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日居月諸
日居月諸
時至巳時, 春寒料峭,夜風凜冽,影綽間草木搖曳, 映着月光流瀉。
太子小憩一晌,受了寒風, 方回轉心神來,發覺得懷裏的人滾燙。再去探他額頭、脖頸并腕上脈搏,心中越發沉重起來。
謝祯發着燒,嘴唇幹的泛起幾道裂縫,有血絲滲了出來, 因太子動作也勉強睜開眼來。
兩人對視一晌, 謝祯忽然開口道, “祯兒疲乏十分,想來怕是要……守在此地了。”
太子輕聲安慰道,“祯兒不怕。”
謝祯伸手去摸着自己的右腹, 掌心一片濕潤粘稠, 再借着月光去看, 眼底似乎氤氲成一片暗的泛白的血霧。他艱難的開口,嗓子眼兒裏的聲音幹澀,“謝祯……知兄長有文王之志, 恐怕我……卻沒有那維周之福了。”
“仁者有雄心,匹夫常追随。丈夫生于天地, 願為功業折戟、願為知己殒身。”
他停下來, 緩了一緩,“謝祯雖無纓簪, 但有匹夫之勇,本欲為兄長解憂一二, 以養生民、育八州,逐鹿四海、輝煌終黎之萬古……”
謝祯緩慢說着,字句之間意氣難平,卻因虛弱、幹涸而聲音漸低下去,他忽嘆息一聲,竟淚如雨下,“恐怕……再不能随兄長左右,未免心中感傷。”
太子遙伸手撫了他的淚,竟覺難以自持。雖心中知他不凡,卻仍要怪自己錯看了幾分,少年胸中丘壑百轉千回,那淩雲之志氣、銷骨之忠勇竟埋得這樣深。
謝祯背過臉去望着月色,任淚水縱橫,輕聲嘆息了一句,“日居月諸,胡疊而微。”
太子遙是與他心知的,這兩句正出自《柏舟》①:
憂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靜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諸,胡疊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鐘離遙把人擁進懷裏,只說了一句,“大業未竟,怎敢舍為兄而去?若祯兒舍得令本宮今後只身涉險,便盡可作這般悲聲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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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祯輕咳一陣兒,再度回過頭來,靠在他肩膀上。
鐘離遙湊在他發頂,輕輕吻了一下,低聲道,“祯兒可見‘日居月諸,胡疊而微’,本宮卻不禁有肺腑之殇、中心之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謝祯道,“謝祯若能茍活……必為兄長手中刀、鞘中劍、麾下兵,作匹夫之勇。”
“為兄倒想要祯兒,做那簪上花、襟上雪與那心……”鐘離遙忽輕笑一聲,不知是苦澀還是惋惜,只道,“匹夫之勇,焉能比得手足之親?”
謝祯終于也跟着笑了笑。
因燒的厲害,他只依靠一會兒,便伏在人肩上再度昏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月上中天。
太子遙剛阖上眼,閉目養神片刻,便聽謝祯燒的意識迷糊,口中輕輕喚着,“兄長,好渴……”
鐘離遙低頭看他,因失血過多,又發起高燒,再有脫水難受,他幾度無力支撐,身子虛弱歪了下去,手指不禁慢慢緊了起來。
片刻,鐘離遙按住人,傾身湊近了去。
那嘴唇上濕潤許多,謝祯朦胧中實在難耐,便緊密的狠吮了兩下,一時只覺唇齒盈沸着淡香與甘甜。
鐘離遙随即放開他,不等定了心神,靠在壁上的人卻忽然睜了眼。
月光盈照,如雪微寒。
那一雙明亮而幽深的瞳仁像裹進了粘稠的夜色,洶湧如深淵,激蕩如暗潮,如斯之難測。
太子遙愣了一下,一時頗有些難為情。
謝祯不知是醒是幻,啞着嗓子問道,“兄長,既有這般美夢,何不讓我再做一晌?”
鐘離遙欲回轉身,卻被他伸手挾制了窄腰。
不知他哪來的力氣,又懼怕他扯動傷口,一時對峙,太子遙不好掙脫,便只好一手抵住牆壁,一手豎起食指抵在他嘴唇上,冷靜克制、然卻無聲的輕搖了搖頭。
謝祯向來聽話,這片刻卻輕笑一聲,随即撥開他抵在唇上的手指,緊緊将人扯進懷裏。
唇與唇,忽失了空隙。那齒列之間,氣息交纏。
謝祯動作實在不算溫柔,如少年将軍揮着未曾開刃的刀,青澀卻又強硬;又像是渴極時尋到清泉,頗有些歡喜的不知所措。
直至餍足,方才失力松開人。
鐘離遙那“混賬”二字還不待出口,謝祯便沉沉昏了過去。
“祯兒?!”
