎有昭平之才，可诏天下，平四海，續光輝偉業。

太子遙微微一笑，舉杯而飲。

是夜，大殿宣沸漸止，太子遙立于殿外，望着星月寂寥，遠眺不語。

德安為他披了件外衣，“春寒料峭，主子爺為何久立于此，可是有煩心之事？”

“寒夜如斯，想北方更甚。”鐘離遙望着遠處燈火闌珊的千禧宮，幽幽嘆道，“祯兒此去日久，竟覺得這東宮越發冷清了。”

德安垂首，不知該如何答。

片刻，鐘離遙又道，聲音淡的幾乎聽不清，“已三月餘不見書信，本宮心中挂念。”

那聲音飄散在夜風之中，悵惘細密如絲，“雖是春寒，尚有你這老奴為本宮添衣，卻不知祯兒身在北方，衣衫足以禦風寒否？想來應又長高了幾分……今日冠禮熱鬧非凡，玉盤珍馐堆滿案幾，又不知祯兒吃食如何？可飽腹？可合口？再想祯兒常禦敵在前，縱有傷害之處，也不知有誰人關切？”

聖子心高，謹言慎行，素日就連回信也簡潔明了，難得有多餘字跡。哪有人知，今日觸景傷情，心中竟這般傷感。

德安聽得直心酸，跟着長長的嘆了一聲，終于還是退下去了。

長久的沉默之後，虛空處忽然傳來一聲極輕的“兄長”。

鐘離遙身形一定，似未聽真切，只愣在原處。

“兄長，祯兒一切安好。”那聲音氣息更近了，一雙堅實有力的手臂從身後攬過來，緊緊扣住，挺拔而高大的陰影罩了下來，阻礙了月色朦胧，那聲音一一回答他，“祯兒不冷，不餓，也确實長高幾分。山高路遠，祯兒有兄長一人關切，足以。”

半晌，鐘離遙才回了神，失笑道，“何時回來的？”

“為了趕上兄長的冠禮，日夜禦馬狂奔，滿十五日，剛落馬。”謝祯緊抱着他不放，“念兄甚切，幾欲斷腸！”

“胡言亂語，”鐘離遙輕笑一聲，“還不放開本宮，讓人瞧了将軍的笑話去。”

“饒了祯兒這一回罷。”謝祯又緊了緊手臂，低頭湊在人的脖頸間嗅着，“歷經兩載風雨，失地已盡數收回，祯兒是回來與兄長報捷的。”

“不過，近來西鼎與列篌有勾連之勢，因此，再過些時候，祯兒仍要趕回宗陽。定要斷了西北的退路，方能回轉。”

鐘離遙把他拉到跟前，借着月光細細打量，一雙鋒利的眉眼因笑容而舒展，眉飛入鬓，目炙幽深，英姿玉立，有肅殺之風華。眼底那一小截疤，像是玉竹抽條時的斧痕，越發有堅韌不屈之意氣。

再去打量身體，卻發覺謝祯手臂纏着包紮，扯開他的衣領，又見胸膛裹了厚厚一層。

鐘離遙的笑又少了幾分，只遣人去喚了醫師，檢查過後，又囑咐他好好休息。

謝祯袒露胸膛，忙從卧榻之上追出來，噗通一聲跪在地上，請他留步，“兄長冠禮，祯兒有一物相贈。”

鐘離遙背對着他，“改日不遲。”

謝祯雙手獻上禮物，“請兄長收下。”

鐘離遙回過身來，低頭看他，方發覺謝祯此番衣着，頗有異域風采。他腰間系着青銅制式腰帶，鑲嵌金盤并珠玉十二顆，配有流蘇，盈盈袍裙如月光閃爍。此刻跪地，衣不蔽胸膛，脖頸間佩戴錯金挂飾，雖有胸前一道裹布掩了傷痕與春色，仍可見寬闊肩膀與腹下丘壑。

鐘離遙輕呵一聲，別過目光。

謝祯困惑不解，将贈禮雙手舉過頭頂，跪行幾步，重新湊到太子面前，“莫非兄長不喜歡？此寶石通體赤紅，光彩奪目，且材質細膩如玉，光滑如珠，乃是西鼎與列篌兩國往來示好的貴重禮物，弟禦馬偷襲，方才奪了來。”

鐘離遙終于看了他一眼，“祯兒便是為此受傷？”

“這點小傷，并無拘礙。”謝祯對上他的目光，一副期待神色，“弟心中有所想，若是為兄長額帶所系，定顯光彩。天下寶物無外乎此，映襯兄長姿容，一如初見。”

鐘離遙微微眯起雙眼，知他所言，是當年初見時，自己所戴的那條鑲嵌了紅寶石的額帶，感動之餘，也氣他為此傷了自己，便只意味深長的笑道，“你倒長情！”

謝祯不知所以，笑呵呵點頭，“兄長之矜貴，唯有此般寶物可襯得一二。”

鐘離遙反問，“你常道此言，本宮還要請教一句，為何而矜貴？是天命所授，還是太子之名？”

“非也。”謝祯十分果斷的搖頭，“非兄長有太子之名才矜貴，而是太子二字因有幸遇着兄長，方顯尊貴。天命所授也好，富貴至極也罷，均是兄長在先，矜貴在後。”

見太子殿下不語，謝祯誠懇認錯，“想必是祯兒愚鈍，全然答錯。但若問：何為矜貴，祯兒以為，正是兄長。”

天下皆知太子矜貴，乃有何人為太子。謝祯卻以為，皆因他矜貴，世人才敬頌太子二字。

鐘離遙嘆了口氣，雖目光不去看他，但終于還是收了。

至當年農歷六月，謝祯定了歸期。

出發前，鐘離遙喚他近前，令人奉上一柄寶刀，名曰卧霜。

“本宮知你更喜用刀，善雷霆之勢，故鑄此寶刀，與你北上。你打開看看，可否中意。”

謝祯歡喜甚極，打開來看，一時被震撼住。卧霜長三尺有餘，寬越三寸，入目鋒芒畢現、寒意凜然，刀柄盤踞金獠牙九蛇雕刻，并鑲嵌一顆紅寶石，正是自己所贈那顆！

細觀其風采之燦爛，五步之內有餘威。

謝祯撫摸刀身良久，方跪倒在地，舉着卧霜與他對視，字句頓挫而铿锵。

“弟，與弟的卧霜，都是兄長的。”

大殿中除此二人，再無其他，字句激蕩于此，更覺威嚴肅殺。

鐘離遙從上座起身，走至少年面前，俯身笑道，“當年茶舍曾有千金一諾，本宮今日許還祯兒。今日你北上在即，請務必珍重，待他日歸來，本宮定與祯兒——共系金龍绺。”

剎那間，氣吞山河，風過發間，似乎有英雄意氣、浩瀚如潮，謝祯望着那張聖潔神秀的偉大面容，只覺周遭鐘鼓鳴動。

*

鐘離遙微微一笑，低聲說道，“賢弟，愣神許久，莫要失儀。”

畫面還在繼續，那張聖潔的面容仍在眼前，彼此氣息貼近着，謝祯低頭看着自己緊握着金龍绺的手，止不住的顫抖。那略顯粗糙的手上，還覆着另一只漂亮而修長的手。

回憶裏的鐘鼓鳴動跨越時空，激蕩至今，響徹耳邊。

謝祯終于回神！

他望着登基大典盛況，結巴了一句，“兄……皇，皇上。”

“祯兒，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