眼下,能夠回應太子殿下的,只有無盡的空蕩,與那一地慘白的月色。
此時,同樣慌亂如麻的,還有終黎的圍獵大營。皇帝幾乎瘋了,每隔一炷香便喚人去查探情況。
戎叔晚帶着馬追到了二人遇刺的地方,囑咐這一隊在方圓三裏內搜索。徐正扉便舉着火把,只專心伏在地面上,先是沿着有人踐踏過的痕跡,尋到了殿下的外衣,後又尋到了一只沾血的箭。
他與葉春和擰眉對視一眼,一路帶人尋到了斷澗。
“這二人向來果決,扉以為,必過此澗。”
戎叔晚沉思一剎,命侍從繼續疾呼,自己則一番動作,借助機巧揮出一支韌索子,一堆人分出去搭擡木板,一隊人穿越而過,迅速去尋。
醜時。
侍從來報,并遞上了太子外衣。
皇帝盯着那件滿是箭孔的青衣,竟伏案痛哭。
群臣也跪在地上,跟着哭。
畢竟不是哭就是死,因此他們倒是真的傷心,一時間嚎啕不止。
寅時。
一群哭的雙眼核桃般的人,争先恐後跑出賬外去迎接。
太子殿下一身紅衣,只剩半袖,懷裏裹着個人。鮮血順着馬背,滴答滴答濺濕了白色靴子。
鐘離啓仍挂在柱子上,終于在喧沸的人聲中擡起了眼皮兒,直盯着那馬上的人。
皇帝去迎,把自己的披風裹在太子身上,喚人抱了謝祯去醫師帳中。謝祯傷的重,不礙乘轎回宮,幸好皇帝早就連夜诏了宮中最好的醫師,正候着。
另外一邊,又要醫師檢查了三遍,見太子殿下真的無礙,方才老淚縱橫,把他拖進懷裏,緊張寶貝的摩挲着,口中喃喃只道,“兒啊,朕的遙兒啊……”
鐘離遙仍是去跪,讓父親擔憂,是兒子的大不孝。
皇帝沉思許久,在黎明前夕,決定了三件事:
第一是,抓緊籌備太子殿下的加冠禮,行了加冠禮方有了繼承皇位的正經身份,擁握實權的關鍵資格。群臣提出異議,說仍要等到殿下二十歲。
皇帝大怒,“朕一天也等不得!”
第二是,自此日開始,太子殿下随堂學政,算是正式進入了皇帝“實習期”。
第三是,恢複了太子的擁兵權,上城禁軍不論何銜,可任意調配。
原來鐘離伯做太子時,因有一時頑劣惹出是非,且生了內亂,被朝臣告了狀。自那後,時任皇帝方才廢除了太子登基前的禁軍擁兵權,只保留宮中侍從、雜役并無銜軍衛的號令權力。
清流一派雖有顧慮,然而此等喜事從天而降,便也半推半就的應了,還誇皇帝聖明。
後宮一派可是哭天搶地,說這事不合禮法,天要亡國。
向來中立自居的丞相,這次卻站了出來,“皇上的心情,臣可以理解。但此三條事關社稷,茲事體大,須再斟酌。”
皇帝反問,“那朕若将你房家公子送入虎口,愛卿也這般說辭?”
丞相一愣,頗委屈道,“縱是如此,臣亦不改忠心。殿下尊貴卓越之處,已為人所妒,方才有此險行,皇上若一意孤行,非但不能解殿下之困,反令殿下更難自處。”他停頓一下,“有心人焉肯罷休。”
“房卿是說,遙兒此難,是朕一手造成的?”
“臣不敢。”
鐘離伯細思量一晌,覺得有理,便道,“加冠禮須有,然則待到遙兒二十再行一次,可算作正當。随堂學政本就是太子分內之事,不算褒賞,何來異議?至于擁兵權這一項……”他想了想,“以遙兒品性,不過用來自保。又不是虎符,諸位何必大驚小怪。”
“這……”
諸衆欲言又止。
這時,有個臣子猶豫着報道,“諸位,這二殿下……還在外面綁着呢……”
皇上不耐的擺擺手,“松了綁吧。”
張愈因此生了計,看了禮臣一眼。
那禮臣随即明白過來,上前報道,“今日太子殿下有此劫難,恐非一時之妒所能及的。陰陽失調、萬物不和,陽長有隕,均因陰澤不生、症結未散之患啊。”
皇帝聽罷,說道,“君臣亦為陰陽,吾兒之殇,莫不是要怪諸位愛卿?!”
“額……”禮臣頓在那裏,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這鐘離伯本來就是至情至性之人,最不喜這繁瑣限制之說,一時間雖口中言辭激怼,心中卻有些動搖。
他自知自己資質平平,既有六十年祖宗基業,他便只需按部就班,規規矩矩,任迂腐塵灰飄蕩,只安心當個太平天子便罷了。
然他的遙兒卻不是。
他無比清楚,此子,必将為終黎圖盛世大業;祖宗之光輝,日月之燦爛,須由他手。